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岩萬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瞑。
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李白
繆長風讚道:“這副對聯既切合當前的景致,又切合你們段家的身份,確是佳作,不知是誰寫的?”要知段家世代在大理為王,聯中的“一石千秋撐半壁”,自是借大石來比喻段家了。
段劍青道:“說起這副對聯,也有一個故事。”
武莊笑道:“我最喜歡聽故事,你快說來聽聽。”
段劍青道:“我家故老相傳,據說這副對聯是明代一位俠士寫的。”
繆長風道:“如此說來,這位俠士也真算得是文武全材了,不知是哪一位?”
段劍青道:“這位俠士名叫鐵鏡心,大約是明代正統年間的人。”(按正統是明英宗的年號,自公元1436至1449年。)
繆長風熟悉武林掌故,說道:“不錯,曆史上是有這個人,也是當時江南的一派武學名家。”
段劍青繼續說道:“有一天,我們家裏來了兩位客人,一位是鐵鏡心,另一位的名氣比鐵鏡心更大。”
武莊問道:“那又是誰?”
段劍青道:“是當時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張丹楓。”
繆長風道:“可是創立天山派的一代宗師張丹楓嗎?”天山派創於明代,至今未衰,是以張丹楓這個名字,武端兄妹等人都曾聽過。
段劍青道:“不錯,就是這位鼎鼎大名的大宗師了。”
繆長風道:“武林曆代相傳,據說張丹楓的文材武功是更在鐵鏡心之上的,當時你家沒有請張丹楓題聯嗎?”
段劍青道:“我也不知什麼緣故,我們家裏,隻有鐵鏡心留的這副對聯。不過據說對聯雖是鐵鏡心所作,但卻是張丹楓以指代筆,用指頭替鐵鏡心在這塊大石上‘寫’出來的。他寫之後,還有評語,他說上聯語氣豪雄,可惜下聯稍嫌軟弱,不能匹敵。”
繆長風仔細咀嚼,擊節讚道:“不錯,張丹楓的評語確有見地,我剛才卻看不出來。”
段劍青如有所思,說了這個故事之後,忽地歎了口氣。武莊天真爛漫,笑問他道:“好端端的,你為何歎起氣來?”
段劍青道:“說起這個故事,我不由得想起家叔來了。”
武莊詫道:“這件事發生在數百年前,卻和令叔有何關係?”
段劍青道:“張丹楓和鐵鏡心這兩位當代的武學名家來過我們家裏,我們段家的子弟,頗受影響,那就是學武之風,在我們家裏開始興起來了。後來我們段家還和張、鐵兩位大俠攀上一點親戚關係。”
武莊道:“是什麼親戚關係?”
段劍青道:“張丹楓有一個記名弟子是昆明黔國公的沐小公爹,名喚沐璘,沐璘後來娶了我們段家的一個女兒。而鐵鏡心則是沐璘的姐夫。”(按:張丹楓和段沐兩家的關係,詳見拙著《散花女俠》。)
繆長風道:“明朝開國功臣沐英受封黔國公,開府昆明,世襲罔替。你說的黔國公,想必就是他這一家了?”
