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誘惑”的調教頗費時日,在恒星牽引艦花了將近一個月,讓“誘惑”搖搖晃晃地轉了好幾個圈之後,這頭總算被馴服的野獸才終於調整好了狀態,一頭奔向了死星方向。又過了幾天後,“誘惑”終於接近了死星的日鞘。
這時候,早已經換了好幾批遊客。不過,“誘惑”進入日鞘是裏程碑的大事件,所以這一天遊客又激增起來,達到了三百萬人之多,連博物館的中央大廳都容納不下了,許多人於是駕著小型飛行器在太空觀賞。觀者如堵,形體各異的各種飛行器和身穿宇航衣的個體參觀者組成了一麵壯觀的巨牆,看著六億公裏外“誘惑”的移動。
不過,絕大多數人是看不出什麼端倪的,日鞘內外並沒有可以用肉眼分辨的標誌。“誘惑”的高速運動,在幾億公裏外看來,和靜止不動沒有多大區別。好在有一百多台立體攝像機跟隨著“誘惑”,拍攝著這個曆史性的時刻,並將圖像轉到博物館大廳中。當科學家計算的“誘惑”進入日鞘的時刻到來時,先後不過幾秒的時間,大廳的立體圖像就消失了。人們明白,八台攝像機已經在神秘魔咒的作用下報廢了。
但是肉眼可見,“誘惑”依然存在,發出穩定的紅光。在接下去的兩個標準小時內,都一動不動地懸掛在天際。看來,曾經毀滅無數宇宙航行者的神秘禁製對它是無效的。
正當遊客們覺得已經沒什麼好看而陸續離去之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在進入日鞘兩個小時後,“誘惑”閃爍了幾下,然後就消失了。就像一盞暗淡的燈光熄滅一樣悄無聲息。遊客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幾乎炸開了鍋。
幾十秒後,來自觀測站的消息證實了人們的肉眼所見:望遠鏡的觀測顯示,在幾秒鍾內,“誘惑”的速度忽然迅速遞減為零,似乎被什麼東西扯住了。隨即發生了形變,表麵出現了奇特的隆起,然後內部的恒星物質瘋狂地噴湧出來,形成了數十萬公裏高的超級日珥,這股物質流被吸入了後方一個看不見的點,使得整顆恒星迅速黯淡下來。然後,幾乎在一瞬間,整個“誘惑”都消失在漆黑的太空中,好像被一個魔術師用黑布變沒了一樣。
顯然,死星的神秘禁製並不像科學家以為的那麼簡單。大多數遊客不無失望,看來“誘拐”計劃是失敗了,死星的秘密仍然不為人知;不過也有人感到高興,畢竟這也是畢生難見的奇觀,證明死星的強大魔力不容小覷。人們議論紛紛,卻渾然沒有覺察到真正的危險所在。
“誘惑”消失後大約幾分鍾,遊客們紛紛用各自的語言驚呼了起來:博物館的中央大廳忽然悄無聲息地裂成了兩半,斷裂麵整齊得如同鏡子一樣。事實上,整個空間站都被斜斜地“劈”成了兩半,重力場失效,防護力場破裂,空氣大量外泄,博物館內外的遊客們都恐慌起來,像幾百萬隻沒頭飛蟲一樣逃竄。轉瞬間出現了十幾萬處爆炸和火光,那是各種飛行器在慌亂中的對撞。
僅僅十幾秒後,已經分成兩半的空間站再度分裂成七八片,有的裂痕直接從遊客身上穿過,一個完整的軀體還來不及哼一聲,轉眼間就分成數片血肉,仿佛有一個巨大的狂暴武士拿著隱形的鋼刀在瘋狂砍削一樣。隨後,是幾十片,幾百片,幾千片……再也拚不成任何完整的形狀。
