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魚王月食時才出來,我們的父輩說。

月亮被天狗吞下,本來浮滿月光的湖麵黑沉沉。

魚王出現了,從水底慢慢升起,湖水打身子兩側滑落。

一最初的黃昏是一條很淡的線,從西山頭無聲無息地滑下,漸漸地,洶湧起來,很快淹沒了整個壩子,黑壓壓一大片,漫到東山腳,我們知道該回家了。我們牽著牛,挽著馬,攆著豬,浩浩蕩蕩回山下的家,不斷招呼還不打算回家的夥伴。回去咯,回去咯,呼喊聲四處傳出,口哨聲此起彼伏,夾雜著滿山滿林脆亮的鳥啼。鳥啼一聲高過一聲,口哨也一聲高過一聲。傍晚灰蒙蒙的陽光下,寂寂的山林一下子喧騰了。我們下了小山坡,一眼就望見那片白亮的湖水。湖麵夕光粼粼,好似一尾尾紅鯉魚躍出水麵又鑽入水底。我們立住腳,望一會兒湖水,湖水把眼睛浸得濕漉漉的。不少人想起兩年前的白水湖,那時候的白水湖清亮、熱鬧,魚王的傳說讓人滿懷想象。現在,傳說消逝在漣漪之中,記憶消逝在時間裏,白水湖仿佛抽掉筋骨的人,顯出倦怠的麵容。那時我們也不用到遠處的山坡,隻消將牛馬豬羊攆到湖邊,就可以撒手不管了,牲畜們才舍不得離開湖邊水嫩的青草呢。我們打牌,釣魚,脫得赤條條地遊泳,遊完了又站上岸邊的大石頭,八叉著腰,腆著肚子,朝水裏撒尿,叮叮咚咚,撒完了又撲通一聲跳進水裏,肥大的水花白生生地簇擁著我們古銅色的小身子。

從我們記事那天起,山半腰的白水湖就是我們這一村的。父輩們、祖輩們也說,打他們記事起,白水湖就是我們這一村的。這麼說來,盡管時間已經麵目全非,許多事是不會改變的。那時候我們相信這種狀態會持續下去,直到兩年前那個早上。

一大清早,我們醒來後,看見村長出現在院子裏。村長對父親母親說:“從今天起,你們和自家小娃說說,不要到白水湖遊泳了。”我們的父親母親眼角糊著黃眵,眼神像蒙著一層紗布,呆得像兩段木頭。村長補充說:“村裏把白水湖賣了,賣了十年,人家在湖裏養魚,小娃再到湖裏遊泳就不好了。”

這時候,我們的父親母親才擦幹淨眼睛,看到村長身後閃出一個男人。男人比村長矮半個腦袋,卻差不多有兩個村長那麼粗,寬手大腳,脖子短粗,腦袋渾圓憨實,好比一大顆熟透的南瓜擱在木墩子上。他望著我們的父親母親,肥厚的嘴唇朝兩邊拉了拉,做出一個笑的動作,突然,兩手歘地疊在一起,朝父親母親鏗鏘地舉了舉,用一種陌生的方言洪亮地說:“我姓刁,叫我老刁就成,往後全靠你們了!”老刁的動作和聲音來得太突然,太像電視裏的場景了。我們看見父親母親輕微地抖了一下,惶遽地向兩邊躲閃著,嘴巴張開,嗯嗯啊啊不知說什麼好。

我們對老刁的第一印象走了兩個極端。有人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把他和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歸到一塊兒,人前人後學他:兩手歘地疊在一起,舉一舉,大聲說,往後全靠你們了!學完再也憋不住笑。也有人聽了父母的分析,對老刁懷有相當大的戒心。他們的理由很多:首先,老刁的姓就有問題,隻聽說過姓張姓李的,他姓什麼刁?大家又都知道很著名的刁德一,不能不讓人生疑;其次,他們認為老刁到每家每戶來那麼一套,明麵上是向各家各戶打招呼,實際上是警告各家各戶;最重要的一點,原本是全村人的白水湖,一夜之間,什麼風聲也沒聽到,就變成他的了。白水湖不再是我們的了。

起初我們對最後一點沒有足夠的認識,後來越想越不是滋味,又都不相信。什麼都能賣,那麼一大片水,怎麼賣?又怎麼在裏麵養魚?當天下午放學後,我們又牽了牛,挽了馬,攆了豬,接二連三走出家門。“去哪兒?”我們相互打著招呼,比往日熱情、激動。“去白水湖啊!”沒人回答別的。

白水湖還是老樣子。一大片白水汪在群山間,黑的山影靜靜倒映在湖心,山風穿過鬆林,從湖麵刮過,掀起一層細細的漣漪,如一群銀白背脊的魚迅速躍過。我們的心安定了。我們把牲畜攆到湖邊水草豐盛處,可一時想起早上的事,心裏又有些不穩妥。我們沿湖邊走,試探著,偵察著。走著走著,一陣風吹來一些聲音,是斧頭吃進木頭裏,“篤——篤——”,很有力量,一下是一下。我們以為有人偷鬆樹,走近一個小山坳,才發現聲音是從裏麵傳出來的。不到一天的工夫,山坳裏平地起了一間空心磚小屋。四麵牆打好了,兩個人正在擺弄一堆木頭,看來是要給小屋做屋頂。我們看清楚了,其中一人正是老刁。老刁身邊站著個十四五歲的男孩。男孩短粗精幹,我們一眼就看出來,他是老刁的兒子。

我們站在湖邊,一排腦袋仰著,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男孩先發現了我們。他扭過頭,怔怔地望著我們,我們也望著他,他迅速低下頭,嘴湊到老刁耳邊。老刁扭過身子,斧頭橫在額頭,衝我們大聲嘁:“上來嘛,上來!”我們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任憑老刁的聲音在耳朵裏嗡嗡回響。斧頭的刃口在陽光裏刺啦亮了一下,有人眯縫起眼睛。老刁站起來,斧頭劃出一道明亮的弧線。老刁又喊:“上來嘛,上來!”我們吸吸鼻子,看看彼此,臉上泛起一絲得意的表情。

老刁是幹活的好手。我們圍成一圈,眼睛都看直了。老刁鬆鬆握住斧頭,把疙裏疙瘩的原木削得光滑瀏亮,又抄過鋸子把長長的木棒斷開。鋸子發出純淨而持久的鼾聲,聲音高上去,又低下來,老刁齜著牙,上身俯下去,又直起來,我們的視線追隨著老刁握鋸把的大手,腦袋不自覺地移上移下,如同小雞啄米。隻有老刁的兒子一動不動,兩手扶著木頭,垂著腦袋盯住裂口落下的木屑。木屑潮濕、金黃,均勻地鋪在地麵,不多一會兒,鋪了鞋底那麼厚一層,散發出微帶苦澀的清香。老刁鋸好椽子,又拿鑿子鑿了眼,之後就開始往房頂架。我們完全忘了試探,心全然沉浸在對老刁的欽佩裏了。我們掩飾不住興奮,跟前跟後,希望老刁派給我們一項任務。不多久我們就發現了自己的無用。我們總是忙忙叨叨,嘰嘰喳喳,打翻墨鬥,撞倒鋸子。而老刁的兒子一句話不說,沉靜地跟隨老刁,隻要老刁一伸手,他立馬把東西遞到老刁手中,件件是老刁想要的。我們停下來,看著他,想弄清他如何看透老刁的心思,他見我們看他,迅速低下了頭,臉從耳朵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