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諸葛井瑞喜歡鬥智是有原因的。
他落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母親是個畫電影廣告的美術家,父親是個中學數學教師兼業餘象棋能手。他剛剛長到桌子腿高,母親塞給他炭筆,叫他畫街道上跑著的有軌電車;爸爸把他拉到布滿車馬炮的棋盤之前,教他棋藝——牛不喝水強按頭,造就了諸葛井瑞早熟的智力。
正月初一,墾荒隊休假。諸葛井瑞擺了個象棋擂台,聲言戰勝他者,他將家裏寄來的四個牛肉罐頭奉獻給對方。“洋秀才”白黎生不服,結果被諸葛井瑞殺光所有的棋子,最後兵圍“紫禁城”,老“將”成了光杆司令,白黎生臉紅得像塊大紅布,一掀棋盤羞跑了。遲大冰接茬兒和諸葛井瑞對弈,他之所以來和諸葛井瑞下棋,與其說是為了比棋藝高低,不如說是為了籠絡感情更確切些。諸葛井瑞自從凍傷複原,在蓋房和排練文藝節目之餘,總是念念不忘那封匿名信,雖然他不知道郵戳上的日期,卻虛說自己已掌握了郵戳日期,和寫信告黑狀的人開展了心理戰。遲大冰心懷鬼胎,常有惶惶不可終日之感,為了表示心地坦然,緩和他和諸葛井瑞的關係,故作姿態地坐在“楚河漢界”的棋盤麵前。其實,他心裏不但想把對方的棋子全部吃掉,連諸葛井瑞也恨不得一塊兒吞進他的肚子——因為諸葛井瑞是他難以跨越的一塊路障啊!
諸葛井瑞透過鏡片的那雙眼睛,在遲大冰臉上盯了一霎,說:“老遲!和你下棋得平等一點,你也要下賭注。”
“對我為什麼要特殊呢?”遲大冰笑著說。
“第一,你大腦細胞發達;第二,你在大家庭裏年齡最大。說句不中聽的話兒,你稱得上老謀深算,哪能淨想吃我的牛肉罐頭呢!”諸葛井瑞轉臉,向圍觀的夥伴們問道,“你們說,我這要求合理嗎?”
不等群眾搭話,遲大冰就搶先回答:“行!家裏節前給我寄來四斤牛奶糖,過春節沒吃完,還有一大半,石牛子你給我取來!”
“慢著!”諸葛井瑞用胳膊攔住了石牛子,“這樣搞,咱倆就成了用象棋賭博了。我的意思是,你下個‘精神賭注’就行了。”
“精神賭注?”遲大冰搖搖頭,“我不懂!”
“你贏了我,四罐牛肉歸你老遲。”諸葛井瑞解釋著,“我贏了你,你得答應幫我辦一件事。”
“說吧!”
“文工隊快要串鄉演出去了。可那個寫匿名信的人,還在裝傻。”諸葛井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正了正鼻梁子上的眼鏡,“我一離隊,你幫我把這個人找出來。其實,世界上沒有一個沒缺點的完人,我的目的不過是叫這個人認識一下自己的缺點,別再搞這缺德事。僅此而已!”
遲大冰心裏明明在打鼓,臉上卻裝得非常平靜:“這事情我倒願意從命,可盧華不主張追究,我看我們還是學習盧華的豁達吧!”
“你又不是和盧華下棋。”諸葛井瑞步步緊逼地說,“你是和諸葛井瑞下棋。盧華有盧華的脾氣,諸葛井瑞有諸葛井瑞的秉性。老遲,你不是也有你的一定之規嗎?”
“當頭炮”還沒走,諸葛並瑞就對遲大冰“臥槽”一“將”,頓時把遲大冰下棋的興致,打消得一幹二淨。他答應這個條件吧,萬一輸了棋,等於脊梁上又背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不答應這個條件吧,好像自己心虛似的,眾目睽睽之下,容易引起夥伴們的懷疑。正在他舉棋不定的當兒,一隻粗大手掌拍在了遲大冰的肩膀上:“喂!老遲你讓開,叫我和他對對壘!”
遲大冰扭頭一看,盧華不知道什麼時候鑽進了人群。遲大冰正愁沒台階下,盧華等於給他搬來了梯子。他就勢一抬屁股,把座位讓給了盧華說:“你來得正好,我該去喂馬了。”他鑽出圍觀的人群,直奔馬棚而去。
諸葛井瑞臉都氣白了,當著大夥的麵,他不好朝盧華發作,便含蓄地說道:“一盤別開生麵的好棋,叫隊長你給攪了。”
“跳馬。”盧華不理睬諸葛井瑞,起步就跳馬,“走哇!秀才!發哪門子愣啊!”
諸葛井瑞一動不動。
“哎!瞧不起我這煤黑子是不是?”
