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君以心計策國用,構諸侯,參以酒榷,鹹陽、孔僅增以鹽、鐵,江充、楊可之等,各以鋒銳,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可為無間矣。非特管仲設九府,徼山海也。然而國家衰耗,城廓空虛。故非崇仁義無以化民,非力本農無以富邦也。
禦史曰:水有猵獺而池魚勞,國有強禦而齊民消。故茂林之下無豐草,大塊之間無美苗。夫理國之道,除穢鋤豪,然後百姓均平,各安其宇。張廷尉論定律令,明法以繩天下,誅奸猾,絕並兼之徒。而強不淩弱,眾不暴寡。
大夫君運籌策,建國用,籠天下鹽,鐵諸利,以排富商大賈,買官贖罪,損有餘,補不足,以齊黎民。是以兵革東西征伐,賦斂不增而用足。夫損益之事,賢者所睹,非眾人之所知也。
文學曰:扁鵲撫息脈而知疾所由生,陽氣盛,則損之而調陰,寒氣盛,則損之而調陽,是以氣脈調和,而邪氣無所留矣。夫拙醫不知脈理之腠,血氣之分,妄刺而無益於疾,傷肌膚而已矣。今欲損有餘,補不足,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矣。嚴法任刑,欲以禁暴止奸,而奸猶不止,意者非扁鵲之用針石,故眾人未得其職也。
禦史曰:周之建國也,蓋千八百諸侯。其後,強吞弱,大兼小,並為六國。六國連兵結難數百年,內拒敵國,外攘四夷。由此觀之,兵甲不休,戰伐不乏,軍旅外奉,倉庫內實。今以天下之富,海內之財,百郡之貢,非特齊、魯之畜,趙魏之庫也。計委量入,雖急用之,宜無乏絕之時。顧大農等以術體躬稼,則後稷之烈,軍四出而用不繼,非天之財少也。用針石,調陰陽,均有無,補不足,亦非也。上大夫君與治粟都尉管領大農事,灸刺稽滯,開利百脈,是以萬物流通,而縣官富實。當此之時,四方征暴亂,車甲之費,克獲之賞,以億萬計,皆贍大司農。此皆扁鵲之力,而鹽、鐵之福也。
文學曰:邊郡山居穀處,陰陽不和,寒凍裂地,衝風飄鹵,沙石凝積,地勢無所宜。中國,天地之中,陰陽之際也,日月經其南,鬥極出其北,含眾和之氣,產育庶物。今去而侵邊,多斥不毛寒苦之地,是猶棄江皋河濱,而田於嶺阪菹澤也。轉倉廩之委,飛府庫之財,以給邊民。中國困於徭賦,邊民苦於戍禦。力耕不便種糴,無桑麻之利,仰中國絲絮而後衣之,皮裘蒙毛,曾不足蓋形,夏不失複,冬不離窟。父子夫婦內藏於專室土圜之中。中外空虛,扁鵲何力?而鹽、鐵何福也?
未通第十五
禦史曰:內郡人眾,水泉薦草不能相贍,地勢溫濕,不宜牛馬。民蹠耒而耕,負簷而行,勞罷而寡功。是以百姓貧苦而衣食不足,老弱負輅於路,而列卿大夫或乘牛車。孝武皇帝平百越以為囿圃,卻羌、胡以為苑囿,是以珍怪異物,充於後宮,騊駼、駃騠,實於外廄,匹夫莫不乘堅良,而民間厭橘柚。由此觀之,邊郡之利亦饒矣。而曰“何福之有?”未通於計也。
文學曰:禹平水土,定九州,四方各以土地所生貢獻,足以充宮室,供人主之欲。膏壤萬裏,山川之利,足以富百姓,不待蠻、貊之地,遠方之物而用足。聞往者未伐胡、越之時,徭賦省而民富足,溫衣飽食,藏新食陳,布帛充用,牛馬成群。農夫以馬耕載,而民莫不騎乘;當此之時,卻走馬以糞。其後,師旅數發,戎馬不足,牸牝入陣,故駒犢生於戰地。六畜不育於家,吾穀不殖於野,民不足於糟糠,何橘柚之所厭?《傳》曰:“大軍之後,累世不複。”方今郡國,田野有隴而不墾,城廓有宇而不實,邊郡何饒之有乎?
禦史曰:古者製田百步為畝,民井田而耕,什而籍一。義先公而後己,民臣之職也。先帝哀憐百姓之愁苦,衣食不足,製田二百四十步而一畝,率三十而稅一,墮民不務田作,饑寒及己,固其理也。其不耕而欲播,不種而欲獲,鹽、鐵又何過乎?
