你要是悲哀於這世界上終有一天會沒有了你,你要是恐懼於那無限的寂滅,你不妨想一想,這世界上曾經也沒有你,你曾經就在那無限的寂滅之中。你所憂慮的那個沒有了的你,隻是一具偶然的肉身。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所有的爹娘都是偶然的爹娘,是那亙古不滅的消息使生命成為可能,是人間必然的愛願使爹娘相遇,使你誕生。

這肉身從無中來,為什麼要怕它回到無中去?這肉身曾從無中來,為什麼不能再從無中來?這肉身從無中來又回無中去,就是說它本無關大局。大局者何?你去看一出戲劇吧,道具、布景、演員都可以全套地更換,不變的是什麼?是那台上的神魂飄蕩,是那台上台下的心流交彙,是那幕前幕後的夢寐以求!人生亦是如此,毀壞的肉身讓它回去,不滅的神魂永遠流傳,而這流傳必將又使生命得其形態。

\/二十二\/

我常想,一個好演員,他\/她到底是誰?如果他\/她用一年創造了一個不朽的形象,你說,在這一年裏他\/她是誰?如果他\/她用一生創造了若幹個獨特的心魂,他\/她這一生又是誰呢?我問過王誌文,他說他在演戲時並不去想給予觀眾什麼,隻是進入,我就是他,就是那個劇中人。這劇中人雖難免還是表演者的形象,但這似曾相識的形象中已是完全不同的心流了。

所以我又想,一個好演員,必是因其無比豐富的心魂被困於此一肉身,被困於此一境遇,被困於一個時代所有的束縛,所以他\/她有著要走出這種種實際的強烈欲望,要在那千變萬化的角色與境遇中,實現其心魂的自由。

藝術家都難免是這樣,乘物以遊心,所要借助和所要克服的,都是那一副不得不有的皮囊。以美貌和機智取勝的,都還是皮囊的奴隸。最要受那皮囊奴役的,莫過於皇上;皇上一旦讓群臣認不出,他就什麼也沒有了。所以,梵高是“向日葵”,貝多芬是“命運”,尼采是“如是說”,而君王是地下宮殿和金縷玉衣。

\/二十三\/

無論對演員還是對觀眾,戲劇是什麼?那激情與共鳴是因為什麼?是因為現實中不被允許的種種願望終於有了表達並被尊重的機會。無論是恨,是愛,是針砭、讚美,是纏綿悱惻、荒誕不經,是堂吉訶德或是哈姆雷特,總之,如是種種若在現實中也有如戲劇中一樣地自由表達,一樣地被傾聽和被尊重,戲劇則根本不會發生。演員的激情和觀眾的感動,都是由於不可能的一次可能,非現實的一次實現。這可能和實現雖然短暫,但它為心魂開辟的可能性卻可流入長久。

不過,一旦這樣的實現成為現實,它也就不再能夠成為藝術了。但是放心,不可能與非現實是生命永恒的背景,因此,藝術,或美的願望,永遠不會失其魅力。

\/二十四\/

然而,有形的或具體的美物,很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喪失其美。美的難於確定,使毛姆這樣的大作家也為之迷惑,他竟得出結論說:“藝術的價值不在於美,而在於正當的行為。”(見《毛姆隨想錄》)可什麼是正當呢?由誰來確定某一行為的正當與否呢?以更加難於確定的正當,來確定難於確定的美,豈不荒唐?但毛姆畢竟是毛姆,他在同一篇文章中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話:“他們(指藝術家)的目標是解除壓迫他們靈魂的負擔。”好了,這為什麼不是美的含意呢?你來了,你掉進了一個有限的皮囊,你的周圍是隔膜,是限製,是數不盡的牆壁和牢籠,靈魂不堪此重負,於是呼喊,於是求助於藝術,開辟出一處自由的時空以趨向那無限之在和終極意義,為什麼這不是美的恒久品質,同時也是人類最正當的行為呢?