諸葛井瑞還是一動不動。
盧華嘿嘿一笑:“幹嗎噘嘴,這兒可沒拴噘嘴驢的樹樁子。”
諸葛井瑞把棋子兒一推:“隊長!你另找對手吧!我……我……我去看看演員的道具。”
“我們倆一塊兒去看看!”盧華跟著諸葛井瑞離開人群。
諸葛井瑞沒有奔向新蓋起的房子——圖書室,匆匆奔向房後的樺樹林。他知道盧華跟在他的身後,腳步邁得更快了。到底還是盧華兩條腿比他更有勁,不一會兒,就攔在他的前頭:
“‘小諸葛’,這兒沒人,你把火氣都撒出來吧!”
諸葛井瑞跺跺腳說:“隊長,你知道剛才我是什麼用意嗎?”
“我耳不聾眼不花,怎麼會不解你的意思呢?”盧華微微而笑,“你名義上是和老遲下棋,實際上是為那封匿名信。”
“那你為什麼故意把這盤棋給攪掉?”
“我是這樣想的,老遲他剛剛受了處分,應當多給他一點溫暖,少增加一點他的壓力。”盧華說,“當然,那封不夠實事求是的信,有可能是他寫的,那也應當給他一點思考自己錯誤的時間嘛!”
“隊長,個人主義也有各種類型。一個極端利己主義者,常常不是用外力就能改變他的生活腳步的。說得形象一點,就是把咱們那九匹馬都套上拽他,他還是走他那條車轍。”諸葛井瑞不服氣地爭辯著。
“那也要拉,而不能推。”盧華斬釘截鐵地回答。
“要是拉不回來呢?”諸葛井瑞不以為然。
“那就屬於他的問題了。我們煞費了苦心,睡覺時就能問心無愧。但我們能做的工作沒做,能拉一把的,反而推了一把,那就對不起我們同車來的夥伴,也對不起自個的良心。”
“他幹的醜事,對得起你嗎?他誹謗的不是別人,攻擊的正是你呀!我的隊長。”諸葛井瑞“嘩”的一聲撕下一塊白樺樹皮,“你真想按《聖經》中說的,有人打你左臉,你再伸給他右臉?隊長,這樣下去你會吃他的虧的!”
“釋迦牟尼和耶穌,都是手藝人捏成的泥胎,我不信奉那黃泥堆成的玩意兒。”盧華眨眨眼皮,對諸葛井瑞眯眼笑了,“我那個曾經看管過圓明園的長命爺爺,在我腦瓜兒後邊留著‘瓦片頭’的時候,就教訓過我:‘小華子,對人應該誠實。隻許別人對你不仁,你不能對別人不義。’所以我從小學會了吃虧讓人。當然啦!這種哲理可能導致你說的那樣的結果,但是那責任不在我盧華,而在於對方。所以,我不讚成你再追查那封揭發信,即使這封信真是老遲寫的,隻當是他背對背地給我提的一點意見就行了。你看怎麼樣?”
諸葛井瑞憂鬱地把手中那塊樺樹皮往地上一扔,歎了口氣說: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的人。”
“我也是頭一回看到像你這樣的同誌。”盧華兩眼笑成了一條窄縫,“氣盛好鬥,活像三國演義中的周瑜。”
“隊長,我是想為你出這口氣呀!”諸葛井瑞委屈地說。
“我是為老遲考慮。”
“小俞同意你這種觀點嗎?”
“不同意。”
“她……”
“我們最近為這事情拌過嘴。”
“結果?”
“最初,她的嘴噘得也和你剛才差不多,能拴住一頭驢。後來,她同意了我的意見。”
“那是你們之間愛情的力量。”
“她還嫌我對她冷哪!我們認識的時間比你們長,可沒有你和唐素琴那樣的高速度。不是感情因素的作用。”盧華解釋著。
“那她為什麼同意了你的意見?”
“她想來想去,覺得我是從愛護老遲出發,從墾荒隊的全局考慮問題。”
諸葛井瑞低下頭,像是沉思著什麼。片刻之間,他又把頭昂了起來,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凝重地看著盧華。那勁頭,就好像不是在看一個他很熟悉的人,而是在注視一個陌生的行者。他把盧華從頭發梢一直打量到腳後跟,最後停在盧華那雙細長的眼睛上。盧華笑了:
“‘小諸葛’!你……”
“我在琢磨你這個人。”
“我又不是‘聖母’!一個來開荒的煤黑子,可有啥研究頭?”
“有。”諸葛井瑞說,“你本身就是一塊黑金子,別人把你燃成灰燼,而你還要把光熱送給別人。隊長,我將來如果能寫小說,我一定重重地寫上你一筆。”
“秀才,你看我的臉都燒成紅豬肝了。”盧華摸了摸他那張黝黑的臉,“你要是再說這話,我可要去找上吊的繩子了!”