這種奇特的現象持續了十分鍾之久,恐怖的斷裂連續發生著,包括一千多座永久建築和四千艘大型飛船的整個空間區域,變成了億萬片飛舞的碎屑,似乎為了驗證物質是否無限可分的命題一樣,這些碎屑也不斷破裂,直到幾乎每一個原子都斷裂開來。其中自然已經沒有任何活物。
能夠及時逃生者隻有幾千人,其中一個目擊者說了一句後來被證實的話:“看起來破碎的不是空間站或者其他什麼東西,而是空間本身。”
這恐怖的一幕,還僅僅是災難的預演。
更大的災難,發生在兩萬五千光年外的聯邦首府——始建於銀河帝國時代的天國之城。這是一座行星規模的都市,但並非一個行星,而是一個美輪美奐的巨型人造結構,看上去像是一朵分為七層、包含著數百片花瓣的鮮花,每一片花瓣都有幾百萬平方公裏的麵積,並有複雜的立體結構。聯邦政府是一個像水晶一樣玲瓏剔透的光球,直徑有兩千公裏,內部包含著三萬個精美細致的建築,它們天衣無縫地交織勾連在一起,構成完美的球形,懸浮在花蕊的位置。人們公認,這是整個銀河係有史以來所建造的最美麗的城市,兩千億來自一百萬個不同種族的聯邦公民生活和居住在這裏。這座城市不依賴任何恒星,而是圍繞著銀核做為期整整一個標準銀河年的公轉,以底部能源係統的真空能提取供給全城的能量。
當“誘惑”在死星日鞘附近消失的同一時刻,天國之城的居民們忽然感到整個城市被血紅的光芒所充滿,人們抬頭望去,發現一個巨大而猙獰的火海突然降臨在天空上,將整個蒼穹都覆蓋了。駭人的日珥瘋狂地噴吐著,連上麵的支流都看得清清楚楚。
“誘惑”變成了“複仇女神”,出現在距離天國之城隻有百萬公裏的近處,並以大約三百公裏每秒的速度向城市俯衝下來。
很快,大地發出劇烈的震動,尖銳的警報聲響起。智能監控係統感知到,天國城受到了突然出現的一個強大引力,被拉向了引力源。預計將在三個標準時後相撞。
事實上,天國城有力場防護罩以及數百個反物質發動機,如果及時打開防護罩,開動城市發動機並進入躍遷狀態,是有可能逃出紅矮星的魔掌的。但是這要求五名執政官的共同授權,而在“複仇女神”降臨所造成的大混亂中,一名正在參加競選的執政官死於人流的踐踏。另一名執政官無法聯係到,以致延誤了逃離的最佳機會。隨後,溫度迅速從三百K左右飆升到一千K,這超出了一大半種族的生存條件極限,幾百億既來不及穿上防護服、也來不及躲進耐高溫建築或飛行器的市民在高溫中痛苦地死去,局麵更加無法控製。隨著溫度的進一步升高,一些不耐熱的建築也紛紛倒塌或像蠟燭一樣融化。
停泊在城市各處的飛行器都緊急起飛,以冀逃過這場毀天滅地的大劫。空中如同蝗災一樣布滿了各式飛行器,以至於大地一片黑暗,連天上的火海也一時被遮擋住了。飛行器很快紛紛相撞,像火雨一樣隕落下來,將城市砸得千瘡百孔。最終,大概有一百億人成功逃生,但僅僅因為飛行器相撞而死亡的據估計就有上億人之多。最後時刻,整座城市失重了,天與地猛地顛倒過來,萬物脫離了地表,向著天上的火海“飛落”著,整座城市倒立著,向著火海深處墜去,直到化為一顆流星。而聯邦政府所在的水晶球,成了率先滴向火海的、這完美城市的一滴淚水。一位目擊者悲歎說:“花之天國就這樣墜入了火的地獄。”
這一事件在曆史上被稱為“死星的複仇”,但是據科學家的研究,這很可能並非那神秘力量的蓄意報複。可以確知的是,當時,某種力量在死星星係的邊緣撕開了一道通向超空間的裂口,並將來犯的紅矮星“吸”了進去。這道裂口與僅僅幾個天文單位外的星門相互作用,導致附近的空間結構不穩,產生空間崩潰,葬送了數百萬人的性命。同時,被扔進超空間的紅矮星在沒有引導的情況下,仍然要尋找出口,而天國城附近的星門物質能量交換最為頻繁,導致明顯的能量洪流,因此就被吸引過去,從那裏“掉”了出來。
