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太多

天繃著長的苦臉沒拉開,

紅日烘不透地上的綠苔,

天天瞧著這愴心的煩悶,

天天熬著我愴心的煩悶。

也別笑我的感慨太多,

人生就在這陰霾裏過。

雨夜聽簷滴和溝流嗚咽,

風夜聽落葉如濤的狂掀,

枕上夜夜聽不斷的歎息,

枕上夜夜我不斷的歎息。

也別笑,我的感慨太多,

人生就在這風雨裏過。

落日頌

在大暑天不勞你魯陽揮戈,

還望後羿的神箭再射日落;

但喝退了狂吐凶焰的金鳥,

這青草池塘裏的鼓吹一部。

他偷藏西山背後喘氣籲籲,

微芒的殘焰噴散淡霞淒迷,

豆麥的清芬彌漫山野水田。

這天邊也不容他餘影依戀。

看他懊惱的終褪淡了光華,

靜默裏安息著勝利的青蛙。

成群結隊的螢蘆葦裏遊玩,

綠紗影裏掩映著紅燈一串,

密葉裏青蟲奏著細樂婉轉,

伴我們享用這晚涼的盛筵;

來慶賞這鼓手豐偉的奇跡,

他戰退後羿射不掉的紅日。

邵洵美

洵美的夢

從淡紅淡綠的荷花裏開出了

熱溫溫的夢,她偎緊我的魂靈。

她輕得像雲,我奇怪她為什麼

不飛上天頂或是深躲在潭心?

我記得她曾帶了滿望的禮物

躡進失意的被洞;又帶了私情

去驚醒了最不容易睡的處女,

害她從悠長的狗吠聽到雞鳴:

但是我這裏她不常來到,想是

她猜不準我夜晚上床的時辰,

我愛讓太陽伴了我睡,我希望

夜鶯不再攪擾我倦眠的心神,

也許乘了這一忽的空間,我會

走進一個園門,那裏的花都能

把她們的色彩芬芳編成歌曲,

做成詩,去唱軟那春天的早晨。

就算是剩下了一根弦,我相信

她還是要彈出她屑碎的迷音,

(這屑碎裏麵有更完全的綣綿)

任你能鎖住了你的耳朵不聽,

怎奈這一根弦裏有火,她竟會

煎你,熬你,燒爛你鐵石的堅硬。

那時我一定要把她摘采下來,

幫助了天去為她的詩人懷孕。

詩人的肉裏沒有汙濁的秧苗,

胚胎當然是一塊粹純的水晶,

將來愛上了綠葉便變成翡翠,

愛上了紅花便像珊瑚般妍明:

於是上帝又有了第二個兒子,

清淨的廟堂裏重換一本聖經。

這是我的希望,我的想:現在,她

真的來了。她帶了我輕輕走進

一座森林,我是來過的,這已是

天堂的邊沿,將近地獄的中心。

我又見到我曾經吻過的樹枝,

曾經坐過的草和躺過的花蔭。

我也曾經在那泉水裏洗過澡,

山穀還抱著我第一次的歌聲。

她們也都認識我;她們說:“洵美,

春天不見你;夏天不見你的信;

在秋天我們都盼著你的歸來;

冬天去了,也還沒有你的聲音。

你知道,天生了我們,要你吟詠;

沒有了你,我們就沒有了歡欣。

來吧,為我們裝飾,為我們說誑,

讓人家當我們是一個個仙人。”

我聽了,上下身的血立時滾沸,

我完全明白了我自己的運命:

神仙的宮殿決不是我的住處。

啊,我不要做夢,我要醒,我要醒!

在宮殿的階下,在廟宇的瓦上,

你垂下你最柔嫩的一段——

好像是女人半鬆的褲帶

在等待著男性的顫抖的勇敢。

我不懂你血紅的叉分的舌尖

要刺痛我那一邊的嘴唇?

他們都準備著了,準備著

這同一個時辰裏雙倍的歡欣!

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

磨光了多少重疊的竹節:

我知道了舒服裏有傷痛,

我更知道了冰冷裏還有火熾。

啊,但願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

來箍緊我箍不緊的身體,

當鍾聲偷進雲房的紗帳,

溫暖爬滿了冷宮稀薄的繡被!

女人

我敬重你,女人,我敬重你正像

我敬重一首唐人的小詩——

你用溫潤的平聲幹脆的仄聲

來捆縛住我的一句一字。

我疑心你,女人,我疑心你正像

我疑心一彎燦爛的天虹——

我不知道你的臉紅是為了我,

還是為了另外一個熱夢?

季候

初見你時你給我你的心,

裏麵是一個春天的早晨。

再見你時你給我你的話,

說不出的是熾烈的火夏。

三次見你你給我你的手,

裏麵藏著個葉落的深秋。

最後見你是我做的短夢,

夢裏有你還有一群冬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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