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在那遙遠的地方(1 / 3)

飛機在陌生的南方城市落地,夜已深。乘出租車穿過市區,途中綿延著大大小小的燒烤攤,夜風裹挾著燒烤味,從敞開的車窗撲入我的鼻孔。混同而來的還有人們的談笑聲。男男女女穿得清涼,觸目皆是的啤酒瓶也透出清涼的質感。

我到旅館放下東西出來,隨便找了個攤位落座。幾張油漬發亮的折疊桌圍滿塑料凳,沒有一張空桌,生意實在紅火。我和大學生模樣的兩男一女拚桌,他們掃了我一眼,繼續專心對付金屬盤裏的烤蠔。桌上已有一堆蠔殼,像古生物的化石。

老板過來招呼我:“靚女,吃什麼?”

我要了半打泡椒烤蠔,一支啤酒,順便問他去綠島的船一天有幾班。綠島是和這個城市隔海相望的島嶼,何琴的明信片就來自那裏。“時間搖籃咖啡館”位於綠島十五號,根據網上的評論,是個適合情侶約會的店。

和我同桌的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你是過來旅遊?綠島不好玩。就那麼幾家小店。還不如在這邊逛。

他們的熱情讓我窘迫。“聽說島上有家咖啡館不錯。”

“幾張明信片,哪裏沒有啊。”一個男孩笑道。

“咖啡館好像被查封了。”他身旁的女孩說。

我的心一沉。“什麼時候的事?”

“就最近。聽說有人在那裏賣毒品,放在飲料裏給人喝,讓人上癮——好恐怖哦,誰還敢去那種店?”女孩有濃重的南方口音,把“好”字拖得長長的,仿佛港片的國語配音。我想起小山,一次性杯子裏的啤酒變得苦澀。

她的說法和網絡的流言一致。不過此地的公檢法倒是出乎意料的敏捷,我之前沒聽說上海有哪家夜店因為喜夢被查封——難道換成咖啡館就有人管了?

我向他們道謝,那對情侶和同伴又回到專注吃喝的狀態,不時用方言聊幾句,女孩尖聲笑起來,這回我是一個字都聽不懂了。

何琴在上海的第一年,我們也常在路邊攤消夜。夏天小龍蝦,冬天烤串。何琴不像我那麼熱衷於十三香龍蝦,說有土腥氣。離宿舍兩個路口有條排檔巷子,一溜小飯館對著停車場的圍牆,在白天顯得破敗凋零。入夜,窄巷活轉過來,藍藍綠綠的塑膠小凳陸續被人占領。店主們站在門口用大鍋炒龍蝦、田螺、河粉,以及顧客們當場選的時蔬。油鍋炸響,花椒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散。

何琴每每吸著鼻子說:“真帶勁。”

光顧過所有店家之後,我們成了盡頭倒數第二家的擁躉。老板曾是飯館的二廚,他開排檔是因為不用做午市,而且隻需一個小工。他的手藝很好,食物量比其他家少一半。我們每次抗議,讓他再加一把田螺,他嗬嗬笑:“總歸要讓我賺一點,才能保證質量。你們不就是衝著吃口來的嗎?”這話倒也在理。衝著吃口光顧的我們常點一份龍蝦,一份田螺,烤雞翅尖和青椒香菇蒜薹。啤酒照例是兩支哈爾濱冰純。何琴先注滿我的一次性杯子,她自己對瓶直飲。就是說,我兩杯,她一瓶半。她剛到上海的夏天,手上沒什麼錢,卻不肯讓我買單,總要搶。後來回想,她自有潛藏的自尊。同坐在油膩小飯桌前的好友是個初出茅廬的記者,前途縱然不如錦似緞,至少沒有生活之虞。她內心肯定有著不安和疏離,我當時一無所覺,每當被何琴搶了單,我總說她生分。“騰衝的燒烤更好吃,”何琴感慨,“雞爪子,小瓜,羅非魚。哎……”“別饞我,有這個就不錯了。要是哪天我混不下去,就弄個雲南燒烤攤,怎麼樣?我猜能火。”她像在忍笑。“我又不是沒吃過你做的菜。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人貴有自知之明。”