諸葛井瑞十分認真地說:“剛到草原時,我給你畫的肖像畫太淺薄了,那兩張畫兒,有‘形’無‘神’,今天我好像才捕捉到了你的神韻。等我們串鄉演戲回來,一定彌補我的這個遺憾,給你畫一張形神兼備的盧華。”
“我不懂你這文縐縐的詞兒,秀才!”
“我可全麵地認識你了。隊長!”
諸葛井瑞和白黎生,第二天就帶著一支八個人組成的文工隊,背著樂器和簡陋的演出道具,踏著開始融化的白雪,奔向了荒原上稀稀落落的屯鎮。全隊的夥伴們都出來為他們送行,一直到他們的身影兒消失在雪原上為止。
文化播種隊走了約莫個把月的樣子,墾荒隊的春播也開始了。農曆二月中旬,已是陽曆三月下旬光景,雖然融雪的荒原還沒有脫去它的素裝,顯露出北大荒土地的原色,可是墾荒隊用血汗開出來的幾十坰處女地卻已然化凍蘇醒,在冒著雪水蒸氣的荒原上,首先露出像鯰魚脊背一樣的黑土。草妞兒隨文化播種隊出發之前,曾對盧華詳盡地交代了播種春麥的時間,叫作“種在冰天,收在火季”。麥種抗寒力強,要及早投入搶種。盧華言聽計從,集中優勢兵力,在三月二十一日這天,打響了搶播春麥的戰役。
蓋房“叮當”的錘子聲聽不見了。
大鋸斷木的“嚓嚓”聲也停止了。
男女墾荒兵傾巢出動,冒著料峭的春寒走上了處女地。本來,按照盧華的布置,春播工作幹得井井有條:男兵們跟著拖拉機和播種機播種,女兵們負責給播得不深的麥種蓋土。遲大冰和幾個體力比較差的夥伴,在播種機漏播的地頭地腦幹人工補種工作。但是,到了接近播種尾聲時,有一天大夥正在地頭吃飯,遲大冰來到盧華麵前,當眾向盧華請求說:“老盧,去年秋耕時我沒‘拉稀’,今年讓我幹這補種的活兒,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你看,能不能讓我去幹幾天苦活?賀大個子扛著麻袋往機簍裏倒麥種太累了,我想和老賀換換班,我去幹那扛麻包的活!”
盧華回答道:“老遲,你身體頂不住,一麻袋麥種有二百多斤,你……”
“老盧!我要改變同誌們對我的印象,就得多付出些汗水。”遲大冰堅持自己的意見,“本來,我可以扔下鐵鍁、種子簍,主動去幫助賀誌彪的,為了加強我的組織紀律性,還是來請示你一下比較妥當。”
盧華笑了:“你的精神可嘉,可是我不能讓你去幹那力不勝任的活兒。小馬砸傷還沒歸隊,萬一再把你壓了……”
遲大冰一下來了邪勁兒,他大聲對盧華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許馬俊友舍身,就不許我遲大冰獻身?我遲大冰雖然犯了點錯誤,也不能這樣對待我嘛!”
墾荒隊隊員們端著飯碗圍了過來。賀誌彪為盧華解釋說:“老遲!盧華是一片好心,沒有一點歹意。”
“處分沒背在你身上,誰背著誰知道它的分量。”遲大冰扭過脖子瞥了賀誌彪一眼,“你們要是真心愛護我,就該處處從嚴要求我,別在我前進道上鋪設路障!連白黎生你們都敢把爬犁交給他,怎麼一到我這兒就……”
賀誌彪紅頭漲臉地連連點頭:“好!好!我同意和你換班,下午叫你去扛麻包。”
話音才落,遲大冰扔下飯碗,直奔堆在地邊的麥種麻包走去。在他看來,沒有比在播種的掃尾聲中,給夥伴們留個好印象更合適的時機了。道理十分簡單:早搶扛麻包的活兒,能累折了他的腰,到播種尾巴梢上時,賣命地幹上兩天,既不傷元氣,又可以當眾討彩,至少盧華向宋武寫書麵彙報時,會把他和賀誌彪扛麻包,吃大苦耐大勞的表現寫在一起——這就足夠了。盧華扔下飯碗立刻追了上來——他清楚那一麻包麥種的分量。在礦山當礦工時,夏收季節他幫助附近農業社幹過入倉的活兒,一麻袋麥子體積雖然不大,但壓在肩上像個沉重的碌碡,不但使人喘氣都感到吃力,弄得不好還會壓得人吐血,留下終生無法醫治的傷殘。遲大冰似乎察覺到盧華跟了上來,匆匆忙忙跑到麻袋前,順勢從上麵拉下一個麻包扛在肩上。他咬著牙,左搖右擺地向前蹣跚著……
“老遲!快放下吧!”盧華高喊著。
遲大冰被麻包壓得肋骨疼如針紮,他兩隻耳朵什麼也聽不見了,還沒走上十米遠,連人帶麻袋一塊兒倒在了地上。由於麻袋口紮得不緊,“嘩”的一聲麥種流了一地。還算萬幸,遲大冰沒有受傷,盧華一拉他胳膊,他就站起來了。
“瞧你——”
遲大冰臉色通紅,自我解嘲地喃喃著:“想不到它有這麼大的分量……”
跑上來往麻包裏裝撒在地上的麥種的墾荒隊隊員甩開了閑話:
“不是金剛鑽,攬哪門子瓷器活兒”
“這是給播種添亂。他拉了屎,還得咱們給他擦屁股。”
“……”
盧華忙製止說:“老遲也是好心嘛!你們別胡說八道了……”
“小皮球”不服氣地對盧華說:“是好心。可惜這好心眼沒早點來!一開始播種,他怎麼不搶這活幹?到最後一出戲了,才挑簾出來唱《挑滑車》呀?哼!我們眼睛不瞎!”
