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有人問餘順來,要帶鷹出門做什麼,他毫不遮掩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

人們要麼嘖嘖稱奇,說沒聽說過給禽獸搞心理治療;要麼說,不會飛不好嗎?打鷹的人抓到鷹後,還想著辦法把鷹的翎毛絞掉,好讓鷹飛不走呢。餘順來不搭理他們,這會兒他心中的主意拿得定定的。他就是要讓鷹會飛,鷹想不想飛走是另一回事兒,但得讓它會飛,不然就算不上醫好,不會飛的鷹也算不上真正的鷹。

餘順來把鷹帶到了村後一片荒蕪的梯地。地上長滿鬼針草和紫莖澤蘭,大片洶湧的綠色浪潮似的,一直沒到孩子們的腰上。餘順來帶著鷹走到最高處,驅趕鷹往下跳,孩子們也跟著他驅趕鷹。鷹東躲西藏,就是不願往下跳。無計可施的餘順來隻好抱起鷹,一級一級地往下跳。每跳下一級,鷹就高叫一聲。孩子們興奮得滿臉通紅,也跟著餘順來往下一級一級地跳。遠遠看去,梯地上真夠熱鬧的。一個個孩子展開雙臂,好似一隻隻羽翼繽紛的鳥兒,在綠色的梯地背景上飛成一片。太陽擦到山頂,餘順來渾身臭汗了,才重新把鷹放到地上,而孩子們仍舊意猶未盡。

一個又一個黃昏,餘順來重複著這件事。半村年長的人沒有一個不認為他發瘋了,“真是瘋了!他就不嫌丟人?”他們看著餘順來的背影說。孩子們不管這些,他們逃避著母親的嗬斥,準時前往村後的梯地。

五六天後,鷹才在餘順來和孩子們的雙重催促下,不得不跳下梯地。那一天,所有人都興奮得喝醉了酒似的。他們以為,鷹能跳下一級梯地,就能跳下兩級,三級,最後飛起來肯定不成問題。誰也料不到,無論怎麼軟硬兼施,之後鷹再也沒有一點兒進步。

又一次站在梯地的最高處,餘順來實在有點兒捺不住性子了,他抱起了鷹,舉過了頭頂。他仰起臉,鷹熱烘烘的氣息直衝到他臉上,鷹的翅膀映著明亮的天空,羽毛一根一根異常清晰,毛茸茸的邊緣被太陽照得通紅,眼看就要燒著似的。站在一旁的孩子們也注視著鷹,他們還沒這樣仰視過鷹,從來沒感到鷹競如此漂亮。也有人偷偷看餘順來的表情,屏息凝氣,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餘順來低下頭看看一張張向日葵似的孩子的臉,狡黠地一笑,像個頑皮的大孩子似的說,你們信不信,它會飛了?不等大夥兒回答,忽然,餘順來兩手猛然朝上一托,四五十斤重的鷹如同一大塊沉甸甸的石頭被高高拋起。那一刻,無論在孩子們還是餘順來眼中,鷹都在飛。鷹正展開碩大有力的翅膀,飛向高山,飛向天空,飛向耀眼的太陽。他們感到熱血轟地湧上了頭頂,身輕如燕,也要隨著鷹飛去。不過這隻是短短一瞬間的幻覺,鷹很快如同一大塊沉甸甸的石頭,砰地墜到地上,淒厲地叫了一聲,同時激起一大團灰土。所有人顧不得遮擋嗆人的灰土,目瞪口呆地看著鷹。

餘順來垂頭喪氣地抱著鷹回到家中,再沒到梯地去。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鷹再次在院子裏狂奔後停了下來。餘順來盯著它,它也偏著腦袋,盯著餘順來。那是多麼委屈的眼神啊。突然,餘順來就知道了鷹為什麼不飛。鷹一定是知道他前些日子那些卑汙的念頭了,才用這樣的辦法跟他賭氣。他難受得連連捶打著自己的腿。

三當餘順來努力檢討自己,希望鷹能重新飛到天上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餘順來每天晚上隻關好大門,自己睡覺的房門是不關的,為的是夜裏鷹能夠在院子和房屋之間自由出入。多數情況下,鷹會和他一起住在屋裏,他夜裏很容易醒,醒過來後總能看到鷹蹲在地上,胸口均勻地起伏著。他心裏感到一陣暖意,不知不覺又睡過去了。這天,餘順來在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什麼響動,猛然睜開眼,看到月光從洞開的門射進來,在水泥地上投下濕漉漉的一片,一個瘦長的影子倏地晃過去了。他猛然從床上坐起,頓時睡意全消,再看牆角,鷹還好好地臥在那兒。鷹也醒著,正歪著頭瞅著他。

