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人生(1 / 3)

《一生》reference_book_ids\":[7267091337017560122]}]},\"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在普通當作教本用的文學概論批評原理這類書裏,開章明義常說文學是一麵反映人生最好的鏡子,由文學我們可以更明白地認識人生。編文學概論這種人的最大目的在於平妥無疵,所以他的話老是不生不死似是而非的,念他書的人也半信半疑,考試一過早把這些套話丟到九霄雲外了;因此這般作者居然能夠無損於人,有益於己地寫他那不冷不熱的文章。可是這兩句話卻特別有效力,凡是看過一本半冊文學概論的人都大聲地嚷著由文學裏我們可以特別明白地認識人生。言下之意自然是人在世界上所最應當注意的事情無過於認清人生,文學既是認識人生惟一的路子,那麼文學在各種學術裏麵自然坐了第一把交椅,學文學的人自然……。這並不是念文學的人虛榮心特別重,那個學曆史的人不說人類思想行動不管古今中外全屬曆史範圍;那個研究哲學的學生不睥睨地說在人生根本問題未解決以前,宇宙神秘還是個大謎時節,一切思想行動都找不到根據。法科學生說人是政治動物;想做醫生的說,生命是人最重要東西;最不愛丟文的體育家也忽然引起拉丁說健全的思想存在健全的身體裏。中國是農業國家這句老話是學農業的人的招牌,然而工業學校出身者又在旁微笑著說“現在是工業世界”。學地質的說沒有地球,安有我們。數學家說遠些把Protagoras抬出說數是宇宙的本質,講近些引起羅素數理哲學。就是溫良恭儉讓的國學先生們也說要讀書必先識字,要識字就非跑到什麼《說文》戴東原書裏去過活不可:與世無涉,誌於青雲的天文學者噴噴讚美宇宙的偉大,可憐地球的微小,人世上各種物事自然是不肯去看的。孔德排起學術進化表來,把他所創設的社會學放在最高地位。拉提琴的人說音樂是人類精神的最高表現。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這塊精神世界的地盤你爭我奪,誰也睜著眼睛說“請看今日之域中,究是誰家之天下。”然而對這種事也用不著悲觀。風流文雅的王子不是在幾千年前說過“文人相輕,自古已然”。可惜這種文力統一的夢始終不能實現,恐怕是永久不能實現。所以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罷。若使有學文學的夥計們說這是長他人意氣,滅自己威風,則隻有負荊謝罪,一個辦法;或者拉一個死鬼來挨罵。在Conrad自己認為最顯露地表現出他性格的書,《人生與文學》(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裏,他說:“文學的創造不過是人類動作的一部分,若使文學家不完全承認別的更顯明的動作的地位,他的著作是沒有價值的。這個條件,文學家,—特別在年青時節—很常忘記,而傾向於將文學創造算做比人類一切別的創作的東西都高明。一大堆詩文有時固然可以發出神聖的光芒,但是在人類各種努力的總和中占不得什麼特別重要的位置。”Conrad雖然是個對於文學有狂熱的人,因為他是水手出身,沒有進過文學講堂,所以說話還保存些老舟子的直爽口吻。

