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孤立在人中掙紮的勾當,但是因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麵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嚐試,為同業者奮鬥,衛護他們的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裏掙紮”,“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了的。
至於你詩的技巧問題,藝術上的造詣,在這新詩仍在彷徨歧路的嚐試期間,誰也不能堅決地論斷,不過有一樁事我很想提醒現在討論新詩的人,新詩之由於無條件無形製寬泛到幾乎沒有一定的定義時代,轉入這討論外形內容,以至於音節韻腳章句意象組織等藝術技巧問題的時期,即是根據著對這方麵努力嚐試過的那一些詩,你的頭兩個詩集子就是供給這些討論見解最多材料的根據。外國的土話說“馬總得放在馬車的前麵”不是?沒有一些嚐試的成績放在那裏,理論家是不能老在那裏發一堆空頭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裏倔強地嚐試用功,你還會用盡你所有活潑的熱心鼓勵別人嚐試,鼓勵“時代”起來嚐試——這種工作是最犯風頭嫌疑的,也隻有你膽子大頭皮硬頂得下來!我還記得你要印詩集子時,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實說還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輩中間難為情過,我也記得我初聽到人家找你辦《晨報副刊》時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個臉抓起兩把鼓槌子為文藝吹打開路乃至於掃地,鋪鮮花,不顧舊勢力的非難,新勢力的懷疑,你幹你的事“事有人為,做了再說”那股子勁,以後別處也還很少見。
現在你走了,這些事漸漸在人的記憶中模糊下來,你的詩和文章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裏,壓在有極新鮮的封皮的新書後麵,誰說起你來,不是馬馬糊糊地承認你是過去中一個勢力,就是拿能夠挑剔看輕你的詩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許“散文家”沒有詩人那麼光榮,不值得注意),朋友,這是沒法子的事,我卻一點不為此灰心,因為我有我的信仰。
我認為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麵所說那麼簡單愚誠;因在某一時,或某一刻敏銳地接觸到生活上的鋒芒,或偶然地觸遇到理想峰巔上雲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們所習慣的語言中,編綴出一兩串近於音樂的句子來,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實際的真美,讀詩者的反應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們這寫詩的一樣誠實天真,僅想在我們句子中間由音樂性的愉悅,接觸到一些生活的底蘊滲合著美麗的憧憬;把我們的情緒給他們的情緒搭起一座浮橋;把我們的靈感,給他們生活添些新鮮;把我們的痛苦傷心再揉成他們自己憂鬱的安慰!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再長存下去,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來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裏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並不需要我們的關心的。你的詩據我所知道的,它們仍舊在這裏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地係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裏。朋友,你不要過於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為著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識的。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你走後大家就提議要為你設立一個“誌摩獎金”來繼續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誌,勉強象征你那種對於文藝創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保存著親熱。如果這事你不覺到太寒傖不夠熱氣,我希望你原諒你這些朋友們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著給我們勇氣來做這一些蠢誠的事吧。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