遲大冰心裏的算盤讓人看透了。這使他感到非常難過。晚上,他躺在小帳篷裏琢磨白天發生的事情。他甚至把諸葛井瑞和他對弈時的挑戰和一幕幕倒黴的事兒,都翻騰起來了。他前思後想,找不出總走“背”字的原因。“也許這是命運?”他自問自答地思謀著,“為什麼我這條船一路總碰上頂頭風呢?”他想著想著,忽然想起他幼年時爸爸遇到“花運”不順時的舉動:正月新春,天交五更時,經營花草的爸爸總要把他喚醒,爸爸在財神的佛龕前,擺上碟碟碗碗,旁邊插上從暖洞子掐來的幾束牡丹。他跟爸爸磕頭完畢,爸爸總要在佛龕前,取來三枚銅錢,在財神麵前搖上一卦,預卜一年的生意興衰。遲大冰年紀逐漸大了,把爸爸那本卦書拿來一看,才知道是一本“金錢卦”。當時他出於好奇,下學回來就偷偷用銅錢算卦,久而久之他把八八六十四卦背得爛熟。此時,遲大冰不知為了什麼,竟然想玩玩這個把戲。沒有銅錢不要緊,他揪下三個衣裳扣子,凹麵代表“漫兒”,凸麵代表“字兒”。當他拿起三個紐扣在手裏搖動的時候,忽然把手停在空中:“你這是在幹些什麼?不是自己麻醉自己嘛!”他雖然這麼想,但終究經不起對自己命運揣測一番的誘惑,還是把紐扣撒在地上六次。用電棒一照,排列順序如下:一、四、五為“字兒”,二、三、六為“漫兒”。遲大冰略略回憶了一下,這是“金錢卦”中第四十卦,卦名為“山風蠱”,意為“岔道推磨”。卦解為:占此卦者,反巧為拙之兆也。卦象詩曰:
卜中爻象如推磨,
逆推為福順推禍,
心中有事宜緩行,
凡事皆從忙中錯。
遲大冰用扣子搖卦,不過是想解解心中煩惱,並不相信它真的會預卜什麼未來,但這幾句卦象詩和他處境的巧合,使他驚訝不已。“不是嗎?你為什麼著急地寄出那封信呢?這都是‘忙中錯’的具體表現。”他又想起自己受到的警告處分,和這次扛麻包當眾出醜,都出在一個“忙”字上。遲大冰心神恍惚地往衣裳上縫那幾個紐扣,心裏蕩開了秋千。針尖幾次紮破他的手指,他吮著指尖上冒出的血珠兒,想開了心事……
在一樁樁使他不快的事件中,他最擔心的還是那封匿名信。他害怕諸葛井瑞追究到底——這一夜他失眠了……
二
諸葛井瑞和他的夥伴在早春時節返回了青年屯。這時,春麥已經種完,是墾荒隊生活最艱苦的時期。他在勞動之餘,苦中作樂,帶上顏料和畫筆,去描春。
粗獷的北大荒脫去了“銀盔銀甲”,展露出它的全部嫵媚和俏麗。他支開畫板,擦擦眼鏡,激動得不知道從哪兒落筆才好。靜靜的草原,傳來了“哢吧哢吧”的聲響——那是冰層在鈴鐺河融化斷裂的聲音。隨著這春天的訊號,被人們譽為堅貞愛情象征的鴛鴦、引頸飛鳴的大雁,以及美神天鵝,不知來自天涯何處,也不知來自南國何鄉,在冰塊相撞的音響中,都到這兒來報到了。
放眼望去:藍天似海,遠山如黛,他和夥伴們曾經在那兒伐木的騎馬嶺,神話般地由一匹雪白的坐騎變幻成一匹黑褐色戰馬。北大荒的春天,把一切色彩都召喚回來了:羽白如雪的是天鵝,穿著灰褐色衣衫的是蘆花雁。那星星點點、像被秋風卷上天空的落葉,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白的、紫的……是各種鳥類的家族,它們在天空中翻轉著靈巧的身子,成群結隊地從南國北遷。