無論真相如何,這次失敗的計劃幾乎毀了銀河聯邦,在二十多屆政府後才恢複了生氣。此後,聯邦將死星附近數光年都劃為禁區,不論是商業旅行,科學研究,宗教崇拜,還是旅遊觀光一律禁止。再一次,死星從泛銀河世界的視野中消失了,直到曆史變成了傳說,傳說變成了神話,而神話變成了——笑話。
4
在上述事件發生後不知多少歲月,在同一個地方,宏偉的星門已經消失不見,巨大的空間裂痕也被永恒的時間之手所撫平。喧囂歸於沉寂,萬有歸於虛無。古代的教堂、空間站、博物館、遊樂場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裏看上去隻是宇宙中尋常至極的一個角落。
但此刻,一個意外的來客打破了這個空間億萬年以來的平靜,一艘孤零零的飛船闖入了這片空間,並以亞光速向著死星飛馳。這是一艘相當龐大的飛船,從頭到尾有十多公裏長,但看上去十分醜陋拙劣,像是一個頑童用一堆亂七八糟的鐵皮隨意擰成的模型,經過長期的太空跋涉,更是早已破爛不堪,看上去和太空垃圾沒什麼區別。不過,這個時代的宇宙旅行家一望可知,這是蟲人的飛船。
蟲人是一個新興的種族。在百萬年前才開始登上銀河世界的舞台。事實上,大部分文明種族並不承認它們有資格進入文明世界。畢竟,它們從未掌握空間躍遷技術,它們的亞光速飛船對於各大文明種族來說慢得如同低等動物的爬行。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文明種族衰落的時代,蟲人這樣的半野蠻民族則蒸蒸日上,自十萬年前從第二旋臂中部發跡以來,它們一直在向四周擴張,每一世代都有不計其數的巨型飛船前往附近的各個行星係建立殖民地。蟲人的繁殖能力極為驚人,在幾千年內,一個行星係就能達到飽和的狀態,不得不將那些年輕人打發出去再次尋找新的殖民地。這種指數增長模式使得蟲人已經成為幾十萬個星係的主人,並且對另外幾百萬個星係虎視眈眈。這簡直是一場銀河範圍內的大蝗災。有人開玩笑說,按照這個速度,再給蟲人十萬年時間,他們能占領整個宇宙,除非某個強大的文明種族看不下去,開展全銀河係內的除蟲運動滅絕它們。但蟲人們也乖巧地不去觸動那些古老文明種族的固有地盤,反正除此之外的空閑星係還有很多。
這個掛在第二旋臂的一個支旋臂末端的小小星係,顯然就是這一撥蟲人的下一個殖民目標。
此時,在飛船上,侍衛官黑背正和年輕的蟲後——這一批蟲人的最高首領——結束了一輪激烈的肉體歡愛,依偎在窗前,用精巧的複眼一起凝望那顆剛剛顯出些許輪廓的小小恒星,蟲人們稱之為“希望之星”。
“小子,你的功夫還不錯,”蟲後慵懶地說,“這回本宮估計可以下兩百個卵了。”
“陛下,等到您誕育禦卵的時候,應該已經在希望之星的陽光下,在某個行星的平原上安置王廷了。”
“嗯,不過還得解決吃飯問題。要是那個行星上還有碳基生物就好了,我們也不用自己去搞什麼合成工廠、速成作物了,可以直接捉來飽餐一頓。”蟲人是一種特殊的碳基種族,它們的強大消化能力幾乎將一切碳基生物變成自己的營養。據說這十萬年來它們吃滅絕過三萬個星球上的八百億種生物。
提到生物,黑背忽然不說話,觸角糾纏著,不自覺地做出了深思的表情。
“怎麼,你還在想這個星係有禁製的那個傳說?”
