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成全碎錦的一番苦心。
纖纖撅嘴道:“唔,這還勉勉強強,那大惡人後來如何了?”
“三分風水七分做,若為人不端,造孽無數,又怎能靠風水消除?”墟葬冷笑,摸摸小女孩的發髻,“依我推算,過不了多久,那人就沒官做啦,至於他的子孫……惡人自有惡人磨。”
纖纖拍手笑了起來。娥眉秀目一揚,如小鳥振翅,從這淒然的故事裏脫身而出,道:“先生說得是。纖纖,你怎麼什麼都沒吃?”她掰了一塊乳酪放到女兒嘴中,被纖纖吐了出來,娥眉歎氣,“打擾先生半日,這孩子不吃東西總是不行,我抱她再去別處走走,怕是嚇著了。”
墟葬點頭。娥眉摟了纖纖柔軟的小身子,嫋嫋地告辭而去,一陣香氣如煙消散。
她一離開,就像鬆脫了一個繩結,異變突生。這店鋪的幾張長條柏木凳,不知何時擺成了奇異的陣法,囫圇地把他困在裏麵。墟葬不動聲色,把一點銀錢扔給店主,“我忽然想喝點黑馬奶,這城裏可有賣的?”
北荒人飛馬遊牧,羊皮袋中的馬奶顛簸存放七日,色清味甜,了無膻味,稱為“黑馬奶”。墟葬入鄉隨俗,也愛飲此酒。
“西坎兒外麵薩林河邊,有最好的黑馬奶,就是遠些。”
“不怕。隻要無膻味就好。”墟葬又丟出一些錢。
北荒民眾用的多是銅幣,貴族則存有銀幣,偶見金幣,各國有不同的標記,但最愛的均是中原的金銀,成色好,能兌得更多本地鑄幣。店主見墟葬出手大方,很是歡喜,不顧耗費辰光,樂顛顛地牽了一匹馬去了。
四下無人,墟葬晶指遙遙一點,最外圍的一條柏木凳受了氣機牽引,驀地一動。詭異的是,相鄰的柏木凳旋即接連移動,如被妖物附體,一個個顯了靈,規規矩矩地排列成另一個形狀。
墟葬冷哼一聲,想要速戰速決,當下取出一麵花紋古樸的金色羅盤,微微一搖,那羅針定住一個方向。墟葬運氣一推,一股罡風衝出,擊中陣眼,柏木凳圍成的陣法頓時散了架,幾條凳子歪歪斜斜各自移動了幾寸。
“咦?這是朱雀翔舞?”一個聲音穿越漠漠時空,從遠處激射來一條黑色的影子,定睛望了墟葬半晌,穩住了身形。這是一個不苟言笑的青年男子,肅然的臉龐仿佛刻了經文,莫測高深地看著那個陣法。
墟葬抬眼,這是昨夜最後離開的黑衣人,他認出對方重巒派的身法。想不到那人跟蹤炎柳多時,如今卻碰巧發現了自己。
“好手段!莫非是墟葬大師?在下重巒派羅城,昨夜偶遇大師,不曾出來相見,想不到今日又巧遇上,真是有緣。”羅城微微一笑,所立之處如城池攔住龍氣,將墟葬再次困在格局之內。
墟葬眯起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重巒派今次出手,乃是報恩,與遁星福地並無舊怨,請大師原諒則個。”羅城走進店鋪內,恭敬行了一禮,“昨夜見布衣堂有人相助大師,不知那位同道可在?不妨一起出來相見。”
墟葬不置可否,他深知那人本沒認出他來,是娥眉布下機關,戳穿了他的身份。想到她可能仍在旁窺伺,墟葬更不想久戰,緩緩從袖中滑落一樣物事。
“誰說我是墟葬?”
