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95]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甚麼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是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卻隻見大前晚模糊的月色,照著我們不願意的車輛,遲遲的向荒野裏退縮。離別!怎麼的能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瘋。這麼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
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日
二[96]
徽音:
我愁望著雲濘的天和泥濘的地,直擔心你們上山[97]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記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人——也不知哪來的累,適之在午飯時說笑話,我照例照規矩把笑放上嘴邊,但那笑仿佛離嘴有半尺來遠,臉上的皮肉像是經過風臘,再不能活動!
下午忽然詩興發作,不斷的抽著煙,茶倒空了兩壺,在兩小時內,居然謅得一首。哲學家[98]上來看見,端詳了十多分鍾,然後正色的說“It is one of your very best.”[99]但哲學家關於美術作品隻往往挑錯的東西來誇,因而,我還不敢自信,現在抄了去請教女詩人,敬求指正!
雨下得凶,電話電燈會斷。我討得半根蠟,匐伏在桌上胡亂寫。上次扭筋的腳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發跳,全身的脈搏都似乎分明的覺得。再有兩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
思成恐怕也有些著涼,我保薦喝一大碗薑糖湯,妙藥也!寶寶老太[100]都還高興否?我還牽記你家矮牆[101]上的豔陽。此去歸來時難說定,敬祝山中人“神仙生活”,快樂康強!
腳疼人
洋郎牽(洋)牛渡(洋)河夜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隻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裏,
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株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淩亂;
有深潭,有淺窪,半亮著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亂石,有鉤刺脛踝的蔓草,
在守候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
凶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遠,我就大步的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雲深裹,但求風動,
雲海裏便波湧星鬥的流汞;
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