“是的,陛下,雖然是無稽之談,但臣總是擔心萬一是真的,那麼我們恐怕——”
“可是我們出發前已經谘詢過好幾個古老文明種族的大使,他們說這些隻是可笑的傳說和迷信。”
“這些人可能不懷好意,陛下。他們說不定想讓我們去做實驗品。”
蟲後不悅起來:“這些不都說過很多遍了麼?這是個不得已的目標,附近的星係要麼已經被其他文明種族占據,要麼已經被其他蟲人殖民,我們已經沒有選擇。”
“是的,陛下,但是恰恰是這一點讓臣奇怪。我們蟲人的殖民大軍在五萬年前就已經來到了這片星區,並且在其中數個星係殖民。幾百代人的時間,周圍能殖民的行星係幾乎都被我們占光了,但為什麼五萬年來從來沒有蟲人入主過這個星係呢?我們蟲人並不以曆史記載見長,但是在臣查到的有限的記錄中也已經有三次,我們種族的先驅企圖征服這個星係,卻一去再也沒有消息。”
“你可能想多了,侍衛官。我們蟲人的科技不發達,每次跨星係遠航至少有百分之三十的事故率,這並不奇怪。我們出發的故鄉星球,也是經過好幾次失敗的嚐試才最終征服的。那些不幸的先驅飛船,說不定是在途中就報廢了。”
“但願如陛下所言。”
一陣沉默後,蟲後說:“侍衛官,有一件事情本宮可以老實告訴你,事實上在出發時,那個傳說也是本宮選擇這個星係的原因之一。隻是怕節外生枝,所以沒有明說。”
黑背做了個表示詫異的觸角勢。
“本宮並不完全相信這些說法,但說不定有一些根據。畢竟那些古老種族占領過的星係,比咱們見過的還多哪。本宮懷疑這個行星係很可能是某個非常、非常古老的文明種族的隱居之地,因此下了禁製,不允許其他種族進入。”
“陛下,您真的這麼認為?”黑背驚恐地說,“那些古老種族可不是我們惹得起的。它們雖然對於征服宇宙早就失去了興趣,但是不代表它們沒有這樣的力量。如果我們貿然闖入他們的地盤……大蟲神啊!”
蟲後微微一笑:“侍衛官,何必這麼慌張呢?為了整個種族的繁榮,我們蟲人從來不在乎自己的區區性命。再說假設真有隱居種族的存在,經過幾十億年的時光,它們可能也早已飛升到傳說中的另一個宇宙去了。”
“飛升?”
“已經有太多的種族在達到文明頂點後消失了,許多曆史學家認為,或許是它們巔峰的科技打開了另一個宇宙的大門。譬如古老的沙人,據說他們是這個星係的‘死星’傳說的始作俑者。在隻剩下神話的上古時代,他們曾經統治這個星係,但卻在一夜間消失不見……它們很可能已經進入另一個宇宙了。”
“也可能它們就隱藏在這個星係……”黑背憂心忡忡地說。
“那說不定更好,想想吧,如果發現古老沙人的文明!反正這次如果失敗,我們最多搭上自己的小命,損失幾萬人而已;但是如果成功,我們可能獲得一個科技和文明的大寶庫,從此一勞永逸改變蟲人因為科技落後而被人鄙視、任人宰割的命運,我蟲族也可不受他人的白眼,自此屹立於宇宙高級種族之林了。”
“說得對,陛下,就是死也沒什麼好怕的,”黑背苦笑著說,“至少臣,那是一點也不用怕了。”
蟲後嫵媚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張開口器,伸出管狀的舌頭與他長吻著。黑背幸福地顫抖著,一會兒便將腦袋深深地伸進蟲後那碩大的口器中,蟲後將大齶與小齶合攏,“咯吱咯吱”幾聲就把黑背的腦袋咬了下來,咀嚼著吞進了肚裏,黑背的身軀倒在地板上,體液從頸部噴了出來,十二條腿還在一伸一縮。
半個時辰後,黑背的整個身體都進了蟲後的肚子,愛侶的血肉將成為供應給自己孩子的養料。三個多月後,孩子們就會出世。在新行星的大地上,捕食著本土的小爬蟲小飛蟲們,茁壯成長,一代又一代……蟲後望著舷窗外的星空,心中充滿了溫柔之意。
呼叫器裏傳來的複雜氣味打斷了她的遐思:“啟稟陛下,我們即將進入該恒星的日鞘層。”
