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狗的三個故事(3 / 3)

“這就是冰河期啊……”女郎想。

女郎在樹林邊上走著,想尋找人類的蹤跡,走了半公裏左右,遠處一串緩緩挪動的龐然大物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不敢相信地盯著那個方向,閃亮的獠牙,長長的鼻子,渾身灰黑色的長毛——

華北平原上,一群猛獁象在遷徙中。這些史前巨怪絲毫沒有覺得自己已經在滅絕的邊緣,仍然不緊不慢地緩步而行。

女郎正被這史前奇景所吸引,忽然感到身後一陣異樣,玻璃器皿裏的小家夥們激烈地狂吠了起來,她扭過頭,倒抽了一口冷氣。一隻碩大無朋的白虎站在她背後,離她還不到十米遠,弓著腰,盯著她。

女郎渾身劇烈顫抖起來,作為動物學家,她見過不知多少次老虎,但不是在動物園,就是在保護區,他們之間也曾相距更近,甚至不到一米,但不是隔著鐵籠,就是隔著鋼化玻璃。

可如今,在那頭白虎和她之間,除了空氣沒有其他任何東西。

老虎非常大,她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虎,比東北虎還要大,體長幾乎有四米,簡直是另外一個亞種,21世紀所不知道的亞種,她想起自己學過的一條動物學原理:同類動物,生活在越寒冷地區的,體形越大——所謂的伯格曼法則。

但現在不是研究動物學的時候!怎麼辦?是撒腿就跑,還是躺著裝死,還是和它對視?以前學過的野外生存術都被忘得一幹二淨,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巨虎已經長嘯一聲,猛撲了上來。

但它還沒有落下,在空中就被一束強光穿透,落到地上,一動不動,死得不能再死了。

女郎手中拿著微型激光槍,喘著粗氣,作為堅定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她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但為了自衛,也為了保護她手中那個新的物種,她別無選擇。

女郎驚魂未定,走到死虎的屍體邊上,帶著歉意說了一聲:“對不起。”

她忽然聽到輕微的響動,是雪被踩在腳下的咯吱聲。女郎抬起頭來,才發現白虎的屍體後麵,不遠處的一棵鬆樹旁,還有另一個動物。她又嚇得退了一步。

不,不是動物,是她的同類,一個髒兮兮的兩足而立的人類,身上裹著獸皮,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女郎看著對方,那是一個相當醜陋的男人,頭發亂蓬蓬的,臉上塗著印第安人一樣的油彩,看不出年紀,簡直比叫花子還要惡心。她厭惡地撇撇嘴,又抑製了心中的厭惡感:不能這麼想,或許他是我的直係祖先。這是原始社會,你還指望什麼呢?

再說她也需要那家夥,她得盡快找到一個人群讓她改造,能讓她養大小家夥們,創造兩個物種和諧生存的世界,這是她冒著生命危險逃到這個時代來的目的。

也是她三十年前,從父親那裏得到的靈感。

她向那家夥笑了一下:“你過來!”招了招手。

那個男人嚇得向後退了一步,但似乎看出來女郎並無惡意,畏畏縮縮地走了過來,女郎注意到,他走路一瘸一拐,腳上好像有些殘疾。

男人走到離女郎還有兩三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女郎從背包裏摸出一塊餅幹,扔給對方,臉上露出鼓勵的笑容:“吃吧!很好吃的。”她做了個咬的動作。

男人從雪地上撿起餅幹,嗅了嗅,猶猶豫豫地放進嘴裏舔了舔,然後咬了一小口,然後整個送進嘴巴,嚼了起來。

對野蠻人就像對小孩子一樣,幾塊餅幹就能籠絡,女郎得意地想。當然,她手裏還拿著激光槍,不敢稍有懈怠。

男人吃完了,意猶未盡,像猴子一樣,又伸出手要,女郎皺了皺眉頭:“等會兒再吃吧。你,叫什麼名字?名字?”

男人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真笨。女郎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程欣,程欣。”她重複了幾遍。

男人猶豫地伸出手來,指著她,口中學道:“程欣?”

程欣點了點頭:“對,你呢?你?”她指了指對方。

男人明白了,畢竟是智人,homo sapiens,這點智力還是有的,他指著自己的胸口,發出了兩個古怪的音節,聽起來好像是“我猜,我猜”。

我猜?這哪裏是個名字?程欣想,不過無所謂了,她靈機一動,決定管這家夥叫“旺財”。

“旺財,你帶我去你們部落?我可以,幫你們,很多忙,教你們,種糧食,不會挨餓。”她斷斷續續地說,好像這樣能讓對方多明白一點似的。

男人看著她,不知道她說什麼,一臉茫然。

程欣無奈之下,結結巴巴地撿起了自己從來沒學好過的古文:“旺財,吾乃……仙人也。汝……爾引吾……至爾之家……族中,吾欲……教爾……稼穡之道,爾等果腹無憂矣……可乎?”

男人還是一臉茫然,也難怪他,程欣想,即使他是自己的祖先,離孔子也有一萬兩千五百年呢,相比起來,孔子和她幾乎是同時代人了。

但是旺財忽然指著她手中的玻璃罩,說出了一個很奇怪的音節:“孔?孔?”

程欣莫名其妙地看著對方,又看了看手中的玻璃罩,那裏麵小家夥們正好奇地看著兩個人,發出嗚嗚的叫聲,她忽然明白了過來:“孔!孔!”