原來青年屯舊址旁邊的白樺樹林,枝杈之間曾搭著不同鳥類的形形色色的奇異巢穴,現在樺樹林子旁邊神奇地矗立起兩排新房,不知是鳥兒們不認識它們原來的家了,還是不再願意和北大荒的新居民結為鄰裏,反正它們沒有飛回這片樺樹林,以至於樺樹林裏留下了形形色色鳥兒的空巢。隻有姍姍來遲的黑色燕子比較戀舊,它們仍然飛回馬棚和灶房梁木間的泥穴裏,“嘰嘰”地啁叫,並在嶄新的青年屯上空穿梭般地嬉戲追逐。新房的木牆上,張貼著諸葛井瑞畫的幾幅水粉畫,這幾幅畫都是以“荒地之春”為命題的。第一幅畫,畫的是北大荒冰雪消融、春草萌發時的情景:遠山披著白雪,但林木已經摘下頭上的白冠,露出蒼翠的顏色;近處的草地上有一汪汪閃亮的雪水,雪水間雜的畫麵上,一叢叢嫩綠色的草芽正在枯黃的野草中爭長。畫麵上沒有人物,隻有那九匹馬和那條被魯洪奎稱為“閃電”的防狼狗,在開闊的草原上撒歡。有的馬兒低頭覓食春草,有的馬兒揚蹄抖鬃……那隻防狼狗則豎著耳朵,向畫麵外警覺地張望著。第二幅畫和第一幅畫的意境完全相反,是用人物來描寫盎然的春意的:一個打井的井架旁插著墾荒隊的一杆紅旗,幾個姑娘不同顏色的頭巾,在微風中飄飛著,像幾隻彩色蝴蝶到北大荒尋覓春天的花兒來了。畫麵上隻清晰地勾畫出一個像花兒般俏麗的姑娘,她站在井架旁,正捧起一個柳鬥,喝著水井裏掏出來的第一鬥清水哩!她那自豪而得意的神態,好像喝的不是冷水,而是一柳鬥蜂蜜。第三幅畫,諸葛井瑞構思得尤為奇特,充滿整個畫麵的是馬的臀部,觀眾清楚地看見馬的臀部上“北京三號”的標記,在標記的下麵,一頭剛剛露出多半個身子的小馬駒正在誕生。那頭正在出生的小家夥,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它即將降臨的世界。代表這個世界的標誌,是母馬肚子下麵的一團青草,青草中間還綻開著一朵淡紫色的牛耳朵花。第四幅畫,含意最為深遠,這幅畫被省報來荒地采訪的記者拍攝下來,配在一篇描寫馬俊友和鄒麗梅對草原眷戀的特寫——《青春之戀》的文字稿旁發表了。諸葛井瑞捕捉了馬俊友骨傷初愈之後和鄒麗梅一塊兒返回荒地時的歡欣情態。他用飽蘸著濃彩的畫筆,在畫麵上先抹出了天邊一絲朝霞和在天上飛著的長尾巴喜鵲,廣闊的草原似乎在喜鵲叫聲中剛剛蘇醒,近處的草葉上沾著“白雪姑娘”離去時留下的“淚滴”,遠處一棵雞爪形的雷擊枯木正在抽芽。畫麵中心是一片淡黃色的迎春花朝天怒放,花叢中走著兩個歸隊的年輕人:馬俊友一隻手拄著一根疙疙瘩瘩的棗木棍兒,另一隻手在眼睛上搭成涼棚,正在向前凝望著——似乎他不認識闊別了幾個月的青年屯了。他身旁的鄒麗梅,腋下夾著老羊皮襖,側著臉頰望著他,那喜悅和興奮交織的目光,似乎在督促著他快走,又像是傾吐著這種無聲的語言:喂!別看了,到家再仔細地觀察吧。牆報上除了這四幅春天的組畫外,還有諸葛井瑞帶領文工隊去老鄉屯子裏演出時的即興速寫,旁邊配有白黎生、唐素琴、魯玉枝和石牛子等人的短詩和順口溜。這些詩畫,記載著墾荒隊隊員們從嚴冬走向早春、從暮春走向初夏時的生活腳印。
如果僅從這些畫上去看,墾荒隊的生活是輕鬆而又充滿了詩意的。其實,這是諸葛井瑞有意在畫麵上略去拓荒生活之艱辛。春麥下種之後,青年屯通往鳳凰鎮的道路返漿,不要說膠輪大車無法通行,就連八十匹馬力的“斯大林80”也隻能望洋興歎。偏偏這時候天交農曆四月,栽瓜點豆的季節到了,糧食運不進來,連鹹菜疙瘩也斷了線兒,而大豆、矬子高粱、苞米以及秋菜都要及時下種。怎麼辦呢?既不能把菜籽榨成油吃,也不能用豆種先填飽肚子。臉膛黝黑、兩眼結滿紅絲的盧華,專門為這一問題召開了群英會。他說:“前些日子,我們全力以赴搶種春麥,沒有檢查一下糧食和鹹菜的庫存。眼前有啥高招呢?咱們指望不上飛機空投,不,這點困難咱們也不能驚動省委。大夥獻計吧!”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一肚子智謀的諸葛井瑞和“洋秀才”白黎生,挖空心思也沒想出辦法來,倒是土坷垃裏鑽出來的賀誌彪、李忠義拿出了主意。