文學曰:什一而籍,民之力也。豐耗美惡,與民共之。民勤,己不獨衍;民衍,己不獨勤。故曰:“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田雖三十,而以頃畝出稅,樂歲粒米狼戾而寡取之,凶年饑饉而必求足。加之以口賦更徭之役,率一人之作,中分其功。農夫悉其所得,或假貸而益之。是以百姓疾耕力作,而饑寒遂及己也。築城者先厚其基而後求其高,畜民者先厚其業而後求其贍。
《論語》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乎?”
禦史曰:古者,諸侯爭強,戰國並起,甲兵不休,民曠於田疇,什一而籍,不違其職。今賴陛下神靈,甲兵不動久矣,然則民不齊出於南畝,以口率被墾田而不足,空倉廩擊賑貧乏,侵益日甚,是以愈惰而仰利縣官也。為斯君者亦病矣,反以身勞民,民猶背恩棄義而遠流亡,避匿上公之事。民相仿效,田地日蕪,租賦不入,抵杆縣官,君雖欲足,誰與之足乎?
文學曰:樹木數徙則囗,蟲獸徙居則壞。故“代馬依北風,飛鳥翔故巢”,莫不哀其生。由此觀之,民非利避上公之事而樂流亡也。往者,軍陣數起,用度不足,以訾征賦,常取給見民,田家又被其勞,故不齊出於南畝也。大抵逋流皆在大家,吏正畏憚,不敢篤責,刻急細民,細民不堪,流亡遠去;中家為之絕出,後亡者為先亡者服事;錄民數創於惡吏,故相仿效,去尤甚而就少愈者多。《傳》曰:“政寬者民死之,政急者父子離。”是以田地日荒,城郭空虛。夫牧民之道,除其所疾,適其所安,安而不擾,使而不勞。
是以百姓勸業而樂公賦。若此,則君無賑於民,民無利於上,上下交讓,而頌聲作。故取而民不厭,役而民不苦。《靈台》之詩,非或使之,民自為之,若斯,則君何不足之有乎?
禦史曰:古者,十五入大學,與小役,二十冠而成人,與戎事;五十以上,血脈溢剛,曰艾壯。《詩》曰:“方叔元老,克壯其猷。”故商師若烏,周師若荼。今陛下哀憐百姓,寬力役之政,二十三始傅,五十六而免,所以輔耆壯而息老艾也。丁者治其田裏,老者修其唐園,儉力趣時,無饑寒之患。
不治其家而訟縣官,亦悖矣。
文學曰:十九年已下為殤,未成人也;二十而冠;三十而娶,可以從戎事;五十已上曰艾老,杖於家,不從力役,所以扶不足而息高年也;鄉飲酒之禮,耆老異饌,所以優耆耄而明養老也。故老者非肉不飽,非帛不暖,非杖不行。今五十已上至六十,與子孫服挽輸,並給徭役,非養老之意也。古有大喪者,君三年不呼其門,通其孝道,遂其哀戚之心也。君子之所重而自盡者,其惟親之喪乎!今或僵屍,棄衰絰而從戎事,非所以子百姓,順孝悌之心也。周公抱成王聽天下,恩塞海內,澤破四表,矧惟人麵,含仁保德,靡不得其所。《詩》雲:“夙夜基命宥密。”陛下富於春秋,委任大臣,公卿輔政,政教未均,故庶人議也。
禦史默不答也。
地廣第十六
大夫曰:王者包含並覆,普愛無私,不為近重施,不為遠遺恩。今俱是民也,俱是臣也,安危勞佚不齊,獨不當調耶?不念彼而獨計此,斯亦好議矣?緣邊之民,處寒苦之地,距強胡之難,烽燧一動,有沒身之累。故邊民百戰,而中國恬臥者,以邊郡為蔽扞也。《詩》雲:“莫非王事,而我獨勞。”
刺不均也。是以聖王懷四方,獨苦,興師推卻胡、越,遠寇安災,散中國肥饒之餘,以調邊境,邊境強則中國安,中國安則晏然無事,何求而不墨也?