\/二十五\/

所以要尊重藝術家的放浪不羈。那是自由在衝破束縛,是豐富的心魂在掙脫固定的肉身,是強調夢想才是真正的存在,而肉身不過是死亡使之更新以前需要不斷克服和超越的牢籠。

因此有件事情饒有趣味:男演員A飾男角色甲,女演員B飾女角色乙,在劇中有甲和乙做愛的情節,那麼這時候,做愛的到底是誰?簡直說吧,你能要求A和B隻是模仿而互相毫無性愛的欲望嗎?這樣的事,尤其是這樣的事,恐怕單靠模仿是不成的,僅有形似必露出假來——三級片和藝術片的不同便是證明:前者最多算是兩架逼真的模型,後者則牽連著主人公的浩瀚心魂和曆史。講台前或餐桌上可以逢場作戲,此時並不一定要有真誠,唯符合某種公認的規矩就夠。可戲劇中的(比如說)性愛,卻是不能單靠肉身的,因為如前所說,人們所以需要戲劇,是需要一處自由的時空,需要一回心魂的酣暢表達,是要以藝術的真去反抗現實的假,以這劇場中的可能去解救現實中的不可能,以這舞台或銀幕上的實現去探問那布滿四周的不現實。這就是藝術不該模仿生活,而生活應該模仿藝術的理由吧。

\/二十六\/

但這是真嗎?或者其實這才是假?不是嗎,戲劇一散,A和B還不是各回各的妻子或丈夫身邊去?剛才的怨海情天豈非一縷輕風?剛才的卿卿我我豈不才是逢場作戲?這就又要涉及對真與假的理解,比如說,由衷的夢想是假,虛偽的現實倒是真嗎?已有的一切都是真理,未有的一切都是謬誤嗎?看來還要對真善美中的這個真字做一點分析:真,可以指真實、真理,也可以指真誠。毛姆在他的《隨想錄》中似乎全麵地忽視了後者,然後又因真理的流變不居和信念的往往難於實證而陷入迷途。他說:“如果真理是一種價值,那是因為它是真的,不是因為說出真理是勇敢的。”又說:“一座連接兩個城市的橋梁,比一座從一片荒地通往另一片荒地的橋梁重要。”這些話真是讓我吃驚。事實上,很多真理,是在很久以後才被證明了它的真實的,若在尚未證明其真實之前就把它當作謬誤掃蕩,所有的真理就都不能長大。而在它未經證實之前便說出它,不僅需要勇敢,更需要真誠。至於橋梁,也許正因為有從荒地通往荒地的橋梁,城市這才誕生。真誠正是這樣的橋梁,它勇敢地鋪向一片未知,一片心靈的荒地,一片浩渺的神秘,這難道不是它最重要的價值嗎?真理,誰都知道它是要變化,要補充和要不斷完善的,別指望一勞永逸。但真誠,誰會說它是暫時的呢?

\/二十七\/

科學的要求是真實,信仰的要求是真誠。科學研究的是物,信仰麵對的是神。科學把人當作肉身來剖析它的功能,信仰把人看作靈魂來追尋它的意義。科學在有限的成就麵前沾沾自喜,信仰在無限的存在麵前虛懷若穀。科學看見人的強大,指點江山,自視為世界的主宰;信仰則看見人的苦弱與醜陋,沉思自省,視人生為一次曆練與皈依愛願的旅程。自視為主宰的,很難控製住掠奪自然和強製他人的欲望,而愛願,正是抵擋這類欲望的基礎。但科學,如果終於,或者已經,看見了科學之外的無窮,那便是它也要走進信仰的時候了。而信仰,亙古至今都在等候浪子歸來,等候春風化雨,狂妄歸於謙卑,暫時的肉身凝成不朽的信愛,等候那迷戀於真實的眼睛閉上,向內裏,求真誠。

\/二十八\/

讓人擔心的是A和B從劇場回家之後的遭遇,即A之妻和B之夫會怎麼想?

從一些這樣的妻子和丈夫並未因此而告到法院去,也未跟A或B鬧翻天的事實來看,他們的愛不單由於肉身,更由於靈魂。醋罐子所以不曾打破,絕不是因為什麼肚量,而是因為對藝術的理解,既然藝術是靈魂要突破肉身限定的昭示,甚至探險,那飛揚的愛願唯使他們感動。此時,有限的肉身已非忠貞的標識,宏博的心魂才是愛的指向——而他們分明是看到了,他們的愛人不光是一具會行房的肉身,而是一個多麼豐盈、多麼懂得愛又是多麼會愛的靈魂啊。

這未免有些理想化。但理想化並不說明理想的錯誤,而藝術本來就是一種理想。“理想化”三個字作為指責,唯一的價值是提醒人們注意現實。現實怎樣?現實有著一種危險:A之妻或B之夫很可能因此提出一份離婚申請。在現實中,這不算出格,且能為廣大群眾所理解。但這畢竟隻是現實,這樣的愛情仍止於肉身。止於肉身又怎樣,白頭偕老的不是很多嗎?是呀,沒說不可以,可以,實在是可以。隻是別忘了,現實除了是現實還是對理想的籲求,這籲求也是現實之一種。因此A和B,他們的戲劇以及他們的妻與夫,是共同做著一次探險。險從何來?即由於現實,由於肉身的隔離和限製,由於靈魂的不屈於這般束縛,由於他們不甘以肉身為“我”而要以靈魂為“我”的願望,不信這狹小的皮囊可以阻止靈魂在那遼闊的存在中彙合。這才是愛的真諦吧,是其永不熄滅的原因。