賀誌彪提議,把九匹馬加上那頭小馬駒,拉出馬棚去放青,庫房裏存下的喂馬的豆餅摻苞米粒熬稠粥喝,解決因交通阻塞無法運糧之急;李忠義說,灶房裏雖然沒有鹹菜疙瘩了,可是有整麻包的成鹽,叫本鄉人玉枝帶著幾個女兵,去荒地專門挖些能吃的野菜,用鹽水煮煮代替鹹菜疙瘩。草妞兒對這兩項提議表示讚同,立刻帶著幾個女伴,挎上竹籃兒去挖野菜,其他的男女墾荒隊隊員兵分四路:點豆的,種菜的,栽苞米的,種高粱的。使盧華感動的是,八十多個不同姓氏、不同脾氣、不同性別的男兵女兵中,竟沒有一個人提出來先用糧食種子充饑。可是這八十多個異姓夥伴卻又犯了同一個毛病,他們除了腸子經常咕嚕咕嚕地鳴叫之外,還因為苞米粥裏摻進了大量豆餅渣子,在勞動中不斷後門走火——放屁。因此,尖嘴利舌的石牛子每每把這樣的美餐送到地頭時,總要抖開嗓子高喊著:“哥兒們——姐兒們——我又把‘放炮’的‘火藥’送來了!快來吃呀——”他還仿照“東北三大怪”的詞兒,編了一段“荒地三大怪”的順口溜,在地頭上敲盆敲碗地喊著:
東北老鄉三大怪,
窗戶紙,糊在外,
媳婦叼著大煙袋,
養活孩子吊起來。
墾荒隊裏三大怪,
吃野菜,種白菜,
嚼著豆餅把豆栽,
“炮聲”響徹幾裏外。
石牛子的順口溜總是引起地頭上一片笑聲。姑娘們罵著:
“石牛子!你真缺德!”
小夥子們則喊:
“石牛子!再來一遍!”
盡管生活如此艱苦,但總算有了變化。女兵們一律搬到新房子裏去住,因為馬俊友起居不便,夥伴們把他推搡進新房中的唯一的單間。剩下的三間新房,盧華磨破嘴皮子,才把一部分男兵動員進去。好像那四麵透風的帳篷有著巨大引力似的,新房裏還空著一些鋪位,誰也不願去把那新房的空間填滿。
一天傍晚,盧華收工之後,到遲大冰住的小帳篷裏來。盧華說:“老遲,墾荒隊就你歲數大,誰不往新房子裏搬都說得過去,唯獨你非搬不可!”
遲大冰說:“過去我是由於私心太重才犯的錯誤,現在我要從每件事上杜絕個人主義。盧華,你該支持我。”
“這和個人主義八竿子挨不著嘛!”盧華邊說邊幫助遲大冰卷行李,“你一個人住在這兒多苦悶,還是搬過去吧!”
遲大冰擺出一副高姿態,從盧華手裏搶過他的行李說:“不是還有一半人需要住帳篷嗎?等明年房子蓋齊了我再搬,你還是去關照關照別的同誌吧!你和賀誌彪什麼時候往屋裏搬,我準跟上。”
盧華聽他說得堂而皇之,難以再往下談。他低頭考慮了片刻,直截了當地說:“老遲,這間小帳篷準備叫兩個飼養員住,因為他們夜裏要起來喂牲口,住在小帳篷行動方便,省得在大屋住影響夥伴們睡覺。”
“盧華,我就飼養那幾匹馬吧!”
“老遲……”
遲大冰沒容盧華把話說完,就插嘴說:“上次在縣委禮堂,馬俊友的母親講起老伊同誌的事情,對我教育很大。我想用老伊同誌飼養‘六虎’的精神,時時刻刻對照我自己。盧華,你一定要支持我的這個請求。”
又是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
本來,盧華是想叫賀誌彪和李忠義飼養這九匹馬和那頭小馬駒的,經遲大冰這麼一說,心想:給小馬駒接生就是李忠義幹的,李忠義有飼養牲口的經驗,帶個新手不會有啥困難,這樣一來,還能叫賀誌彪協助他主持夏播,對開展工作有利,便點點頭說:“老遲,飼養員的活兒比較艱苦……”
“這用不著多說。我扛不動麻包,可喂得了牲口。”
“和李忠義一塊兒工作,你們能合得來嗎?”盧華擔心兩個人擰不成一股繩。
遲大冰稍稍沉吟了一下,斬釘截鐵地回答說:“盧華,‘疙瘩李’雖說對我印象很壞,我要用實際行動,改變他對我的看法。隻要是他說我一句不好,你再撤換我還不行嗎?”
