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解凍了。
春天過後,我們被分配到一個生產隊去當農民。每天擔土拉車,自食其力。生活是單調的,但倒也新鮮。書全都鎖進了箱子。我從頭學著怎樣鋤草、間苗、打坷垃。我已學會用一根叫“擔杖”的棍子擔土,學會不怕膻味吃羊肉湯泡糕,還知道酸菜燴豬肉時最好用銅鍋,那菜就越煮越泛出鮮綠。高興時也去和放馬的後生們一起騎上馬在草地上狂奔,隻是不敢備鞍,怕摔下來掛了鐙。晚上也到光棍房裏去聽古,有時也能湊上去開幾句粗野的玩笑。一次,我從牧人處得到了一個黑亮的野黃羊角,竟用心地雕起煙嘴來。漸漸,我們的飯量大了,胳膊腿粗了,隻是不怎麼用腦了,對箱子裏的書也漸漸淡忘。隻有偶爾開會夜歸,抬頭望天,學天文的就指給大家,那是“牛郎”,那是“織女”。抱把柴火蒸饅頭時,學化學的就挽起袖子來兌堿,算是我們還有一點知識。
夏初的一夜,經過一天的勞累,我在泥壁草頂的小屋裏酣臥。一覺醒來,月照中天,寰宇一片空明,窗外的院子白得像落了一層薄霜。不知為什麼,我不覺動了對北京的思念。這時的北海,當是碧水漣漣,繁花似錦了。鐵獅子胡同我們那個古老的校園——那裏曾是魯迅先生不能忘卻的劉和珍君犧牲的地方——這時那一樹樹的木槿該又用她碩密的花朵去遮掩那明淨的教室。圖書館的樓下一定也泛起了一陣陣的清香,那滿園的丁香該已經開放。和著月色,我憶起宋人的詩句,“暗香浮動月黃昏”。這樣不知過了多時,便又在一種浮動的暗香中朦朧睡去了。
翌日,我起來掃院子,鼻間總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清香。我懷疑還是昨夜的夢,但這香又總不肯退去。原來沙棗花已悄悄綻開。我拉著掃把佇立著,房東大爺看見了說:“後生,想家了吧,春過了,你們也該走了。”我說:“大爺,我們不走了,就在這裏當一輩子農民。”不料,他胡子一抖,臉上閃過一絲不快。連說:“那還行?那還行?”
一年後,我們自然是分配了,工作了,各自去自食其力了。去年夏天,我們這一夥河套人在北京的一個朋友家裏小聚。主人說要給大家吃一件稀罕物,說著便捧出一個金黃如碗大的東西。眾人一見,不覺齊聲驚呼:“河套蜜瓜!”在北京見到這種東西,真如他鄉遇故人,席間氣氛頓時活躍。瓜切開了,那瓤像玉,且清且白,味卻極甜,似糖似蜜,立時香溢滿室。
老朋友們盡情暢談,經過那場滄桑之變,各人終於又走上了自己的路。大家訴說著,互相安慰、祝賀、勉勵。當然,也少不了憶舊,重又陶醉河套平原那迷人的夏夜、火紅的深秋,最後自然又談到桌上的蜜瓜。那樣苦的地方,怎麼能產出這樣好的瓜呢?我們這些在那塊土地上生活過的人自然知道,正因為經了那風沙、幹旱和早晚極懸殊的溫差,這瓜裏的蜜才釀煉得這樣甜、這樣濃。事物本是相反才能相成的。
河套,我永不會忘記那個我剛開始學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