\/二十九\/

我正巧在讀《毛姆隨想錄》,所以時不時地總想起他的話。關於愛,我比較同意他的意見:愛,一是指性愛,一是指仁愛(我猜也就是指宏博的愛願吧)。前者會消逝,會死亡,甚至會衍生成恨。後者則是永恒,是善。

可他又說:“人生莫大的悲哀……是他們會終止相愛……兩個情人之中總是一個愛而另一個被愛;這將永遠妨礙人們在愛情中獲得完美幸福……愛情總是少不了一種性腺的分泌,這當是無可置疑的。對於極大多數的人,同一的對象不能永久引發出他們的這種分泌,還有隨著年事增長,性腺也萎縮了。人們在這個問題上十分虛偽,不肯麵對現實……難道愛憐與愛情可以同日而語嗎?”性愛是不能忽視荷爾蒙的,這無可非議。但性愛就是愛情嗎?從“這將永遠妨礙人們在愛情中獲得完美幸福”一語來看,支持性愛的荷爾蒙,並不見得也能夠支持愛情。由此可見,性愛和愛情並不是一碼事。那麼,支持著愛情的是什麼呢?難道“性腺也萎縮了”,一對老夫老妻就不再可能有愛情了嗎?並且,愛情若一味地拘於荷爾蒙的領導,又怎能通向仁愛的永恒與善呢?難道愛情與仁愛是互不相關的兩碼事?

\/三十\/

單純的性愛難免是限於肉身的。總是兩個肉身的朝朝暮暮,真是難免有互相看膩的一天。但,若是兩個不甘於肉身的靈魂呢?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難,一同去輕蔑現實的限定,一同眺望那無限與絕對,於是互相發現了對方的存在、對方的支持,難離難棄……這才是愛情吧。在這樣的棲居或旅程中,荷爾蒙必相形見絀,而愛願彌深,衰老的肉身和萎縮的性腺便不是障礙。而這樣的愛一向是包含了憐愛的,正如苦弱的上帝之於苦弱的人間。毛姆還是糊塗哇。其實憐愛是高於性愛的。在荷爾蒙的激勵下,昆蟲也有昂揚的行動;這類行動,隻是被動地服從著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最多是肉身間短暫的娛樂。而憐愛,則是通向仁愛或博愛的起點啊。

仁愛或博愛,毛姆視之為善。但我想,一切善其實都是出於這樣的愛。我看不出在這樣的愛願之外,善還能有什麼獨具的價值,相反,若視“正當”為善,倒要有一種危險,即現實將把善製作成一副枷鎖。

\/三十一\/

耶穌的話:“我還有不多的時候與你們同在。後來你們要找我,但我所去的地方你們不能到。這話我曾對猶太人說過,如今也照樣對你們說。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

林語堂說:“這就是耶穌溫柔的聲音,同時也是強迫的聲音,一種近二千年來浮現在人了解力之上的命令的聲音。”

我想,“正當”也會是一種強迫和命令的聲音,但它不會是溫柔的聲音。差別何在?就在於,前者是“近兩千年來浮現在人了解力之上的”聲音,是無限與絕對的聲音,是人不得不接受的聲音,是人作為部分而存在其中的那個整體的聲音,是你終於不要反抗而願皈依的聲音。而後者,是近兩千年來人間習慣了的聲音,是人智製作的聲音,是肉身限製靈魂、現實脅迫夢想的聲音,是人強製人的聲音。

\/三十二\/

我希望我並沒有低估了性愛的價值,相反,我看重這一天地之昂揚美麗的造化,便有愁苦,便有憂哀,也是生命鮮活的存在。低估性愛,常是因為高估了性愛而有的後果。將性腺作為愛的支撐,或視為等值,一旦“東風無力百花殘”或“無邊落木蕭蕭下”,則難免怨屋及烏,歎“人生苦短”及愛也無聊。尚能飯否或尚能性否,都在其次,尚能愛否才是緊要,值得雙手合十,謂曰:善哉,善哉!