盧華見遲大冰態度如此堅定,心裏暗暗為他高興,便握緊遲大冰的手,激動地說:“老遲,讓我說句掏心窩的話吧!我一直擔心你會鬧情緒,看樣子,是我犯了主觀主義的毛病了。老遲啊!我……今天從心眼裏為你高興。”
事隔不久,果然李忠義不斷向盧華彙報,說遲大冰大有轉變,不但在喂馬上勤懇虛心,還常常主動教他念書識字。這種突變,雖然使新任職的支部書記馬俊友感到驚異,但是,李忠義說的都是事實。在吃豆餅粥點豆的日子裏,馬俊友穿著“鋼背心”在前邊掘坑,看見在草原上放馬的遲大冰在閑暇時跑過來幫助諸葛井瑞點豆,並把諸葛井瑞因兩眼近視而點在坑外的豆粒,放到土坑裏去。因此,馬俊友在黨員會議上,還對遲大冰的表現進行了熱情的表揚。隻有諸葛井瑞對遲大冰將信將疑,他那探索的目光透過眼鏡鏡片,常常在遲大冰那張刀條臉上停留很久很久,那神氣活像在透視著他麵前的一團霧,以至於和他在一起點豆的鄒麗梅都感到過意不去了。她低聲對諸葛井瑞說:
“你幹嗎總這樣對老遲?”
諸葛井瑞遲疑地說:“也許他留給我的印象太壞了,我始終對他熱乎不起來。我不對他甩閑話就夠意思了。”
鄒麗梅剛要說什麼,諸葛井瑞突然扯了她衣袖一下,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快瞧!快瞧!你看遲大冰臉上的表情,他不但逢人開口笑,眼睛裏還有一點新奇的變化。”
鄒麗梅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名堂,搖搖頭說:“你太神經質了!”
“不是我神經質,是你感覺太遲鈍。”諸葛井瑞自信地說,“清朝有個叫沈複的文人說過,‘明察秋毫,必細觀其紋理’。你看老遲那雙眼睛,學會在眼眶裏橫向移動了,他一邊幹活,一邊總像窺測著什麼,那勁頭像一隻老鷹在尋覓獵物一樣。不信,你再細瞧瞧!”
鄒麗梅好奇地朝遲大冰觀望著,就在這霎時間,遲大冰的第六感仿佛發覺有人在議論他似的,把頭偏斜過來。他明明是在朝鄒麗梅笑著,瞳孔裏卻噴射出冷冷的寒光,鄒麗梅像是望見了一道電火的弧光,她立刻垂下頭來。
“看見了嗎?那眼光裏的‘化學成分’還不少哩!有氯氣,有氰化鉀,有一氧化碳。”諸葛井瑞對鄒麗梅耳語著。
“別瞎說了。”鄒麗梅嘴裏這麼說,心裏卻不能不暗暗承認諸葛井瑞精細過人。她的心頓時亂了,偏偏在這時,遲大冰走了過來,搶過她手裏掘坑的鐵鍁,親切地說:“小鄒,你累了,我替你挖一會兒坑。”
鄒麗梅沒有和遲大冰爭搶鐵鍁,她很快走開。遲大冰一邊挖坑,一邊和跟在他旁邊點豆的諸葛井瑞說:
“‘小諸葛’,你的近視有多少度?”
“忘了。”
“老媽媽給你配的這副眼鏡合適嗎?”
“差不多。”
“你幹嗎總不願意理我,對我有什麼意見給我提提嘛!”
“提過了。”
“最近一段日子,看我有什麼缺點,幫助幫助我嘛!”
“沒有。”
“‘小諸葛’,我是誠心誠意地征求意見,你……”
諸葛井瑞實在被遲大冰磨煩了,直起腰來一指馬群說:“老遲!你快放青去吧!那頭小馬駒朝遠處跑了,要是陷進‘大醬缸’裏去,你可要負責任的。咱隊裏可就那麼一個寶貝!”
遲大冰這才放下鐵鍁,朝馬群匆匆跑去。
幾天之後,青年屯發生了一件震驚全隊的事件,它給墾荒隊的歡樂之春蒙上了一層陰影。
那天正是暮春初夏的“五四”青年節,為了慶祝自己的節日,馬俊友和盧華合計了一下,專門在晚上組織了一場“文工隊彙報演出”。盡管天上下著迷迷茫茫的夜霧,青年屯空場上還是充滿了歡聲笑語,演出結束時,已經是深更午夜了。諸葛井瑞和白黎生叫夥伴們去睡覺,他倆留下來收拾現場,並主動承擔節日夜晚的值班巡邏任務。
他倆把樂器、長凳、桌子等雜物搬進新蓋成的圖書室,剛想坐在那兒喘口氣歇上一會兒,忽聽屋外傳來愣頭青李忠義一聲呼喊:“有狼——”
白黎生順手抄起了槍,諸葛井瑞尾隨著他出了房門,他倆伏在木料堆前,仔細向周圍瞭望。月黑霧濃,兩人看了半天,才從樺樹林叢中窺見狼的影子。看樣子,這是一隻老狼,不但體形輪廓較大,而且步履輕盈。諸葛井瑞把白黎生手裏的“三八”步槍,搶在自己手裏說:
“小白,你在伐木隊已經打過一隻狼了,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完成吧!”