蟲後緊張了起來,按照古老的傳說,如果該星係有什麼禁製係統的話,那麼很可能就在這裏。她想了想,命令飛船降低速度,然後臥進了一個特殊的凹槽裏,並用頭頂的觸須按了凹槽側麵的幾個鍵,很快,她就被傳送入了一艘救生艇中。萬一發生什麼事故,她也許可以及時逃生。蟲後閉上了眼睛,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飛船進入了日鞘。
一秒鍾,兩秒鍾……差不多一分鍾過去了,什麼也沒有發生。蟲後不禁鬆了一口氣,笑話自己如此沉不住氣,準備從救生艇中出來,回到臥室中去。
就在這個時候,事故發生了。蟲後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似乎有某種來自三維空間之外的巨大的震蕩掠過了整艘飛船。隨後信息傳感器中傳來表示危險的氣味,駕駛員手忙腳亂地報告了幾句,隨即在蟲人的一片慌亂中,飛船的核反應堆爆炸了,轉瞬間,飛船內的一切都在毀滅性的高溫和輻射中汽化。
惟一的例外是蟲後。她在得知警報後,當機立斷,立刻發射出救生艇,及時脫離了母船。這艘小艇是由一種特殊的材料製成,原料是一種甲蟲的殼,而用的也是極為古老的化學推進方法,燃料居然是蟲人所蓄養的一種巨蟲的糞便,能量反應級別非常低。或許因為這個原因,她竟逃過了那無所不在的神秘禁製力量,成為數十個銀河年以來,成功闖入這個神秘星係的第一個來客。當然,她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星海之中,孤獨逃生的蟲後感到腹中小生命的悸動,她知道一個多月後,兩百個孩子就要出世,她必須及時找到能夠棲身的星球。一個個巨大的氣態行星帶著一串串千姿百態的衛星從舷窗外掠過,蟲後都不感興趣:救生艇上除了一些幹糧,沒有任何用來建設殖民地的物資,她必須找到一個本身有碳基生命的星球,才能夠活下來。她暫時進入了冬眠。
一個月後,蟲後終於見到了那顆蔚藍色的行星,那個她夢寐以求的目的地。
在藍色行星上,某個大陸的丘陵地帶,日落時分,漫山遍野的蕨類植物正在夕照中搖曳。一塊樹幹大小的子彈形物體從天而降,落在地上,砸出一個深坑,此後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太陽在地平線下消失之後,繁星初現時,艙門終於打開,剛剛蘇醒的蟲後踉蹌著爬了出來。不知怎麼,她在降落的那一刻忽然失去了一切意識,昏厥了過去,無法再操縱飛船,導致飛船幾乎墜毀。
“還沒有完,隻要我的孩子們能出世……”蟲後雖然已經在墜落中身受重傷,意識模糊,卻仍然堅持著想。她爬出艙外,嚐試著用皮膚吸了一口氣。令她欣喜的是,這個星球上的空氣中含有一定的氧分,雖然稀薄得令她難受,但無疑可以呼吸。
蟲後的十二條腿斷了九條,爬了幾步以後便無力再移動,隻能平躺在地上,感受著腹中的悸動。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幾個小時後,孩子們就要出世了。孩子們出世後,以她的屍體為食物,將獲得第一份養料,隨後,他們總能在這個食物豐富的星球上活下去,繁衍後代,占領這個星球。
“我們蟲人……什麼都能吃……孩子們……一定能活下去的……”蟲後意識模糊地想。
一陣地動山搖的腳步聲打斷了她蒙矓的思緒,蟲後扭過頭去,驚恐地發現一群巨大的四足爬行動物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她的方向走了過來。蟲後剛剛掙紮著滾到一塊岩石後麵,一個比她身體還大的腳掌就踏在了她剛才躺著的地方。然後一條頎長的脖頸伸了過來,一個和那碩大身軀毫不相稱的小腦袋好奇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蟲後這才發現自己的處境:在這個神秘的星球上,她看上去並不處於食物鏈的頂端。
