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憶

朱湘

淡黃色的斜暉,

轉眼中不留餘跡。

一切的擾攘皆停,

一切的喧囂皆息。

入了夢的烏鴉,

風來時偶發喉音;

和平的無聲晚汐,

已經淹沒了全城。

路燈亮著微紅,

蒼鷹飛下了城堞,

在暮煙的白被中

紫色的鍾山安歇。

寂寥的城巷內,

王侯大第的牆陰,

當的一聲竹筒響,

是賣元宵的老人。

楊子惠

人說上帝是個勇士的形象,

一身多少英雄氣概;

我說上帝像個嬰孩的模樣,

一心滿是天真的愛;

不然上帝怎能創造她的心,

除非把自己的心靈作模型。

人說上帝是個老翁的形狀,

萬縷銀絲披滿肩背;

我說上帝像個妙齡的女郎,

像白蓮在風中搖擺;

不然上帝怎能創造她的形,

除非把自己的樣子作模型。

劉半農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飄著些微雲,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頭發,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麵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遊。

啊!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裏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小詩五首

若說吻味是苦的,

過後思量總有些甜味罷。

看著院子裏的牽牛花漸漸的凋殘,

就想到它盛開時的悲哀了。

口裏嚷著“愛情”的是少年人,

能懂得愛情的該是中年罷。

最懊惱的是兩次萬裏的海程,

當初昏昏的過去了,

現在化做了生平最美的夢。

又吹到了北京的大風,

又要看雙十節的彩燈而我苦笑了。

鐵匠

叮當!叮當!

清脆的打鐵聲,

激動夜間沉默的空氣。

小門裏時時閃出紅光,

愈顯得外間黑漆漆的。

我從門前經過,

看見門裏的鐵匠。

叮當!叮當!

他錘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鐵,

閃著血也似的光,

照見他額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著的,寬闊的胸膛。

我走得遠了,

還隱隱的聽見

叮當!叮當!

朋友,

你該留心著這聲音,

他永遠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蕩。

他若回頭過去,

還可以看見幾點火花,

飛射在漆黑的地上。

朱湘

美麗

美麗把裝束卸下了,鏡子

知道它可是真的,還是謊;

他對著靈魂,照見了真相,

照不見“善”“惡”——人造的名字。

不響,成天裏他隻深思

又深思——平坦在他的麵上,

還有冷靜,明白;不是往常

那些幻影與它們的美疵。

當鋪

美開了一家當鋪,

專收人的心,

到期人拿票去贖,

它已經關門。

雨景

我心愛的雨景也多著呀:

春夜夢回時窗前的淅瀝;

急雨點打上蕉葉的聲音;

霧一般拂著人臉的雨絲;

從電光中潑下來的雷雨——

但將雨時的天我最愛了。

它雖然是灰色的卻透明;

它蘊著一種無聲的期待。

並且從雲氣中,不知哪裏,

飄來了一聲清脆的鳥啼。

昭君出塞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趁著如今人馬不喧嘩,

隻聽得啼聲得得[1] ,

我想憑著切膚的指甲

彈出心裏的嗟呀。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這兒沒有青草發新芽,

也沒有花枝低椏;

在敕勒川前,燕支山下,

隻有冰樹結瓊花。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我不敢瞧落日照平沙,

雁飛過暮雲之下,

不能為我傳達一句話

到煙靄外的人家。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記得當初被選入京華,

常對著南天悲吒,

哪知道如今去朝遠嫁,

望昭陽又是天涯。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你瞧太陽落下了平沙,

夜風在荒野上發,

與一片馬嘶聲相應答,

遠方響動了胡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