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 3)

孫鍋頭老婆立即哭喪了臉,說:“你不讓我挑水?我家地裏的菜秧快幹死了,你不讓我挑水?村裏那麼多人家種菜,你要村裏的菜全幹死了才高興?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對我兒子也要打躬作揖!”

老刁幾個月來窩了一肚子火,懶得跟她打嘴仗,走下堤岸,輕輕鬆鬆從她肩頭卸下挑子,把兩隻鐵桶朝湖邊草地倒了,兩條手掌寬的羅非魚在草地上扭動著身子,劈劈啪啪閃著亮,很快蹦回了水裏。

孫鍋頭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幹號著:“你們瞧瞧,這是哪裏來的東西?不讓我們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湖裏挑水呀!”

圍觀的人都看到那兩條魚了,不過沒人笑一聲,臉上僵僵的,感覺光天化日下給老刁剝光了衣服。

這天以後,老刁似乎預感到有事要發生了。他眼窩深陷,目光精亮,夜夜大口吞酒。他打算將魚幾網捕盡,可不是年末,並沒那麼大的市場。

老黑借口澆地,每天必到白水湖挑水。他已不止一次舀上魚了。出事那天,老黑和十來個年輕人挑了水桶到湖邊,他們並不挑水,隻把扁擔擱在湖邊歇息。我們也在湖邊,那些年輕人我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湊一塊兒議論著什麼,有幾個離開了,剩下的幾個又議論一陣,脫了衣服褲子,拎了水桶往湖裏走,有兩個人手中還有漁網。我們一下子明白了他們要做什麼。那時候老刁和海天恰好在遠處割革,情急之下,貓頭騎了紅馬跑了出去。貓頭很興奮,英雄一樣聳著肩,一根柳枝啪啪抽打著馬屁股,嘴裏“駕駕”著。貓頭帶了海天回來時,湖裏已不止那十來個年輕人。

原先離開的幾個人到處喊:“抓魚啦,抓魚啦,哪個抓到歸哪個呀!”人們聽到後愣了一下,馬上撂下手中的活,風風火火地趕過來。山上、地裏、山下的村子,旁邊的村子都有人趕來,他們端著盆,拎著桶,跑得滿臉赤紅,一到湖邊,精神煥發,全然不顧泥濘,褲子來不及脫就衝進去。男人、女人、年輕人、小孩,甚至老人,全陷在湖裏,體弱一點的在湖邊接應,在泥漿裏摸,會水的男人就深入湖中。老黑和他那十來個同伴張了漁網,一半筏子,一半岸上,來來回回地拖拉。偌大的白水湖如一大鍋沸開的水,人如草芥,在其中翻滾、掙紮、沉淪。各種聲音亂成一片,有兩個人為搶一條魚引發的激烈爭吵,有女人被摸了奶子發出的叫罵,還有孩子被大魚打翻在地的哭喊。海天一下馬,看見這幅景象,兩隻手痙攣般互搓著,嘴裏“啊啊”叫著,卻說不出話,兩眼一時滾滿淚水。

老刁後麵趕到,一瞧這場麵,兩腿軟了,手不斷拍打著大腿。“送我到村裏!”老刁聲音顫抖著,緊緊抓住貓頭的手,“送我到村裏!”

貓頭帶了老刁往山下趕,碰到的全是拿了各種捕魚工具上山的人。整個村子關門閉戶,空空蕩蕩,人全到山裏了。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小賣部,往鎮上派出所掛了電話。又趕到村長家,家裏一個人沒有。他們再次回到湖邊,湖裏已有四五百人。

老刁跑到湖邊,站在一塊大石頭上,雙手抱拳舉了舉,扯著喉嚨,用陌生的方言喊:“老鄉!老鄉!行行好!”沒人聽他的,聲音如水滲入幹渴的土地。他又跳下石頭,唰拉唰拉拖著泥水跑進湖裏,給每一個碰到的人作揖,大聲喊:“老鄉!老鄉!”仍沒一個人理會他。他發了瘋似的,抓住每一個遇到的人,對著人家的耳朵大聲喊:“老鄉!老鄉!我給你跪下啦!”人家瞅他一眼,似乎根本不認識他這個人,一把推開他,繼續在水裏摸魚。無數的魚在渾濁的水裏蹦跳著,應和著熙熙攘攘的人聲。老刁跌跌撞撞,兩眼通紅,渾身裹了厚厚的泥水,終於在人堆裏找到了村長的小兒子,問明村長的大致方位。找到村長時,他從後麵撲上去,緊緊拽住村長的衣領,村長看也不看,一拳掄過來,回過頭才看到是他。

“老刁!怎麼是你?”村長愣住了。

老刁好似曆經磨難找到母親的孩子,撲突一聲,抽了一下鼻子,差點兒哭出來,又恨恨地說:“你怎麼也在這兒搶……”

村長看著手上扭動著的魚,臉上發訕,說不出話。

也就是這時候,派出所的人來了。派出所的小車根本開不上山,村裏的路已經被四麵趕來的大小汽車堵住。白水湖搶魚的消息如濃烈的魚腥味,已飛速傳開,連縣裏、鎮裏數著鍾點拿錢、穿絲襪打領帶的人也坐不住了。他們想方設法趕往白水湖,趕赴這幹載難逢的盛會。半年前他們來過,這次是輕車熟路。派出所來了三個民警,他們站在岸上,望著眼前的一幕瞠目結舌。一個民警手伸到褲腰那兒,被另一個年長的民警製止了。

“不要亂來!”年長的民警厲聲道,“這種時候,你開了槍,還想不想離開?”