段劍青道:“不錯,明朝一代,沐家是雲南最有權勢的一家。當然,到了清兵入關之後,沐家也早已沒落,變作平民了。”
武莊笑道:“那麼以當時的情形而論,你們兩家聯姻,可也正是門當戶對啊。”
段劍青道:“但想不到這門親事,在數百年後,卻影響了家叔。
“我們段家和沐家成了親戚,學武之風極盛。沐璘送了他師父張丹楓的一本武學著作給我們段家,這本著作可說隻是武學的入門,教的並非如何克敵製勝,而是以強身健體為主的。不過,其中的道理,據說也相當奧妙。”
繆長風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大凡教人如何紮好根基的武功,往往包含有上乘的武學道理。”
段劍青繼續說道:“學武的風氣在我們段家曾盛行一時,但後來不知是哪一代的祖先定下規矩,說是學武容易闖禍,不適宜王府子弟,又禁止後人學武了。但我這位仇世叔叔,卻是生性愛武,不知怎的給他發現了家中這本藏書,一讀就著了迷了。這事我家這位老家人知道得最詳細,由他說吧。”
那老家人說道:“他的叔叔本名段蒼平,仇世這個名字,是他後來自己起的。唉,蒼平這孩子自小就是一個倔強的孩子。”
段劍青微笑替那老家人解釋:“我的叔叔是吃他妻子的奶長大的,叔叔自幼父母雙亡,他們夫妻疼愛他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樣。”
那老家人繼續說道:“蒼平少爺瞞著王爺偷偷練武,有一天不知怎的,給王爺發現,沒收了那本書,將他責罵了一頓。少爺表麵聽從,過後卻常常往外麵跑,有時晚上也不回來,叫我替他遮瞞。他說他在外麵已經找到一位名師,師父知道他的身份,起初本來不想收他作徒弟,但因見他實在是學武的好材料,這才和他相約,叫他暫時瞞著家人,傳他武藝。
“不過日子久了,總是瞞不住的。王爺雖不知道他在外麵拜了師父,卻已發覺他時常不在家中。王爺屢次勸他不聽,很是傷心,有一次曾經對我歎氣道:‘蒼平這孩子野性難馴,我是他的哥哥,可又不便管束太嚴,有機會你替我勸勸他吧。’唉,王爺勸他都不聽,我又怎能勸得他聽?”
段劍青從旁解釋道:“仇世叔叔是長房的兒子,我爹是二房,但我爹的年紀卻大得多。所以爺爺和長房伯父相繼過世之後,族長就要我爹暫時掌管這個王府。其實這是我們段家自己關起門來稱王,繆大俠你別見笑。”
那老家人接著說道:“有一天合當有事,蒼平帶了一個野人回來,說是他的師兄。他這個師兄可是長得三分像人,七分像猢猻的。他說他的師兄想要看看‘王府’是怎麼樣的,所以他就帶他一同回家,叫我幫著他一同遮瞞。
“不料正當少爺和他的師兄在書房瀏覽的時候,王爺忽地走來,我想通風報訊,也來不及。
“王爺這一怒非同小可,登時把他師兄趕跑,他那師兄脾氣也是極之不好,竟和王爺對罵,說道:‘我是他的師兄,我給你弟弟麵子,才到你們這裏,你當我是稀罕你是什麼王爺,來巴結你的嗎?”乒乒乓乓,臨走的時候,把書房的一對花瓶順手一掃,碎成片片。他怎知這對花瓶正是王爺寶貝的名瓷!”
繆長風心裏暗笑:“卜天雕的脾氣哪容得別人當他是個野人,隻打碎兩個花瓶,已經算是好的了。”
武莊笑道:“這麼一來,王爺隻怕要氣得七竅生煙了吧?”
那老家人道:“是呀,這件事一發生,可當真是火上加油了。”
武莊問道:“何以說是火上加油?難道還有另外一樁也是令得王爺惱怒的事情?”
那老家人道:“正是。這樁事我剛才沒有工夫說,現在可必須補說了。
“這一年,蒼平少爺剛好是十八歲,就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幾天,他忽然和王爺說,他要娶點蒼山一家獵戶家的女兒做妻子。王爺當然是大為生氣,不肯答允。
“這件事一發生,王爺氣上加氣,登時大發雷霆,說道:‘你爹死的時候,把你付托給我,我雖不敢說是長兄如父,總也希望把你教養成人,誰知你卻是這樣不成器,丟盡了王府的臉!’
“少爺當時臉色蒼白,大概也是生了氣了,他立即冷冷說道:‘我怎樣丟了你們王府的臉!’
“王爺說道:‘你想想,你是長房的兒子,我隻是暫時替你掌管這個王府,將來還是要把王位讓回給你繼承的。你以王爺的身份,豈能娶一個獵戶的女兒為妻?豈能和一個三分像人七分像猢猻的野人為友?’