文學曰:古者,天子之立於天下之中,縣內方不過千裏,諸侯列國,不及不食之地,《禹貢》至於五千裏;民各供其君,諸侯各保其國,是以百姓的均調,而徭役不勞也。今推胡、越數千裏,道路回避,士卒勞罷。故邊民有刎頸之禍,而中國有死亡之患,此百姓所以囂囂而不默也。夫治國之道,由中及外,自近者始。近者親附,然後來遠;百姓內足,然後恤外。故君臣論或欲田輪台,明主不許,以為先救近務及時本業也。故下詔曰:“當今之務,在於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公卿宜承意,請減除不任,以佐百姓之急。今中國弊落不憂,務在邊境。意者地廣而不耕,多種而不耨,費力而無功。《詩》雲:“無田甫田,維莠驕驕。”其斯之謂歟。
大夫曰:湯、武之伐,非好用兵也;周宣王辟國千裏,非貪侵也;所以除寇賊而安百姓也。故無功之師,君子不行,無用之地,聖王不貪。先帝舉湯、武之師,定三垂之難,一麵而製敵,匈奴遁逃,因河山以為防,故去砂石鹹鹵不食之地,故割鬥辟之縣,棄造陽之地以與胡,省曲塞,據河險,守要害,以寬徭役,保士民。由此觀之:聖主用心,非務廣地以勞眾而已矣。
文學曰:秦之用兵,可謂極矣,蒙恬斥境,可謂遠矣。今逾蒙恬之塞,立郡縣寇虜之地,地彌遠而民滋勞。朔方以西,長安以北,新郡之功,外城之費,不可勝計。非徒是也,司馬、唐蒙鑿西南夷之塗,巴、蜀弊於邛、筰;橫海征南夷,樓船戍東越,荊、楚罷於甌、駱,左將伐朝鮮,開臨屯,燕、齊困於穢貉,張騫通殊遠,納無用,府庫之藏,流於外國;非特鬥辟之費,造陽之役也。由此觀之:非人主用心,好事之臣為縣官計過也。
大夫曰:挾管仲之智者,非為廝役之使也。懷陶朱之慮者,不居貧困之處。文學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訕上,處貧而非富,大言而不從,高厲而行卑,誹譽訾議,以要名采善於當世。夫祿不過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滿簷石者,不足以計事。儒皆貧羸,衣冠不完,安知國家之政,縣官之事乎?
何鬥辟造陽也!文學曰:夫賤不害智,貧不妨行。顏淵屢空,不為不賢。孔子不容,不為不聖。必將以貌舉人,以才進士,則太公終身鼓刀,寧戚不離飯牛矣。古之君子,守道以立名,修身以俟時,不為窮變節,不為賤易誌,惟仁之處,惟義之行。臨財苟得,見利反義,不義而富,無名而貴,仁者不為也,故曾參、閔子不以其仁易晉、楚之富。伯夷不以其行易諸侯之位,是以齊景公有馬千駟,而不能與之爭名。孔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於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故惟仁者能處約、樂,小人富斯暴,貧斯濫矣。楊子曰:“為仁不富,為富不仁。”苟先利而後義,取奪不厭。公卿積億萬,大夫積千金,士積百金,利己並財以聚;百姓寒苦,流離於路,儒獨何以完其衣冠也?
貧富第十七
大夫曰:餘結發束脩,年十三,幸得宿衛,給事輦轂之下,以至卿大夫之垃,獲祿受賜,六十有餘年矣。車馬衣服之用,妻子仆養之費,量入為出,儉節以居之,奉祿賞賜,一二籌策之,積浸以致富成業。故分土若一,賢者能守之;分財若一,智者能籌之。夫白圭之度著,子貢之三至千金,豈必賴之民哉?運之六寸,轉之息耗,取之貴賤之間耳!文學曰:古者事業不二,利祿不兼,然後諸業不相遠,而貧富不相懸也。
夫乘爵祿以謙讓者,名不可勝舉也;因權勢以求利者,人不可勝數也。食湖池,管山海,芻堯者不能與之爭澤,商賈不能與之爭利。子貢以布衣致之,而孔子非之,況以勢位求之者乎?故古者大夫思其仁義以充其位,不為權利以充其私也。
大夫曰:山丘有饒,然後百姓贍焉;河海有潤,然後民取足焉。夫尋常之汙,不能溉陂澤,丘阜之木,不能成宮室。小不能苞大,少不能贍多。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故善為人者,能自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文學不能治內,安能理外乎?
文學曰:行遠道者假於車,濟江海者因於舟。故賢士之立功成名,因於資而假物者也。公輸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構宮室台榭,而不能自為專屋狹廬,材不足也。歐冶能因國君之銅鐵,以為金爐大鍾,而不能自為壺鼎盤杆,無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以和百姓,潤眾庶,而不能自饒其家,勢不便也。故舜耕於曆山,恩不及州裏,太公屠牛於朝歌,利不及妻子,及其見用,恩流八荒,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堯,太公因之周,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不能枉道而假財也。
大夫曰:道懸於天,物布於地,智者以衍,愚者以困。子貢以著積顯於諸侯,陶朱公以貨殖尊於當世。富者交焉,貧者贍焉。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之士,莫不戴其德,稱其仁。原憲、孔伋,當時被饑寒之患,顏回屢空於窮巷,當此之時,迫於窟穴,拘於縕袍,雖欲假財信奸佞,亦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