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以為誌行高潔的理想主義者應當不知道世上一切齷齪的事體,應當不懂得世上有黑暗這個東西。這是再錯不過的見解。隻有深知黑暗的人們才會熱烈地讚美光明。沒有餓過的人不大曉得食飽的快樂,沒有經過性的苦悶的小孩子很難了解性生活的意義。奧古斯丁,托爾斯泰都是走遍世上汙穢的地方,才產生了後來一塵不沾的潔白情緒。不覺得黑暗的可怕,也就看不見光明的價值了。孫悟空沒有在八卦爐中燒了六十四天,也無從得到那對洞觀萬物的火眼金睛了。所以天下最貞潔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們的一生埋在黑暗裏麵,但是有時誰也沒有她們那麼戀著光明。她們受盡人們的揶揄,曆遍人間淒涼的情境,嚐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使她們的心還卓然自立,那麼這顆心一定是滿著同情和憐憫。她們抓到黑暗的核心,知道侮辱她們的人們也是受這個黑暗殘殺著,她們怎麼不會滿心都是憐憫呢,當De Quincey流落倫敦,彷徨無依的時候,街上下等的娼妓是他惟一的朋友,最純潔的朋友,當朵斯妥夫斯基的《罪與罰》裏主要人物Raskonikov為著殺了人,萬種情緒交哄胸中時候,妓女Sonia是惟一能夠安慰他的人,和他同跪在床前念聖經,勸他自首。隻有濯汙泥者才能夠纖塵不染。從黑暗裏看到光明的人正同新羅曼主義者一樣,他們受過寫實主義的洗禮,認出人們心苗裏的羅曼根源,這才是真真的羅曼主義。在這個糊塗世界裏,我們非是先一筆勾銷,再重新一一估定價值過不可,否則囫圇吞棗地隨便加以可否,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的辦法。沒有夜,那裏有晨曦的光榮。正是風雨如晦時候,雞鳴不已才會那麼有意義,那麼有內容。不知黑暗,心地柔和的人們像未鍛煉過的生鐵,絕不能成光芒十丈的利劍。
但是了解黑暗也不是容易的事,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總得有個光明的心地。生來就盲目的,絕對不知道光明和黑暗的分別,因此也可說不能了解黑暗了。說到這裏,我們很可以應用柏拉圖的穴居人的比喻。他們老住在穴中,從來沒有看到陽光,也不覺得自己是在陰森森的窟裏。當他們才走出來的時候,他們羞光,一受到光明的洗禮,反頭暈目眩起來,這是可以解說曆來人們對於新時代的恐怖,總是戀著舊時代的骸骨,因為那是和人們平常麻木的心境相宜的。但是當他們已慣於陽光了,他們一回去,就立刻深覺得窟裏的黑暗淒慘。人世的黑暗也正和這個窟穴一樣,你必定瞧到了光明,才能曉得那是多麼可怕的。詩人們所以覺得世界特別可悲傷的,也是出於他們天天都浴在潔白的陽光裏。而絕不能了解人世光明方麵的無聊小說家是無法了解黑暗,雖然他們拚命寫許多所謂黑幕小說。這類小說專講怎樣去利用人世的黑暗,卻沒有說到黑暗的本質。他們說的是技術,最可鄙的技術,並沒有嚐到人世黑暗的悲哀。所以他們除開刻板的幾句世俗道德家的話外,絕無同情之可言。不曉得悲哀的人怎麼會有同情呢?“人心險詐”這個黑暗是值得細味的,至於人心怎樣子險詐,以及我們在世上該用那種險詐手段才能達到目的,這些無聊的世故是不值得探討的。然而那班所謂深知黑暗的人們卻隻知道玩弄這些小技,完全沒有看到黑暗的真意義了。俄國文學家Dostoivsky,Gogol,Chekhov等才配得上說是知道黑暗的人。他們也都是光明的歌頌者。當我們還無法來結實地來把人們分類時候,就將世人分做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也未始不是個好辦法罷!最少我這十幾年來在世網裏掙紮著的時候對於人們總是用這點來分類,而且覺得這個標準可以指示出他們許多其他的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