“少爺就說:‘其實咱們早已是尋常的百姓了,你們卻還貪慕往日榮華。老實說我一點也不稀罕這個王位,你稀罕,反正你亦已有了兒子,你傳給你的兒子吧,我不要!’
“王爺也氣得變了麵色,大怒說道:‘枉我把你撫養成人,你說這樣的話,眼中還有我這個哥哥嗎?我要你閉門思過,待你想通了,我才放你出來。第一,你的婚姻要由我作主。第二,從今之後,不許再提練武二字。’
“當下王爺把他鎖在書房裏麵,還招來幾個孔武有力的仆人看守。”
武莊笑道:“你們這位少爺的武功當時縱然沒有練成,幾個壯漢大概也還守不住他吧?”
那老家人道:“那幾天我給少爺送飯,我知道他的心情。那兩件事他是決不肯答應的,但他也不願意太過觸怒兄長,是以情願給關在書房幾天,希望王爺的怒氣稍微平靜之後才好說話。哪知在這幾天他和外間隔絕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比他哥哥趕走他的師兄還要令他傷痛的事情。”說到這裏,段劍青也出現了難過的神情了。
武莊道:“那是一件什麼事情?”
老家人道:“王爺怒火頭上,也不思量後果,他派人去找到了那家獵戶,對他們父女說,他們想要高攀王府,他是決計不能答允這頭親事。可憐那位姑娘受不了這個羞辱,當晚就上吊死了!她的爹爹從此也在大理消失啦!”
武莊吃驚道:“啊,死了?這位姑娘可是死得真慘!”
老家人歎口氣說道:“不是我做下人的大膽議論主子,王爺這件事情是做得過分一些了。少爺關在書房裏三天,王爺一直沒來看過他。第四天,少爺放心不下,這才想到要我去偷偷探望那位姑娘。
“我從山裏回來,沒法不把真相告訴少爺。唉,他當時的神情真是可怕,就像呆了一般,臉上全無血色,定著眼睛看我,眼珠都不會轉動了。我是隔著窗子送飯給他的,他靠著窗子,我一摸他的手,他的手也都冰冷啦。我嚇得慌了,連忙跑去告訴王爺。
“可憐王爺和我回來的時候,隻見窗戶洞開,書房裏隻有一灘鮮血。據看守的仆人說,這是少爺吐出來的,他早已打破窗戶跑掉了。他好像瘋子一樣衝出去,誰也不敢阻攔。
“少爺這次跑了之後,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聽了這個故事,大家心裏都是感覺難過。繆長風想道:“怪不得段仇世那樣憤世嫉俗,原來是給迫出來的。”
那老家人又再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這件事發生之後,王爺也是十分後悔,我本來以為王爺要重重責罰我的,王爺卻並沒有怪我泄漏真相,他隻是要我設法把少爺找回來,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把他找回來呢?”
段劍青神色黯然,說道:“我爹臨死的時候,還在叫著叔叔的名字,他說他一生最遺憾的就是做錯這件事情。”
繆長風安慰他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也用不著太傷心啦。”
段劍青道:“我的爹爹對不起叔叔,他生前沒能彌補這個過失,我做兒子的隻能設法替他補過。繆大俠,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繆長風道:“世兄不用如此客氣,請說吧。”
段劍青道:“繆大俠、雲女俠,你們兩位是家叔的朋友,我想請你們幫個忙勸一勸他,勸他回家。這個家本來是他的,要是他能夠回來,我不但可以告慰先父於九泉之下,就是對自己我也可以有個交代了。”
繆長風道:“以令叔的性情,隻怕他不能在家裏做個王爺。”
段劍青道:“我知道家叔不會稀罕產業,更不會稀罕祖先留下的虛榮。但即使他不願意長住家中,我也希望他能夠回來見上一麵,讓我們叔侄重新相認。”
繆長風見他說得情辭懇切,心裏也覺難過,便道:“好的,要是能夠見著令叔,我一定幫你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