我曾在另外的文章裏猜想過:性愛,原是上帝給人通向宏博之愛的一個暗示,一次啟發,一種象征,就像給戲劇一台道具,給靈魂一具肉身,給愛願一種語言……是呀,這許多器具都是何等精彩,精彩到讓魔鬼也生妒意!但你若是忘記了上帝的期待,一味迷戀於器具,靡非斯特定會在一旁笑破肚皮。

\/三十三\/

性愛,實在是借助肉身而又要衝破肉身的一次險象環生的壯舉。你看那姿態,完全是相互融合的意味;你聽那呼吸,那呼喊,完全是進入異地的緊張、驚訝,是心魂破身而出才有的自由啊!性愛的所謂高峰體驗,正是心魂與心魂於不知所在之地——“太虛幻境”或“烏托之邦”——空前的相遇。不過,正也在此時,魔鬼要與上帝賭一個結局:也許他們就被那精彩的器具網羅而去,也許,他們由此而望見通向天國的“窄門”。

\/三十四\/

因此,我雖不是同性戀者,卻能夠理解同性戀。愛戀,既是借助肉身而衝破肉身,性別就不是絕對的前提,既是心魂與心魂的相遇,則要緊的是他者。他者即異在。異性隻是異在之一種,而且是比較習常的一種,比較地拘於肉身的一種,而靈魂的異在卻要遼闊得多,比如異思和異趣,尤其是被傳統或習常所歧視、所壓迫著的異端,更是呼喚著愛去照耀和開墾的處女地。在我想,一切愛戀與愛願,都是因異而生的。異是隔離,愛便是要衝破這隔離;異又是禁地,是誘惑,愛於是有著激情;異還可能是棄地,是險境,愛所以溫柔並勇猛(我琢磨,性腺的分泌未必是愛的動因,沒準兒倒是愛的一項後果或輔助)。這隔離與誘惑若不單單由於性之異,憑什麼愛戀隻能在異性之間?超越了性之異的愛戀,超越了肉身而在更為遼闊的異域團聚的心魂,為什麼不同樣是美麗而高貴的呢?

\/三十五\/

人與人之間是這樣,群、族乃至國度之間也應該是這樣——異,不是要強調隔離與敵視,而是在呼喚溝通與愛戀。總是自己戀著自己,狹隘不說,其實多麼猥瑣。黨同伐異,群同、族同乃至國同伐異,我真是不懂為什麼這不是猥瑣而常常倒被視為骨氣?我們從小就知道要對別人懷有寬容和關愛,怎麼長大了倒糊塗?作為個人,謙虛和愛心是美德,怎麼一遇群、族、國度就要以傲慢和警惕取而代之?外交和國防自然是不可不要,就像家家門上都得有把鎖,可是心裏得明白:這不是人類的榮耀,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千萬別把這不得已而為之看成美德,一說“我們”便意味著遷就和表彰,一提“他們”就已經受了傷害。

\/三十六\/

“第三者”怎麼樣?“第三者”不也是不願受肉身的束縛,而要在更寬闊的領域中實現愛願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比如詩人顧城的故事,開始時仿佛是,結果卻不是。“第三者”的故事各不相同,絕難一概而論。

“第三者”的故事通常是這樣:A和B的愛情已經枯萎,這時出現了C——比如說A和C,嶄新的愛情之花怒放。倘沒有什麼法律規定人一生隻能愛一次,這當然就無可指責。問題是,A和B的愛情已經枯萎這一判斷由誰做出?倘由C來做出,那就甭說了,其荒唐不言而喻;所以C於此刻最好閉嘴。由B做出嗎?那也甭說,這等於沒有故事。當然是由A做出。然而B不同意,說:“A,你糊塗哇!”所以B不退出。C也不退出,A既做出了前述判斷,C就有理由不退出。我曾以為其實是B糊塗,A既對你宣布了解散,你再以什麼理由堅持也是糊塗。可是,故事也可能這樣發展:由於B的堅持,A便有回心轉意的跡象。然而C現在有理由不閉嘴了,C也說:“A,你糊塗哇!”於是C仍不退出。如果詩人顧城最初的夢想能夠在A、B、C間實現,那就會有一個非凡的故事了。但由B和C都說“A,你糊塗哇”這件事看來,A可能真是糊塗——試圖讓水火相容,還不糊塗嗎?可是,糊塗是個理性概念,而愛情,都得盤算清楚了才發生嗎?我才明白,在這樣的故事裏,並沒有客觀的正確,絕不要去找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這不是理性的領域,但也不是全然放棄理性的領域,這是存在先於本質的證明;一切人的問題,都在這樣的故事裏濃縮起來,全麵地向你提出。

\/三十七\/

我想,在這樣的處境中,唯一要做並且可以做到的是誠實。唯誠實,是靈魂的要求,否則不過是肉身之間的旅遊,“江南”“塞北”而已,然而“小橋流水”和“大漠孤煙”都可能看膩,而靈魂依然昏迷未醒。“第三者”的故事中,最可悲哀、最可指責也是最為荒唐的,就是欺騙——愛情,原是要相互敞開、融合,怎麼現在倒陷入加倍的掩蔽和逃離了呢?

