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已黃昏
南方冬季裏的雨天,灰蒙蒙一片,如末日絕境。不過才早上九點多,卻似黃昏的光景,暮靄蒼茫,空氣濕潤得讓人有種酸痛感。
忽然想起一首詞:“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秦觀的這首詞,是與歌伎離別之際而作。
這天色,平添了幾分閑悶,地上濕漉漉的,行人一腳踩下去濺起一點小水花,褲腳上沾染來了一片汙水,心情也跟著這天氣低落了起來。
從陽台的窗戶看去,路上到處是撐著雨傘的行人。一個拿著透明雨傘的女孩,對著公寓樓高處揮了揮手。沉重的防盜門被打開了,樓道裏有人噔噔噔地跑了下去。老式的公寓樓,沒有電梯,進入小區的綠化帶裏種了幾棵樹、一小片草和花,讓擁擠在城市裏的人稍稍感到幾分欣慰。
我將幾盆枯萎的花拿進房間,轉頭看了看那個上樓的女孩,下樓去接她的是她朋友,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孩,兩人看起來差不多年紀。女孩對著他笑了笑,嘴角抿出一個優美的弧線,男孩若有所思,問:“寫好了?”
“嗯,要看看嗎?”女孩背著雙肩包,手上的東西讓男孩幫忙拿著,戴眼鏡的男孩含糊地點了點頭,低著頭找鑰匙。好一會兒,他找遍了身上的口袋,也沒找到,懊悔地說:“我下樓時以為在口袋裏,結果……”
女孩聳了聳肩膀,她的視線忽然移到陽台上掉落的葉子,出神地望著,樓下是她來時的路。戴眼鏡的男孩展開她拿來的一張海報,喃喃念著:“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他咀嚼了一會兒詞意,說:“我也喜歡秦觀的這首詞,這次去拍外景,你也一起去吧。”
“《滿庭芳?山抹微雲》說的是詞人與歌伎的離別,我覺得更多的是對仕途不濟的悲傷。那年,少遊從處州(浙江麗水)匆匆趕往貶所,沿途看盡歲暮之景。仕途顛簸的詞人,身在風塵中的女子,是一樣的人。隻有天涯淪落人,才有那麼幾分情誼叫人感慨。”女孩幽幽地說著,並不在意男孩是否在聽。
我搬完最後一盆花,女孩欲言又止地看向我,我好奇地看向她。
“請問,這些凋落的葉子可以給我嗎?”她輕聲地問道。
“可以呀。”我疑惑她用來做什麼,卻不便問出口,將葉子歸攏一處給她。
她微微一笑,接了過去,說:“我用它們來作畫,密封罐裏收藏了很多。”
我點了點頭,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隻是笑了笑。戴眼鏡的男孩不再堅持找鑰匙,說:“一會兒我哥回來,他有鑰匙,我們先去喝點東西。”男孩看著她手上的枯葉,笑著說,“你收集了這麼多,還放得下嗎?”
“會扔掉一部分。”女孩喃喃道。
那個女孩叫葉不敗,不知是否為真名,還是她作畫時用的名字。她喜歡隨身攜帶一本皺巴巴的速寫本,一個精致小巧的顏料盒,便於隨時寫生,收集靈感。
戴眼鏡的男孩叫莫雷,兩人是高中同學,他們的興趣和誌向大不相同,一個準備畢業後出國留學,一個準備將興趣作為今後的發展方向。
自從我在走廊見過她,葉不敗差不多每過半個月就會來找莫雷一次,她看起來很憂愁。
“為什麼總是要我照著那些人的畫去畫,我不喜歡啊,西方的也好,東方的也罷,界線需要這麼明確嗎?”
“基礎的格局是要有的。”莫雷說。
“不,不是這麼回事。”葉不敗辯駁道,“我不是那種瘋狂得連最基本的框架也丟掉的人,太讓人絕望了,他們沒勁透了!”
莫雷不作聲,葉不敗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現在有些懂得秦少遊了,懂得那些苦澀的詞,不是吃飽了撐的強說愁,這種苦澀無法解脫。”
“創作不就是在痛苦中尋找希望嗎?你見過哪個整天無憂無慮的人創作出深刻的東西了?”莫雷摘下眼鏡,一雙眼睛十分明亮,整個人都仿佛亮了起來。
葉不敗怔了怔,問:“你近視度數很深嗎?”
“還好,已經習慣了。”他聳了聳肩膀,滿不在乎地說。
從一扇打開的窗內飄出水果茶的清香,葉不敗手上握著一卷已破損的書冊,莫雷在整理東西,箱子一個個從屋子裏被推了出來。
“古人的詩詞看似在談論風月,即使傷情懷古,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脫俗清冷。後人以為是風雅,是名士風流,我卻越發感到哀傷。秦少遊在元豐八年(1085 年)考中進士,元祐五年(1090年)被召至京師,在汴京工作了五年。紹聖元年(1094 年)的春天,黨派大變,舊黨下台,新黨上台,他因此被貶官離京。讀書人,致力於仕途之人,心灰意冷地要走了,無論是他,還是那個歌伎,反複莫測的即是命運。”
葉不敗將燒好的水倒入瓷壺,啜了一口茶,問他:“這樣的痛苦到底值不值得?”
“誰知道呢,沒什麼是一定值得的。”莫雷將最後一個箱子推出門口。
我在門外拆快遞盒子,從代收點拿回來時手一滑,掉在了地上,聽聲音應該是碎了。果不其然,陶瓷的茶葉罐摔碎了一半,用倒是還可以用,可能要跟人特地解釋一下裂痕與花紋的殘缺美感……我猶豫再三,決定扔了被我摔壞的茶葉罐,省去以後跟人解釋的口舌之勞。莫雷的上半截身體在門外,這時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問:“沒帶鑰匙?”
啊!我大概已經站在走廊有一會兒了,順著台階下,說:“嗯,把東西給摔壞了。”
他似乎很同情地點了點頭,又問:“要進來坐會兒嗎?”
朋友出門旅行一個月,家裏養了三隻貓,給了我鑰匙讓每天幫忙來喂貓、鏟屎。自從養了貓以後,我看見別人家有貓就很歡喜,便答應了下來。
葉不敗放下瓷杯,在窗口張望了一下,手上拿著幾包花茶包,顏色倒是好看。
“等雨停了再想辦法。”莫雷將箱子歸攏在一起,留出能行走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