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名武師之死(1 / 3)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

——納蘭容若

一具桐棺,滿堂吊客;縞衣如雪,素蠟搖紅。哭聲沉,紙灰起。號啕大哭的是死者的稚兒,抽噎低泣的是年青的寡婦,唏噓歎息的是吊客和死者的弟子。靈堂上悲慘的氣氛壓得每一個人的心頭都是如墜鉛塊。

死者姓楊名牧,是薊州郡遠近知名的武師。

本來生老病死,乃是人所必經,若然福壽全歸,親友也無須這樣悲悼。但這死者楊牧卻沒有經過“老”“病”兩關,他是英年早凋,突然間莫名其妙就死掉的。他今年隻有三十八歲。

雖然隻有三十八歲,但因他早已是成名的武師,門下已經有了六位弟子。

大弟子閔成龍今年二十二歲,三年前出師,業已在北京著名的震遠鏢局當了鏢頭。二弟子嶽豪二十一歲,去年亦已滿師,因他是富家之子,沒有出去找事,家中閑居,仍然經常來探望師父。三弟子方亮、四弟子範魁都是本鄉人氏,十七八歲年紀,因為住得不遠,日間來師父家中就學,晚上回家住宿。在楊牧家中住下來學武的隻有五弟子宋鵬舉和六弟子胡聯奎,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四歲。那一晚楊牧突然暴斃,在場的弟子也就隻是他們二人了。

楊牧無甚親人,隻有一個孀居的姐姐,嫁在三百裏外的保定齊家,三弟子方亮奉師母之命趕往保定報喪,尚未回來。

現在在靈堂上為楊牧披麻戴孝的親人隻有他的年輕貌美的嬌妻雲紫蘿,和他的剛滿七歲的獨子楊華。

楊牧是個名武師,他的妻子卻是個大家閨秀,弱質女流,據說絲毫不懂武功的。八年前楊牧從江南遊曆歸來,帶回了他的新婚妻子。別人隻知他的妻子是蘇州人,書香世家,至於他們是怎樣結識的,楊牧從來沒有說過,外人也就不得而知了。兩夫妻十分恩愛,八年來從沒人見他們吵過嘴。薊州位於冀北,蘇州地屬江南,豔羨他們的人,都說這是“千裏姻緣一線牽”。

誰想得到天妒紅顏,好姻緣霎時間成為泡影!如今是鴛鴦折翼,人隔幽冥!

雲紫蘿本來就是個嬌怯怯的美人,穿了一身淡雅的素服,更顯得楚楚可憐。但在她撫棺低泣的當兒,卻有個人,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這個嘴角掛著冷笑的人是楊牧的二弟子嶽豪,他用鄙夷的眼光看了師母一眼,心裏想道:“你這假情假義,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

但在這靈堂裏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嶽豪的冷笑。

雲紫蘿知書識禮,對人和藹,相夫教子,且能恤老憐貧,鄉人都很敬重她。也正因此,所以楊牧雖然死得有點奇怪,大家都以為這是“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無人對雲紫蘿有所懷疑。

雲紫蘿哭得這麼傷心,每一個人都在為她難過。誰不同情她呢?嶽豪的冷笑,莫說沒人注意,就是有人注意,也絕想不到他這冷笑是為師母而發。

忽聽得有人叫道:“師父,師父!”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奔入靈堂。嶽豪又驚又喜,叫道:“大師兄,你回來啦!”這人是在北京震遠鏢局當鏢頭的楊門大弟子閔成龍。

閔成龍嘶啞著聲音哭喊:“師父,我來得遲了!師父呀師父,你為什麼不讓我見一見就死了呢?”跪在靈前,手拍棺木,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磕過了頭,閔成龍站起身來,瞪著一雙大眼睛問雲紫蘿道:“師娘,我師父是得什麼病死的?”

雲紫蘿花容慘白,抽噎說道:“我、我也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麼病。大前晚,他、他忽然說是心氣痛,轉眼間,他、他就手足冰冷,不會說話了。”

閔成龍道:“師父可留有什麼遺囑?”

雲紫蘿道:“沒——沒有。”

一個老者說道:“你的師父暴病身亡,哪有時間寫下遺囑?你歇一歇,也讓你的師娘歇歇吧。”言下之意,似乎有點怪責閔成龍不該在這個時候向他師娘問話。

這個老者是楊牧的遠房堂叔,他得過雲紫蘿的好處,特地來幫忙她料理喪事的。

閔成龍當作不知,說道:“我是師父的大弟子,師門後事,怎樣安排,我焉能不問?”

楊大叔雖然不是武林中人,也懂得一些武林規矩,聽他這麼一說,立即就知道他關心的是什麼事了,當下說道:“你的師父雖然沒有立下遺囑,但你既然是大弟子,順理成章,這掌門弟子當然是非你莫屬。你的幾個師弟,料想也不會有人和你爭的。”按照武林規矩,掌門弟子,可以立長,亦可立幼。但倘若大弟子並無失德之事,十居八九,都是立長。這差不多等於武林中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過因為沒有遺囑,閔成龍自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的。他再三向師娘盤問,為的就是想師娘說出這一句話。如今這句話由他師父的叔叔說出來,雖不如他所求的美滿,也算得是名分確定了。

閔成龍給楊大叔說中心事,麵上一紅,連忙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師父尚未安葬,哪裏就談得到立掌門一事?”