通常的情況是A和C騙著B。不過這也可能是出於好意——何苦讓B瘋癲、跳樓或者割腕呢?尤其B要是真的出了事,A和C都難免一生良心不安。於是欺騙似乎有了正當的理由。可是,被騙者的肉身平安了,他的靈魂呢,二位可曾想過嗎?B至死都處在一個不是由自己選擇而是由別人決定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笑著他的愚蠢,隻他自己笑著自己的幸福。然而,你要是人道的,你總不能就讓他去跳樓吧?你要是人道的,你也不能丟棄愛情一輩子守著一個隨時可能跳樓的人吧?是呀,甭說那麼多好聽的,倘這故事真實地發生在你身上,說吧,簡單點兒,你怎麼辦?

\/三十八\/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在這樣的故事裏我寧願是B。不要瘋癲,也別跳樓,痛苦到什麼程度大約由不得我,但我必須拎著我的痛苦走開。不為別的,為的是不要讓真變成假,不要逼著A和C不得不選擇欺騙。痛苦不是醜陋,結束也不是,唯要挾和詛咒可以點金成石,化珍寶為垃圾,使以往的美麗毀於一旦。是呀,這是B的責任,也是一個珍視靈魂相遇的戀者的痛苦和信念。“第三者”的故事,通常隻把B看作受害者而免去了他的責任,免去了對他的靈魂提問。第二個想法是:在這樣的故事裏,柔弱很可能美於堅強,痛苦很可能美於達觀。愛情不是出於大腦的明智,而是出於靈魂的牽掛,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換,而是靈魂的漫展和相遇。因而一個猶豫的A是美的,一個困惑的B是美的,一個隱忍的C是美的;所以是美的,因為這裏麵有靈魂在彷徨,這彷徨看似比不上理智的決斷,但這彷徨卻通向著愛的遼闊,是愛的折磨,也是命運在為你敲開信仰之門。而果敢與強悍的“自我”,多半還是被肉身圈定,為荷爾蒙所脅迫,是想象力的先天不足或靈魂的尚未覺悟。

\/三十九\/

愛情,從來與藝術相似,沒有什麼理性原則可以概括它、指引它。愛情不像婚姻是現實的契約,愛情是站在現實的邊緣向著神秘未知的呼喚與祈禱,它根本是一種理想或信仰。有一句詩: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你說不清它是什麼,所以它是非理性的,但你肯定知道它不是什麼,所以它絕不是無理性。對於現實,它常常是脆弱的——比如人們常問藝術:這玩意兒能頂飯吃?——明智而強悍的現實很可能會泯滅它。但就靈魂的期待而言,它強大並且堅韌,勝敗之事從不屬於它,它就像梵高的天空和原野,燃燒,盛開,動蕩著古老的夢願,所有的現實都因之顯得謹小慎微,都將聆聽它對生命的解釋。因而我在《向日葵》的後麵常看見一個赴死的身形,又在《有鬆樹的山坡》上聽見亙古回蕩的鍾聲。

\/四十\/

那回蕩的鍾聲便是靈魂百折不撓的腳步,它曾脫離某一肉身而去,又在那兒無數次降臨人世,借無數肉身而萬古傳揚。生命的消息,就這樣永無消損,永無終期。不管科學的發展——比如克隆、基因、納米——將怎樣改變世界的形象,改變道具和布景,甚至改變人的肉身,生命的消息就如這鍾聲,或這鍾聲之前荒野上的呼喚,或這呼喚之上的浪浪天風,絕不因某一肉身的枯朽而有些微減弱,或片刻停息。這樣看,就不見得是我們走過生命,而是生命走過我們;不見得是肉身承載著靈魂,而是靈魂訂製了肉身。就比如,不是音符連接成音樂,而是音樂要求音符的連接。那是固有的天音,如同宇宙的呼吸,存在的浪動,或神的言說,它經過我們然後繼續它的腳步,生命於是前赴後繼永不息止。為什麼要為一個音符的度過而悲傷?為什麼要認為生命因此是虛幻的呢?一切物都將枯朽,一切動都不停息,一切動都是流變,一切物再被創生。所以,虛無的悲歎,尋根問底仍是由於肉身的圈定。肉身蒙蔽了靈魂的眼睛,單是看見要回那無中去,卻忘了你原是從那無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