文學到底同人生關係怎麼樣?文學能夠不能夠,絲毫畢露地映出人生來呢?大概有人會說浪漫派捕風捉影.在空中建起八寶樓台,癡人說夢,自然不能同實際人生發生關係。寫實派腳踏實地,靠客觀的觀察,來描寫,自然是能夠把生活畫在紙上。但是天下實在沒有比這個再錯的話。文學無非敘述人的精神經驗(述得確實不確實又是一個問題),色欲利心固然是人性一部分,而向渺茫處飛翔的意誌也是構成我們生活的一個重要成分。夢雖然不是事實,然而總是我們做的夢,所以也是人生的重要部分。天下不少遠望著星空,雖然走著的是泥濘道路的人,我們不能因為他滿身塵土,就否認他是愛慕閃閃星光的人。我們隻能說夢是與別東西不同,而不能否認它的存在,寫夢的人自然可以算是寫人生的人。Hugo說過“你說詩人是在雲裏的,可是雷電也是在雲裏的。”世上沒有人否認雷電的存在,多半人卻把詩人的話,當做鏡花水月。當什麼聲音都沒有的深夜裏,清冷的月色照著曠野同山頭,獨在山腳下徘徊的人們免不了會可憐月亮的淒涼寂寞,望著眠在山上的孤光,自然而然想月亮對於山穀是有特別情感的。這實是人們普通的情緒,在我們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Keats用他易感的心靈,把這情緒具體化利用希臘神話裏月亮同牧羊人愛情故事,歌詠成他第一首長詩Endymion。好多追蹤理想的人一生都在夢裏過去,他們的生活是夢的,所以隻有渺茫燦爛的文字才能表現出他們的生活。Wordsworth說他少時常感覺到自己同宇宙是分不開的整個,所以他有時要把牆摸一下,來使他自己相信有外界物質的存在;普通人所認為虛無鄉,在另一班看來到是唯一的實在。無論多麼實事求是抓著現在的人晚上也會做夢的。我們一生中一半光陰是做夢,而且還有白天也做夢的。浪漫派所寫的人生最少也是人生的大部分,人們卻偏說是無中生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我們雖然承認浪漫文學不是鏡裏自己生出來的影子,是反映外麵東西,我們對它照得精確不,卻大大懷疑。可是所謂寫實派又何曾是一點不差的描摹人生,作者的個人情調雜在裏麵絕不會比浪漫作家少。法國大批評家Amiel說,“所謂更客觀的作品不過是一個客觀性比別人多些的心靈的表現,就是說他在事物麵前能夠比別人更忘記自己;但是他的作品始終是一個心靈的表現。”曼殊斐兒的丈夫Middleton Murruy在他的《文體問題》(The Problem of Style)裏說,“法國的寫實主義者無論怎樣拚命去壓下他自己的性格,還是不得不表現出他的性格。隻要你真是個藝術家,你絕不能做一個沒有性格的文學藝術家。”真的,不止浪漫派作家每人都有一個特別世界排在你眼前,寫實主義者也是用他的藝術不知不覺間將人生的一部分拿來放大著寫。讓我們揀三個藝術差不多,所寫的人物也差不多的近代三個寫實派健將Maupassant,Chekhov,Bennett來比較。Chekhov有俄國的Maupassant這個外號,Bennett在他《一個文學家的自傳》(The Truth about an Auther)裏說他曾把Maupassant當作上帝一樣崇拜,他的傑作是讀了Maupassant的《一生》(Une Vie)引起的。他們三個既然於文藝上有這麼深的關係,若使寫實文學真能超客觀地映出人生,那麼這三位文豪的著作應當有同樣的色調,可是細心地看他們的作品,就發現他們有三個完全不同的世界。Maupassant冷笑地站在一邊袖手旁觀,毫無同情,所以他的世界是冰冷的;Chekhov的世界雖然也是灰色,但是他卻是有同情的,而他的作品也比較地溫暖些,有時憐憫的眼淚也由這隔江觀火的世態旁觀者眼中流下。Bennett描寫製陶的五鎮人物更是懷著滿腔熱血,不管是怎麼客觀地形容,烏托邦的思想不時還露出馬腳來。由此也可見寫實派絕不能脫開主觀的,所以三麵的鏡子,現出三個不同的世界。或者有人說他們各表現出人生的一麵,然而當念他們書時節我們真真覺得整個人生是這麼一回事;他們自己也相信人生本相這樣子的。說了一大陣,最少總可證明文學這麵鏡子是凸凹靠不住的,而不能把人生絲毫不苟地反照在上麵。許多厭倦人生的人們,居然可以在文學裏找出一塊避難所來安慰,也是因為文學裏的人生同他們所害怕的人生不同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