程欣知道,在她所來自的世界上,有許多語言,即使遠如英語和漢語,都有一些同一來源的詞,發音多少近似,標誌出一些事物起源的蹤跡。譬如漢語的咖啡,就和英語的coffee一樣,當然那是因為根本“咖啡”這個東西,就是從西洋來的。還有一些更古老的例子,譬如漢語的“輪”“軲轆”,和英語的wheel,希臘語的kyklos,都指向遠古時代發明的一種大致叫作kelo的圓形物。

而旺財說的這個“孔”甚至比“輪子”更為古老。語言學上的證據是很顯著的:英語的hound、拉丁語的can-is,希臘語的kuon,古愛爾蘭語的cu,吐火羅語的Ku,印地語的kutta,都或隱或現地指向同一個來源。而令人震驚的是,古漢語的“犬(kween)”以及“狗(koo)”的發音也與之高度近似,這絕不會是巧合。

雖然程欣並非語言學家,但她穿越之前,對於小家夥們的起源做了多方麵的研究,語言學方麵的資料當然也是必須掌握的。她推測出,最早馴化小家夥的祖先的人們會叫小家夥們“寬”或者“闊”,當然也包括旺財所說的“孔”。

毫無疑問,她來到了小家夥們祖先的起源之處,那一萬五千年前的故鄉。即使並非最初的馴化地,也不會相差太遠。在這個時代,這一種群必定尚未分化,仍然保持近似原初的形態。

在這裏,擁有人類智商的小家夥們將會和祖先融為一體,繁衍下去,永久改變兩個物種的曆史。

小家夥們的學名是Canis lupus sapiens,或者“智犬”,從定義上是一個新的物種,但仍然可以和狗或者狼雜交,且後代具有生殖力。經過基因改造後,小家夥們的智力是顯性遺傳,不管是父係還是母係,子女大部分會繼承高智力的優良種,當然在配種過程中也可能出現一些複雜的情況導致退化或者其他畸變。但隻要由她這個遺傳學家主持這個工程,一二十年的時間裏,她就有把握培養出幾百隻智犬來,傳統的家犬——Canis lupus familiaris,將在分化之初就融入它自身所帶來的這個直係後裔中,從而不再以原來的形態存在。狗,這個人類馴化的物種以一種新的方式開始和人類共存的曆史,那將是——

程欣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一時沒有留心對麵的旺財已經大著膽子走了過來,查看玻璃罩裏生龍活虎的“孔”們,他好像不知道玻璃的存在,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它們。

“不要!”程欣想要阻止他,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個玻璃罩看上去很普通,但是並非玻璃,而是用特種材料製成,有著智能電場防護,能夠辨別人體生物電,不允許陌生人觸摸,毫不留情地,它便將兩百多伏的電壓打在了旺財的手上。

旺財大叫一聲,疼痛刺骨。臉扭曲了,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攻擊,本能地一揮拳打在程欣的臉上,這一拳力道極重,程欣猝不及防,還來不及舉起激光槍,就被他一拳打暈了過去。

旺財難以置信地盯著昏迷的程欣,似乎沒有想到自己那麼容易就把這個奇怪的、用一道光線輕易殺死一頭猛虎的家夥給打倒了。程欣手邊的激光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記得剛才光線就是從這個怪東西上麵射出來的。他把激光槍撿了起來,好奇地擺布著。忽然不知道按了什麼地方,一道強光射了出來,那光芒白得耀眼,幾乎讓他眼睛都睜不開。

旺財嚇了一跳,嚇得趕緊把那怪東西遠遠地扔了出去,那東西落進遠處的雪裏,不見了。這時候旺財才看到,那道光射中了那個背包,高熱讓它差不多已經變成了焦炭,而強光又從玻璃罩中穿過,打出了一個圓孔,從那裏,一隻小小的“孔”好奇地探出頭來。

“孔”們都跑出來了,勇敢地圍在主人的身邊,衝著她叫著,那叫聲是一種吠叫,但和族裏養的“孔”不太一樣,似乎更複雜,更多變化,好像是說話一樣。

旺財當然沒有把這些老鼠一樣的小家夥當回事,他隻是把它們趕開,繼續檢視著眼前的怪人,但他看到那怪人的背上多了一個圓孔,發出了烤肉的味道——

對方已經死了。

不知為什麼,旺財有點失落,他隱隱感到那個怪人並沒有惡意,卻被他打死了。不過聞到肉香,他又興奮起來了。這回一出來,輕輕鬆鬆就撿了兩頭獵物回去,一頭老虎,一個人,夠他們吃好幾天的了。

他還想抓幾隻“孔”回去養,但“孔”們吱吱亂叫著跑開了,比鬆鼠還要靈活。旺財腿瘸了,無計可施,隻有不管這些小家夥了。他一把拎起女人的腳,把女人的屍體扛在肩膀上,向遠處的山洞走去。那隻老虎他扛不動,得叫同伴們一起來。

“孔”們憤怒地叫著,卻不敢靠近。

【不要追了,主人已經死了。】一隻“孔”說,用隻有它們能懂的語言。

【那我們怎麼辦?】

【總會有辦法的,主人說過,我們很快就會變得強大,人類做夢也想不到我們會有多麼強大,我們的身體將和人一樣大,並且每年都可以生五六胎,每胎生五六個……我們有尖牙、利爪,我們的身體比人壯實得多,並且和他們一樣聰明。我們還可以去和那些野狼交配,補充我們的基因多樣性……等一年,兩年,最多十年八年,我們就會統治他們的,到時候就可以為主人報仇了!】

【可是主人說過,讓我們愛人類,服從人類……】

【笨蛋,用你的腦子想想!有我們這樣的智商還用服從別人嗎?否則為什麼人類要滅絕我們?】

【不過你放心,我們也不會讓主人失望的,我們會愛人類的,我們會把他們養在家裏,也不會吃他們。這樣一來,我們兩個物種就會和諧共處的。】

“孔”們商量著走遠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延伸向這個新世界時間和空間上無盡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