好在這小頭的巨怪對她沒什麼興趣,很快就扭過了頭,自顧自地吃起了高大的蕨類植物的枝葉,顯然是一種植食動物。
不久,那群巨怪就去別處覓食了。蟲後剛剛鬆了一口氣,又被背後的一陣窸窸窣窣聲所驚動,她扭過腦袋,在她的複眼中,看到了一隻覆蓋著鱗片、五彩斑斕、比她自己略大一點的四足長吻獸饒有興味地盯著她,似乎隨時可能撲過來。
如果有任何蟲人文明的武器在手,蟲後都能在瞬間把這隻蠢獸轟成渣。但她手頭卻什麼也沒有,蟲後隻能摩擦著發音器,發出尖銳的威脅聲,並揮舞著兩隻還能活動的上肢進行恐嚇,但看來沒什麼效用。那怪物吐著芯子,一步步逼近,很快離蟲後隻有不到半個身體的距離了。它張開嘴巴,露出了滿嘴的獠牙,然後撲了上來。
就在這時,蟲後在絕望中猛地張開了受傷的翅膀,體積一下膨脹大了三倍,居然撲騰著飛了起來。怪物沒想到眼前這隻大蟲子還會飛行,這回被嚇壞了,扭頭一溜煙地跑了。蟲後掙紮著想要飛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但是剛扇動了幾下翅膀就掉了下來,這個星球上的空氣還是比母星稀薄很多,成分也不同,無法承載它的身體。
精疲力竭的蟲後躺在地上,仰望著陌生的星空,分不清楚自己的母星在哪裏。在遙遠的宇宙中,她的同胞們在萬千星球間往來,但是沒有人會來救她。這個行星係好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將它自身和文明世界分開,在黑洞中所發生的一切,在外麵的人看不到,也聽不到。
蟲後熬到了第二天的黎明,看到了自己的種族稱為“希望之星”的那顆恒星第一次在自己夢中行星表麵上升起。日出後不久,蟲後就感到腹中一陣悸動,孩子們要出來了。但不知什麼時候起,她發現自己身邊已經圍了一圈奇怪的小蜥蜴,它們雖然都有四肢,但是卻隻用後足站立,頎長的脖頸撐起了靈活的小腦袋,彈來跳去十分靈活,並且都用垂涎三尺的目光盯著她肥大的肚子。
蟲後幾次發出威嚇的聲音和動作把它們嚇退,但是一次比一次微弱。它們圍成了一圈,偶爾發出“吱吱”的叫聲,對蟲後蠕動的腹部非常感興趣。終於,從蟲後的腹孔中,一隻幾厘米長的小蟲人露出了腦袋,好奇地盯著外麵的世界。
“我的……孩子……”蟲後欣慰地想,抬起複眼,努力想看清楚孩子的模樣。
但小蟲人也吸引了那些蜥蜴的注意。這時候,一隻膽大的小蜥蜴跳上了她的腹部,一口叼起了還來不及爬出來的小蟲人,仰頭吞了下去。蟲後隻看到孩子幼嫩的身體在蜥蜴的嘴裏晃動幾下,就消失了。
“不——”蟲後發出了瘋狂的嘶吼。
但是嚐到甜頭的小蜥蜴們已經不把她的警告當回事了。更多的小蜥蜴跳到她身上,用嘴咬開了她的肚皮,黑黃色的內髒和白花花的卵流了一地。小家夥們發出興奮的聲音一擁而上,低頭大嚼了起來——一切都完了。
在可惡的小爬蟲們啃掉她的腦袋之前,蟲後還一直活著,睜著眼睛瞪視著剛剛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死星。現在,所有的希望已經破滅,她腦中隻有一個最後的問題:在這個神秘的星係中,在這個古怪的星球上,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無論如何,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5
億萬年的時光悠然流逝。在數不清的世代中,新的銀河國家出現了,又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個新的種族從時間洪流中湧現出來,登上泛銀河世界的曆史舞台,又以同樣的速度離開。蒼茫寰宇,並無新事。