我用不拿烤串的手敲她一下。“又沒說我自己做。”“你別打我的主意……”“小氣!我可以引進外援,這樣好了,請海椒的媽媽幫忙!來吃的人肯定會排長龍。”“你呀,人家憑什麼不待在自己家,和你來這個陌生地方?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大城市。”她的語調忽然嚴肅起來。

“你也不喜歡?”我忍不住反問。她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幾乎是憂傷的。“我在哪裏都一樣。”何琴的這種反應總讓我懷疑把她喊來是否正確,但我轉念就會說服自己:她隻是還沒適應上海。不論如何,來這裏有我照應她,比起她在大理當店員的暗淡日子,上海的每一天有更多的可能。

隔了這麼多年,在異鄉的燒烤攤吃著不夠辣的烤蠔,恍惚地想起不再的夏天,我忽然意識到,真正需要何琴在上海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我。大頭想念尾巴,就這麼簡單。可笑的是我還不斷給自己找理由,說這都是為了何琴的前途。

我付賬離開,那幾名男女仍在繼續悠長的吃喝戰線,無從判斷他們是外來客還是土生兒。我莫名地羨慕他們,也許因為我已經過了夜攤能帶來莫大愉悅的年紀。更可能因為他們有彼此做伴,我卻不斷失去親近的人,何琴失蹤已近一年,小山下落不明也有四個月了。

第二天一早,我搭電動三輪車來到輪渡碼頭。一天隻有早中晚三趟渡船往返,如果我想在當天回到市區,要麼中午離島,要麼搭傍晚的最後一班。離開船還有一會兒,我站在沒有圍欄的水泥堤岸眺望大海。是個陰天,海水呈現比天空略深的鉛灰色,風用力擠壓著雲層,使天空的灰白愈發濃重。沒見海鳥。

綠島在視野的右前方,那一小團凝固的暗綠色像是被誰遺忘在調色碟上的綠顏料。被多數旅遊指南忽略的小島,走一圈用不了一個小時。網上倒是有綠島的攻略,除了那家當地情侶愛去的咖啡館,還有海神廟值得光顧。綠島的郵戳是獨一份的,和海這邊的大陸不同。有個博客不無煽情地寫道:“如果你想尋找一份不會被人打擾的清靜,請來綠島。”

我要找的是麻煩而非清靜。該博主還提到,記得避開雙休日,否則整個島上滿是拖家帶口的人群。對市區的人們來說,綠島是他們的公園。

所以我選擇周日離開昆明,在周一的早上前往綠島。人們陸續走上四麵敞開的渡輪,有人帶著成捆的蔬菜,大概是去賣菜。推著自行車的三五個人像是上班族,有個男人穿著顯眼的白襯衫,下擺一絲不苟地束在皮帶裏。我猜他可能是郵局工作人員。

渡輪長長地響了一聲汽笛,我順著棧橋上船,鐵皮在腳底發出咣當當的聲響。船開了,巨大的鋼鐵箱體緩慢靠近綠島,我站在欄杆邊眺望,那團凝固的綠顏料多了些內容,幾個代表房屋的白點,一抹灰色的碼頭,接著漸漸顯出碼頭上的人影。我在靠岸時看表,全程不到十五分鍾。我隨著稀稀拉拉的人群上了島。人們穿過出口,騎車的騎車走路的走路。趁人還沒散盡,我趕緊逮著白襯衫男人,問他咖啡館怎麼走。

近看才發現此人不年輕,南方男人的年齡總有些莫測,高顴骨闊嘴的他們一般不會中年發福,白襯衫也同樣。他漫不經心地往右一指。“沒開門。上個月被封掉了。”我不死心,又問:“咖啡館老板在島上嗎?”“剛才在船上啊。不開店還跑過來。這裏明明什麼都沒有。”

我趕緊四顧,但此時碼頭已經空了。男人擺擺手,一跨腿上了自行車,晃晃悠悠地騎遠了。褲腿被騎車的動作拉上去好大一截,我發現他沒穿襪子,赤腳套一雙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的白皮鞋。那背影透著某種古怪,卻和南方憊懶滯重的空氣莫名協調。