白黎生奪著那支步槍說:“那是盧華打死的。為了在隊裏樹立我的威信,硬把成績記在我的功勞簿上。你還是把槍給我吧!”
“哎呀,我說小白,盧華一槍解決了你和村姑的感情危機,我和素琴也出現危機了……”諸葛井瑞蒙哄著白黎生說,“叫我在墾荒隊的曆史上也留下打死過一隻狼的記載吧!不然,素琴會用白眼珠看我的……”
“我開槍打死它,就說是你打的不行嗎?”白黎生仍然不鬆開那支步槍。
“看,它快要跑了。”諸葛井瑞有些急了。
白黎生說:“那你就快把槍給我。”
兩人正在爭執不下,木料垛後突然伸出一隻手來,這隻手輕輕一挑,就把步槍從兩個人中間奪走了。還沒等兩個人回過神來,“砰——”的一聲巨響,那隻在濃霧中影影綽綽的狼影,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諸葛井瑞和白黎生驚愕地回頭一看,身後站著的是隊長盧華和李忠義。盧華端著槍笑眯眯地說:“二位秀才,要等你們這樣磨蹭下去,狼早就跑得沒影了。別發愣了,抬那隻老狼去吧!這回,功勞記在諸葛井瑞身上。”
諸葛井瑞和白黎生從木料垛後邊鑽出來,李忠義早已像離膛子彈一樣奔向獵物,諸葛井瑞和白黎生還沒走到現場,突然聽見李忠義扯著嗓子哭喊起來:“盧華……盧華……打死的不是狼,是……咱們那頭寶貝馬駒——”
剛才的槍聲已經把沉睡的墾荒隊隊員驚醒,李忠義這一嗓子,無異於一聲炸雷,整個青年屯立刻亂成一團。獵狗“閃電”狂吠著,墾荒隊隊員一窩蜂似的從房裏、帳篷裏奔跑出來,當人們跑到出事的現場後,李忠義正摟抱著死馬駒,哇哇地號啕大哭呢。
盧華手中的槍滑落到地上。
白黎生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諸葛井瑞沉痛地閉上眼睛。
墾荒隊隊員都被這突然的事件驚呆了。
遲大冰最後一個擠進人群,他蹲下身子,撫摸著小馬駒的鬃毛,難過地說:“這是咱們墾荒隊的頭一匹馬駒,我和李忠義精心喂養了快一個月了,想不到……”
“今天夜裏誰值的班?”在這種場合下,第一個跳起來的永遠是“小皮球”劉霞霞。
石牛子馬上接上了火:“誰給你們的權利,把馬駒當靶子打?”
“誰打死的誰賠。”早在京西山區就和毛驢結下不解之緣的賀誌彪,對打死馬駒一事尤感憤怒。這個從沒有皺過眉頭的大老蔫,此時破例地發起了脾氣,“這不僅僅是一頭小馬駒,它是咱們墾荒隊的頭一個‘第二代’,是咱們墾荒隊的家業呀!你們兩個‘秀才’咋就有眼無珠?”
盧華抬起沉重的頭,他一字一板地說:“大家不要屈賴他倆,這槍是我開的。”
“盧華,你可別往自己臉上抹狗屎。”俞秋蘭焦急地說,“我就不相信你能幹出這號事來。”
馬俊友深知盧華勇於為夥伴們承擔責任,在“馬拉犁風波”中,他曾為遲大冰承受過宋武的尖銳批評,他認為盧華此時又在有意地為夥伴承受群眾的指責和壓力,便說:“老盧,打死馬駒的責任問題,可不能囫圇吞棗。一是一,二是二,應該責任分明。”
“是啊!隊長……”
“怎麼會是你幹的啊?我們不相信。”
“是不是因為諸葛井瑞戴著眼鏡,看不清楚是狼還是馬駒,冒冒失失地開了槍?”唐素琴單刀直入地問。
諸葛井瑞腦子裏如同一團亂麻,唐素琴這句問話提醒了他。他馬上順口搭音地說:“同誌們!素琴說得對!是我……是我開的槍。”諸葛井瑞感到自己把擔子挑起來,比盧華承擔責任要得體得多,因為在人們的認識裏,跨過江、扛過槍的盧華,是墾荒隊中最完美的人,他不願意看到盧華因為偶然的失誤,而失去形象上的和諧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