然而,在看似紛擾無常的變易中,一個曆史性的趨勢逐漸顯明:泛銀河世界日益趨向衰落。舊日的文明體係一個個衰亡或消失,而新的智慧種族越來越少,其成就也無法攀登到過去的高峰,古代那種可以稱雄整個銀河係數千萬年的偉大文明早已不複再現,往往在幾萬年甚至更短的時間裏,一個新興的文明種族,或許還來不及跨出自己所在的旋臂,就消失不見了。
那上古的“死星”索萊斯,在最近的幾千萬年中,已經無人騷擾。在蔚藍色行星上,盛極一時的巨大爬蟲類消逝了,將生存空間讓給另一種小得多的、用乳汁哺育後代的胎盤動物。它們很快繁榮起來,占據了天上、地下和海裏的生態位的各個角落,萬物來來去去,生命按照既定的速率進化著。
終於,在某塊大陸的一條大裂穀中,有一些靈活的猴子從樹上下來,學會了直立行走。他們發明了語言,製造了工具,學會了用火,順便也褪去了一身的皮毛。不久,這些裸猿從裂穀出來,很快散布到這個星球的各個大陸上。一個個狩獵-采集部落操著日益分化的語言,在森林和草原上東飄西蕩,最初的禮儀、倫理、宗教、犯罪和戰爭也隨之誕生。當泛銀河世界日益蕭條冷清之時,這顆小小的星球卻變得史無前例地喧鬧起來。
就在這一時期,泛銀河世界走完了漫長的衰落之途,陷入了徹底的沉寂。在整個銀河係中,在十萬光年的尺度上,除了藍星上剛剛學會仰望星空的裸猿之外,再沒有任何智慧生命存在的跡象。不知為何,一切生命的痕跡都已經消失,一切文明都歸於寂滅。誠然,許多城市的建築仍然存在,無數的飛行器仍在太空漂泊,但是其中再沒有任何生靈活動。隻有冷冷的星光還在照亮著這些昔日世界的遺跡,若幹億萬年前發出的電磁波還在無盡的空間中飛奔著,向那光錐之外的廣闊宇宙宣讀那早已時過境遷的信息。
過去的事,無人紀念,將來的事,後人也不會追憶。
但宇宙的這種奇特沉寂似乎比藍星上的喧囂與騷動更加意味深長。在千萬年的沉寂中,似乎有某種東西,某種超出銀河文明能夠理解的東西,正在耐心地等待著……
等待著最佳的時機……
某一個平平無奇的時刻,這時機終於來了。猛然間,整個銀河係似乎都被某種東西震蕩了一下。突如其來地,似乎在星係“上麵”的另一個空間,一個巨大的水壩打開了,無窮無盡的神秘之水流溢了出來,將銀河係的千億顆恒星都淹沒在無邊的神秘海之中。這種無限充沛的力量和智慧,這個星係之前還從未感受到。
幾乎不需要花費任何時間,那無限的神秘之水就從整個星係彙聚到了一點:離死星大約一光年外的彗星雲層中。在那裏,它將整個星係的一切都收入其神識之中。刹那間,那遠古的神祇在日鞘處所安排的各種監察係統、防護體係和空間陷阱都落入這一意識之中,被一一破解。守護了億萬年的秘密已經不複存在,神識在自我滿足的愉悅中發出了一個指令。轉瞬間,神識的洪流已經穿過了一光年的距離,來到了死星星係不可侵犯的內部,並將那蔚藍色行星包裹在它的意識之海中。
“銀河係最神秘的禁地,我終於來到了這裏。”那神識開始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某個對象說話。這偉大的獨白突破了時空的限製,在泛銀河世界每一個角落裏回響著,卻無人去聆聽。
“在二十多個銀河年的洪荒歲月裏,這個小小的藍色星球,是銀河係中最大的秘密。從沒有任何力量能接近它,了解它,研究它,征服它。多少商船在這裏消失不見,多少戰艦在這裏折戟沉沙,多少次各個政府和私人的探險隊一去不返。這遠古以來的禁製,從來沒有任何文明民族能夠了解和打破。是怎樣的大能,布下了這樣威力無邊的防護係統?是怎樣的智慧,可以輕易挫敗任何智慧種族的進犯?是怎樣的耐心,花費不可思議的漫長歲月,守護著這小小的星球?”