年輕的民警囁嚅著,縮回了手,這時湖裏的老刁正揪著村長的領窩子,四處亂竄,要找一棵救命稻草似的。村長力弱,給他拖拽著,又是泥又是水,嘴裏叫罵不止。正亂著,老刁瞥見岸上三個穿製服的人,歡叫一聲,拖了村長,不管不顧地往外闖。

三位民警看史前動物一般看著眼前的泥人。泥人竟然開口說話了。泥人扔下村長,抱了拳,向他們舉了舉,哽咽道:“你們算是來了!我是老刁啊!”

三位民警為了向老刁證明,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幫不上什麼忙,還是和老刁一起勸說了幾個人。在巨大的誘惑麵前,連他們也感覺到,自己的勸說是那麼蒼白無力。

那位年老的民警不嫌髒,拍了拍老刁的泥肩膀,說:“沒辦法了,老刁,忍了吧!”

老刁本來又矮又壯,此時渾身裹了一層厚厚的泥漿,就如一個泥球,眼睛如泥球上的兩個窟窿,動了動,忽然撇下民警,朝小屋衝去,出來時,手裏攥著那支長槍。派出所的民警還來不及阻止,老刁已經大步衝到湖邊,對著人群上空耀眼的太陽,扣動了扳機。

巨大的聲響帶來了片刻寧靜。

人們停下來,抬頭看看頭頂的天空。明亮的天空中飄浮著一小朵藍色的雲,正在緩緩升高,緩緩飄散。他們又轉過頭看湖邊開槍的人。

“就是這個人!”是老黑的聲音。老黑大叫大嚷:“白水湖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憑什麼開槍打人!槍都禁了,他憑什麼還有槍!”

老黑的聲音回蕩著,人們臉上的表情為之改變。一個人,兩個人……一群人朝老刁跑過來,不少人喊:“白水湖是大夥兒的,憑什麼歸他一個人?”

老刁茫然地望著衝向自己的人,緊緊攥著那支長槍。派出所的三位民警飛奔過來,可是遲了一步,一個個泥漿滴答的拳頭早把老刁包圍在中間。老刁沒有呻吟一聲。

民警把老刁和槍帶上小車,海天撲了上去,如掉進陷阱的野獸般號叫著。海天是小一號的泥球。人太雜亂,他和老刁走散了,直到槍聲響起,海天才看到槍口升起的那一小朵藍色的雲……

海天抓住車門,頭抵住車窗。民警說:“你放開,我們不帶走你爹,你爹會被打死的。”他不為所動,大聲嚷嚷著。民警又說:“我們還要帶你爹到鎮上瞧瞧傷得怎樣,你回去守住你們的房子。”他還是不放手。民警扶起老刁,讓老刁勸他走。老刁的臉突兀地出現在車窗後,臉上的血和泥如燒糊的濃稠糖稀。那張臉迷惘地對著他,眼珠遲滯地動了動。他還是不放手,聲音越發大得嚇人。最後車子強行開走了,他拽住車子跑了一段,啪!摔在地上,磕破了嘴唇。

白水湖如一頭死去多時的巨大野獸,渾身爬滿了蛆蟲,被迅速分割著、消解著,快要露出最後一根隱蔽的骨頭了。雪白的鷺鷥盤旋半空,久久不敢落下。我們也加入了搶奪的行列。貓頭說:“不搶白不搶!我們不搶,魚就全叫那些狗日的搶走了。再說,那麼多人搶,多我們也不多。”海天回到小屋前,呆呆地望向湖麵,不知道有沒有望見我們。一瞬間,我們想起了不久前的白水湖,心裏疼了一下。

震驚了所有人的事正是這時候發生的——我們想,或許村裏人會很快忘記搶劫白水湖的事,或者不認為那是搶劫,但這件事他們會一輩子記著,他們還會講給他們的子子孫孫聽,含著讚歎、慚愧,或者憂傷的心情,讓子子孫孫也一輩子記著吧——我們先是聽到無數人的低聲議論,臉色陡變,接著聽到岸上一片響的腳步聲,接著,聽到巨大的拍水聲,我們還以為是筏子上的人掉水裏了。但拍水聲接連不斷,一聲比一聲響亮,感覺得到腳下的地微微顫抖,人們隱隱感到驚恐,感到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正在逼近。雜亂的聲音弱了,弱了,寂靜中恐懼一圈一圈擴散,以至於湖麵全然死寂。突然,我們聽到歇斯底裏的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