回去的渡輪要到中午。用整個上午在小島上找人,應該不難。

我向右手走去,窄窄的柏油路寂然無人,榕樹的綠蔭兩側不時閃現石子路,幾間風格不一的平房掠過視野,冰品店,雜貨店,以及,仿佛是理所當然的,有個修自行車的攤子。沒多久便看到一間打烊的咖啡館,紅磚小屋用玻璃加蓋了半截陽光房,裏麵一覽無餘。白色的木頭桌椅,桌上的台燈頂著粉色碎花布燈罩,一旁是插在細頸花瓶裏的絹製紅玫瑰。靠近吧台有一座巨大的擱架,頂上標著月份,左側從上往下釘著一到三十的數字,顯然用於放置“寫給未來”的明信片。

擱架空著,未來隻剩下待填滿的月份和數字。整間屋子有種被人遺忘的氣氛,如果不是門上貼著慘白的封條,“××市公安局封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日”,你會以為這是個臨時搭建的咖啡館布景。

郵局離咖啡館不遠,途中有賣麵包飲料的雜貨店和照相館。我買了瓶礦泉水邊走邊喝,進了郵局。進門一側是供人貼郵票寫信封的斜麵桌,櫃台後坐著個年輕女孩,和常見的郵局沒什麼不同,無非小點兒。

我在裏麵踱了幾步,享受空調的清涼。女孩一次也沒抬頭看我,低頭自顧瀏覽磚頭厚的時尚雜誌。

何琴的明信片是從這個郵局發出的。不難想象,咖啡館的人按照架子的日期,每天來這裏把若幹明信片扔進郵筒。郵局的人不關心明信片的內容,他們要做的僅僅是蓋上郵戳,將裝滿郵件的口袋送上輪渡。

沒看見白襯衫男子,我想錯了,他不在郵局工作。

離開郵局後,我在島上晃了一圈,連海神廟也看了,又回到咖啡館門口朝裏張望。仍是那副光景,明信片架,白木桌椅,花布台燈,假玫瑰花。去年夏天比現在早些的時候,何琴坐在其中一張桌前寫下給我的明信片。她眼下究竟在哪裏做什麼?為什麼要寫那些費解的字句,又為什麼遲至來年發出?

背後有人喊了聲“你好”,我一驚,轉過身,幾步開外站著個鬆垮的男人。這麼形容他,因為此人身量不高,卻穿了件大兩個號的土黃T恤,胸口被汗浸濕了一塊,下半身是及膝的肥大布褲,看不出是綠色還是灰色。他腳上的人字拖也顯得過大,那情形仿佛在宣稱,合體衣裝無非是人生的束縛。

男人說:“照相館的人說,你在找我。”

我反應過來,鬆垮仁兄是咖啡館的老板,照相館的人想必是穿白襯衫的那位。我遞上舊名片,印有雜誌主編的頭銜。他瞥一眼名片,臉上閃過奇異的神色。

“不知你聽說沒有……我這兒出了點事,這會兒不適合接受采訪。”他的口音帶著北方味,臉龐也是有別於當地人的扁平白淨。

“不是采訪。我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從你的咖啡館寄出的,想請你看看,能不能回憶起寄信人?”“我這兒每天要走好多明信片……”他遲疑著接過明信片,翻來覆去看了看。“不好意思,真不知道。我從來不看客人寫的內容。你就這麼一張明信片,還是去年的,實在沒頭緒。”他的答案在預料之中。我摸出錢包,從裏麵抽出一張照片。那是何琴和我的合照。二〇〇三年秋天,兩個女孩的身後是斷橋的人頭攢動。請路人用何琴帶的鳳凰相機拍的。為了放進錢包,照片被剪過,我們笑得仿佛全無心事。考慮到我當時的狼狽,隻能說照片這東西很少呈現真相。

咖啡館老板仔細地打量照片,說他對上麵的人沒印象。按理,談到這個份上,我已經沒什麼可問的。至於咖啡館倒閉的前因後果,即便我想問,估計他也不願開口。奇怪的是他並不著急走開,直盯著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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