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聊寫作,與他談人生。有一天,我特意到民工們住的屋子裏,去看望他,並給他帶去一些稿紙和幾本書籍。其中有我初涉文學時的感悟《文學的夢》,有剛出版不久的長篇小說《龜碑》。在《文學的夢》一書的扉頁上,我特意寫上英國作家薩克雷《名利場》中的幾句人生經典格言,送給了他。這幾句人生經典格言是:生活好比一麵鏡子,你對它哭,它也對你哭,你對它笑,它也對你笑。記得,小吳讀了這幾句話後,立刻對我說:“這對我太重要了,謝謝你從老師!”我說:“你別謝我,這位老師在英國,入土一個多世紀了。因為我二十年勞改中,這幾句人生格言曾給過我生活的勇氣,現在我轉贈給你。”
我的書房裝修完畢的時候,已然接近年底了。他回江西老家過年去了,便有了醃豬肘子飛到我家的事兒。我自己曾叩問過自己的心靈:那麼多從農村進入城市的打工者,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你行善行得過來嗎?自審之後的心靈回聲是:北京住著幾百萬打工者,悲情故事天天發生,不要說我一個文人,就是政府的民政部門,怕是都難以解決他們的問題。我信守的格言是:隻要是讓我碰上了,就不能裝成一個盲人,而是盡可能地給他們一些溫暖。
仔細推敲起來,這種精神本能的形成,除了因為我出生在農村之外,更大的原因,可能與二十年底層生活經驗有著千絲萬縷的內在關聯。我經曆過苦難,我知道苦難的沉重;但若我來個孫悟空的七十二變,變成隻會向上看天而不會向下看地的“勢利眼”,那就是精神的解體和靈魂的墮落。
記得,那是在十年前的1995年,家裏進行過一次粗裝修,一下子九隻來自湖北的“九頭鳥”,飛進了我的家。說起來,可能會讓城市人感到不解,我與他們有時同吃,晚上有時還擠在他們之中,與他們一塊看電視直到深夜。我這種十分隨意的態度,反而讓那些“九頭鳥”有點不好意思了:“你老不怕我們髒?很多塗料味道是很難聞的!”
“你老聽湖北話,是很費勁的,為什麼還愛聽?”
“你老是不是在體驗生活,準備拿我們做模特?”
“我們走了許多城市,還沒有見到過你老這樣的人呢!”
對此,我隻是笑笑,不作回答。因為講起我的生活經曆來,不僅勞神費心,而且會把自己帶入從前,無論對於他們還是對於自己,都不是一件高興的事情。因而在一段時間之內,我在他們麵前,是一個不解的謎團。當時正是夏末秋初,我讓他們輪換著到我的住室裏洗澡,其中有的人病了,妻子還要盡醫生的義務,為他們打針開藥。我記憶中最難忘的一天,是1995年的國慶節,那天我和這九隻“九頭鳥”一起喝酒,狀若長者與晚輩共歡;之後我又與他們一起拍照,把洗印好的照片,分別送到他們每個人手中。事出有因情到此還不算結束,我通過媒體將他們的照片發表在這些湖北娃的老家——黃岡地區——的報紙上,讓他們家鄉的父老都能看到他們娃兒在北京的生活情況。因而,當這幾隻“九頭鳥”飛到別的城市去打工的時候,有的給我來信,有的路過北京時給我送來當地的土產。每每遇到這種情況,我一定要把打工者留下來,在碰杯中享受與上層酒宴迥然不同的底層之樂。
但願城市中的文化人都能關注打工族的生存狀態。這不僅是社會和諧之所需,也是人類良知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