嶽豪說道:“不,這也是一件緊要事情。俗語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咱們的武林門派也是一樣。師父是一派宗師,豈能無人承繼?大師哥,我們都願意推戴你做掌門,這儀式待脫了孝服便當舉行。從今以後,我們事你就如同事師父一樣。”

唯一可以和閔成龍爭做掌門弟子的就是嶽豪,嶽豪肯這樣低頭服小,倒是頗出閔成龍意料之外。聽了嶽豪這番說話,閔成龍真是有說不出的舒服,卻搖手道:“這事慢慢再談,慢慢再談。師父死了,我,我委實是心煩意亂,也不知怎樣做才好。”說到此處,停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某一件事的神氣,說道:“啊,對了,師娘,還有一樁緊要的事情我要問你,師父的拳經劍譜藏在哪裏?這是千萬不可失掉的,請你找出來交給我吧。”他向師娘索取拳經劍譜,顯然已是以掌門弟子自居。

雲紫蘿眉頭一皺,好像是不耐煩閔成龍的羅唆,也好像是心神不屬的樣子說道:“我沒有見過你師父的什麼拳經劍譜,如果有的話,一定在你師父的書房之中,你自己去搜查吧。”

閔成龍有點感到尷尬,師父的棺木還停在靈堂,自己就去搜查師父的遺物,似乎有點說不過去。正自躇躊,嶽豪說道:“事有緩急輕重,咱們做弟子的固然應該守靈,但師父的拳經劍譜更是應該及早找出來的好,師父也是想咱們替他光大門戶的,萬一失了,他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啊!”

過了大半個時辰,閔、嶽二人方始出來,臉上都是一派狐疑的神氣。閔成龍道:“師娘,書房裏沒有找著。請問拳經劍譜,哪裏去了?”

雲紫蘿蹙眉說道:“你這麼說倒好像是我吞沒了。你們也知道的,我不懂武功,要來何用?”

嶽豪說道:“師娘多疑了,我相信大師哥絕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麻煩師娘給他找找。”閔成龍連忙點頭,說道:“對,對。我正是這個意思。”

雲紫蘿沒有答話,淚珠兒卻從眼角滴下來了。楊大叔說道:“現在正要出殯,陰陽師選定了這個時辰的,讓你的師娘葬了你的師父,明天再給你們找吧。今晚我們也還在這裏陪你師娘的,料想不至於就有人把它偷走。你們不放心,今晚也可以在這兒呀。”

閔成龍麵紅耳熱,說道:“對不住,我不知現在就要出殯,打擾師娘了。”嶽豪卻吃了一驚,說道:“什麼,不待師父的姐姐和外甥回來,就出殯麼?”

楊大叔道:“你師父生前厭惡繁文縟禮,死後自該讓他早日入土為安。他姐姐回來,倘有閑言,叫她問我好了。”楊大叔是死者的長輩親屬,有他出頭作主,楊門弟子縱有腹誹,也就不便再說了。

當下眾弟子扶棺出殯,墳地就在楊家屋後的山上,墓穴早已掘好,墓碑亦已豎立,是雲紫蘿親手寫的衛夫人體娟秀隸書。十多個工匠守在那兒,隻待棺材放下,便可將墳墓“合龍”。

九尺桐棺,一坯黃土,生前曾縱橫江湖威震南北的名武師就此長埋。雲紫蘿抱著愛子,痛哭夫君,在墓旁幾乎暈厥。

嶽豪心裏想道:“才不過兩天工夫,就樣樣準備好了,還有心情書寫墓碑呢!哼,哼,也虧她哭得出這副眼淚。”不覺發出了一聲冷笑。剛才他在靈堂裏的冷笑是無聲的,這次卻忍不住笑出聲來了。聲音雖然並不響亮,在他身旁的閔成龍已聽得清清楚楚。幸好此時正是一片哭聲,他的笑聲夾在哭聲之中,除了閔成龍這個“有心人”之外,旁人可沒有留意聽他。

閔成龍愕然回顧,嶽豪低聲說道:“大師哥,今晚請你到小弟家中,小弟有事奉告。”說話之時以袖掩麵,說完了話,便哭起來。閔成龍暗暗好笑,心裏想道:“我這師弟倒是和師娘旗鼓相當,大家都會假戲真做。”

三更時分,閔成龍依約來到嶽豪家中,隻見除了赴保定報喪的方亮之外,眾人都已在座。閔成龍道:“原來你已約齊了同門了。要商議什麼事情?”

嶽豪道:“正是有關師父這次暴斃之事,要請大師哥給我們作主張。”

閔成龍道:“你好像對師娘有點不滿,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