“這一切隻有您能做到,啊!偉大的神。神啊,我向您致敬。”
“我曾被稱為沙人,是這個星係除了您之外最古老的文明。二十多個銀河年外,我們沙人一度是整個星係的主宰。整整一個銀河年之久,我們都是這個星係當之無愧的主人。從我們自身的上古時代起,就知道了死星索萊斯和它的禁製,古人曾把它記載在宗教經典裏,一代代人對此尊奉不疑,我們知道這是我們無法逾越的偉力,絕不敢觸犯。我們崇拜您,神啊,您是我們惟一知道的、超越我們自身的力量,雖然對您,我們仍然一無所知。”
“但神啊,從那遙遠的時代起,我們的心中就播下了挑戰您的種子。戰勝最高神明的夢想,從未在沙人的意識中消失。在我們文明的鼎盛時期,我們終於敢於違抗聖書的旨意,發動了瀆神的戰爭,我們一度收集了上百顆恒星的能量,瘋狂地轟擊著這個星係;又將銀河中的超級黑洞搬運到死星附近,妄圖能將它及其行星都吸進那無底深淵;還製造了恒星規模的反物質炸彈,其湮滅反應足以毀滅小半個銀河係……但我們的狂妄進攻,在您的大能下,瞬間便灰飛煙滅,在死星星係上連一絲漣漪都沒有留下。那一刻我們才了解了,在您的力量麵前,我們的一切成就都像蟲豸一樣微不足道。”
“您的偉大典範教導了我們。外在的權柄毫無意義,惟有提升內在的力量才能獲得不朽。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逐漸厭倦了在宇宙中的殖民擴張,而將注意力轉向自己的內心。終於有一天,我們停止了一切征服宇宙的嚐試,而將全部的精力用來溝通彼此的心靈,每一個心靈對他人來說,都是一個新的宇宙,每一次心靈的交融,都相當於一次文明的提升。而當我們將所有的沙人心靈都合為一個個體的時候,我們相信,自己終於跨入了神的行列。我們——不,‘我’再也不需要肉體,就能夠以純粹意識的形式從星係的一端飛躍到另一端。我用意識擁抱著整個銀河係。”
“在這次飛躍之後,我花了十來個銀河年冥思這個宇宙的奧秘,來提升自己的心靈,這幾乎是無限漫長的歲月,但對思維的心靈來說,又僅僅是一瞬間。終於有一天,我終於明白了這個宇宙最深層的奧秘,也明白了諸神創造沙人的目的。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將整個星係的生命,所有智慧的和原始的意識,都融為一體。當這一崇高的目的最終達到時,銀河係本身將成為一個智慧生命。我就將成為它的意識本身,從此直到永遠。”
“領悟到這一切之後,我在這個銀河係中伸出意識的觸手,去擁抱一個個文明,讓它們和我融為一體,成為我的一部分。請不要誤解,神啊,這一切完全出於自願,毫無強迫,當一個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就會接觸到我的意識,他們將我視為神明,而誠惶誠恐地願意侍奉我,和我融合。沒有任何毀滅,沒有任何死亡。每一個文明中的每一個生命都在我之中。他們隻是一時失去了意識,而當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就會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了‘我’。我就是一切,一切也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