小偷?餘順來感到這兩個字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兒。他朝鷹又看了一眼,豎起一個指頭擋在嘴唇前。鷹似乎看懂了他的手勢,靜靜地蹲著,月光下那一雙草黃色的眼睛異常明亮。餘順來躡手躡腳摸到窗戶邊,透過陳舊的灰蒙蒙的玻璃,觀察著寂靜的院子。由於撿到鷹後的一個月時常有人光顧,院子裏的草已不再像往日那般茂盛,大多可憐巴巴地匍匐在地,明晃晃的月光泉水似的在草地上流淌著。好一陣子,他果真在草地邊緣、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他瞬間就明白了那人的目的。那人待的地方放著他為鷹做的竹籠子。他得意地看著那人蹲在籠子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朝籠子裏摸索,什麼也沒摸到後,那人站起來,朝四麵張望。那人一定想不到,餘順來對他的一舉一動看得如此清楚。餘順來屏著呼吸,等待小偷轉過臉來。這時候他發現鷹也站到了床邊,鷹的高度剛好到窗戶最底下的一塊玻璃。鷹學著他的樣子,把身子藏在牆後,稍稍探出頭注視著窗外那人的一舉一動。餘順來之前不可避免的緊張消除了,他對鷹笑笑,又扭頭盯住那人,完全是看熱鬧的心態了。

那人往四麵看了好一陣,總算轉過臉來,可惜透過迷蒙的月光,餘順來仍舊看不清那人長什麼樣,隻約莫看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小偷麵對屋子出了一會兒神,輕捷地翻出了院子。院子裏隻剩下一大片冷寂的月光。

餘順來再難入睡。他把房門關上,還不放心,又插上了門閂。房間裏陡然暗了,隻有透過窗玻璃還能漏進一些月光。他躺在床上,諦聽著各種各樣的聲音。院子裏蟋蟀、螞蚱吱吱的叫聲濕漉漉地織成一張網,再沒有什麼異常的響動。寂寂的夜裏,鷹的呼吸聲平穩、深沉,餘順來聽著聽著,無端地想起小時候,他獨自走在野地裏,四圍都是綠色的麥地,風吹過麥地,掀起無窮無盡的麥浪。他把家裏大門的鑰匙丟了,正焦急地尋找著。每一條小徑,每一塊石頭,每一根草莖,都浮動著鑰匙彎曲的影子,又都不是。它們隻是靜靜地閃耀著金屬冷硬的光芒。麥地也絲毫不為他的焦急有所變化,隻是一個勁兒地蔥綠著,翻湧著。他穿過麥地間彎彎曲曲的小道,站在茫茫無盡的麥地中間,放眼四望,內心荒涼。仿佛在那一刻,世界上所有的門都對他關上了。

第二天,照例有幾個人來看鷹。餘順來暗暗觀察他們,小偷一定就在他們中間。餘順來沒看出是誰,他覺得每一個都很像。他們表麵上是來看鷹,實際是來踩點,好在晚上對鷹下手。都是些什麼人哪!他對他們的熱情越發減了,他們問他什麼,他隻淡漠地哼一聲。

接下來的好多個晚上,餘順來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安睡了,那個夜晚在他的生活裏形成了巨大的陰影。他總懷疑院子裏有人,大門後有人,院牆外有人。他一次又一次披衣下床,躲在牆後透過窗玻璃觀看外麵的動靜,可一次又一次看見的都隻是滿地濕漉漉的月光。偶爾,他也會迷迷糊糊睡過去,不多一會兒,又從噩夢中驚醒。曾幾何時,他總是夢見死去的兒子,偶爾會夢見妻子,現在,他的夢裏全是鷹了。他無數次夢到有人搶走或偷走了鷹。他跌跌撞撞地追趕那些人,總也追不上,而他仍舊能看到鷹回過頭望著他,鷹的草黃色的眼睛似乎要流下眼淚來。如同小時候丟了鑰匙,那一刻,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門都對他關上了。他心急如焚,心痛如絞,大叫著醒過來,看到鷹蹲在窗戶漏進來的濕淋淋的月光裏,偏著頭盯著他。他總是忍不住低低喊一聲,兒子。他一聲聲喊,兒子,兒子。鷹就邁著笨拙的步子,走到他跟前,腦袋蹭著他的胳膊,輕啄著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