“嗯?雖然大師改換了麵容,可衣飾喜好,風流體態,一如傳言。”羅城讚歎不已,“單是這伏星陣,看似簡單,卻有無窮後招,破解不易,但大師一出手,就化解得幹幹淨淨。”
“真是廢話!”墟葬說完,突然長身而起,甩袖一卷,收了桌上的盤碟,漫天撒開。柏木凳仿佛有了魂魄,又兀自震動起來,劈啪響動,同時盤碟落下,正一一疊在凳上,巧妙布成新陣。
墟葬竟在一瞬間,反手把羅城困在陣內,更用巧勁放下九顆黑色雷珠,溜溜在幾個碟上輕轉,仿佛九顆眼珠在監視。
“天盤六庚加臨地盤六己?刑格?”羅城皺眉苦思冥想。
刑格之局,他若要有所動作,無論如何都會受傷,即便墟葬遠走也不能追趕,否則反遭凶咎。墟葬毫不顧惜地瞥了他一眼,“這是吳霜閣丹眉大師所製的九子雷珠,你敢擅動,小心炸成滿天星。”冷冷一笑,轉身而去。
“大師……手下留情……”羅城大叫,卻動彈不得。這桌椅板凳布成的陣法倒是其次,關鍵九顆雷珠含了火藥,看到九珠旋轉,他都心驚膽戰。
羅城呆坐半晌,任墟葬逍遙而去。思量好久,終於取出一根烏木長杆,粘上一塊黏土,小心地去釣雷珠。
店外遙遙站了一個麗影,眉眼帶笑,幸災樂禍地望著他。娥眉不知為何去而複返,看到羅城陷入困境,甚是快慰。
“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娥眉說完,當空一吹,竟真有一朵紅花淩空飛舞,慢悠悠地朝羅城蕩來,真有花隨流水到天涯的意味。那花一進陣中,一點胭脂幻作滿城煙花,焰焰明霞陡然高漲,仿佛千樹桃花攜手盛開。
羅城臉色一變,再顧不得去釣雷珠,長杆立即出手,從漫天花影中,去追那朵浮花。他困在陣中,花朵上帶有迷魂香氣,娥眉稍微使力,就可使人迷於幻境。羅城心知不妙,丟了一顆靜心丸含在嘴裏,雙目定睛一看,香花已險險要墜落盤上。
長杆如溺水的人,最後一撈,接住了那朵花。
花朵一搖,決然下墜,執意投崖似的,落在一顆雷珠上。羅城閉目顫抖,娥眉避身遠觀,香花輕輕一滑,倚著雷珠歪在盤中。
這雷珠紋風不動。
“哼,居然騙人。”娥眉恍悟,墟葬舍不得真用雷珠,不過是牽製羅城。她一跺腳,返身抱起暗處窺視的纖纖,飛身離去,“丫頭,那個家夥真不是好人。”
纖纖瞧得熱鬧,歡喜地趴在她肩頭道:“娘,你在說葉先生?他挺好玩的。你先別殺他,我要再和他多玩一會。”
娥眉冷哼一聲,步履如飛,“他身懷易容麵具,萬一走脫了,可就找不到啦。還好我留了一點暗記,不怕他不陪你玩。”
羅城見那東西不是雷珠,惱羞成怒,一股腦收了,隨手扔去。誰知珠子一落地,劈啪飛炸,宛如炮竹,把一條柏木凳炸得四分五裂。當中散出黑煙,劈頭蓋臉罩在羅城頭上。
那店家正好返還,看到黑臉的羅城,愕然摸頭四顧,“咦,客人怎麼黑了許多?這黑馬奶我買來了……”
娥眉在遠處聽見聲響,回首看見,莞爾一笑。她轉過街角,抱了纖纖疾走數百步,來到一個院落外,正想隱匿行蹤,不遠處一個青色身影,如一葉夏荷亭亭而立。
娥眉靜倚石牆,霜風吹鬢,玉容肅然。纖纖乍見墟葬來了,吐了吐舌頭,頑皮一笑,縮在娥眉懷裏。
“你究竟是誰?”墟葬手持羅盤,周身仿佛有霧氣彌漫。
“青囊廬下弟子,娥眉。”她款款說道。
墟葬雙目如電,瞬間閃過光芒。青囊廬一向與他師門有隙,自從兩次十師會他擠下了廬主幽明,兩邊算是結下不小的仇怨。如今對方針鋒相對,想來有了一擊必中的決心。
“廬主如今可好?”
娥眉輕笑道:“再好不過。”
“為何要對付我?”墟葬沉聲道。
“今次不說舊怨。”娥眉徑自向他走來,凝眉處春山帶倦,點染新愁,“蒼堯玉翎王想要稱霸北荒,惹了眾怒,我青囊廬是為阻撓他稱帝而來,務必請先生返回中原。”
玉翎王千姿是一代驕雄,以商貨之道操縱北荒第一商隊驍馬幫,縱橫北地。自即位以來,征伐北荒,不奪諸國王位,隻求貨殖一體,度量統一。如今有二十七國要尊其為共主,千姿將於蒼堯稱“北帝”以馭北荒,此事已傳得沸沸揚揚。
十師正是為此盛會,由千姿延請而來。堪輿師墟葬、匠作師元闕、煉器師丹心、織繡師側側、製香師姽嫿、畫師傅傳紅、樂師陽阿子、醫師皎鏡、靈法師夙夜、易容師紫顏,這十人皆是當今頂尖的大師,將為千姿造千秋之地、建萬古功名出謀劃策,保得登基盛典光耀天下。
如能阻撓十師入境,敗壞大典,也就延緩了千姿統一北荒,對於尚在苟延殘喘的九國不無補益。
“我要是不肯,你會如何?”墟葬似笑非笑。
娥眉蓮步不停,嬌笑道:“那就綁你去青囊廬,讓我師父消消氣!”說完,纖指一彈,墟葬身後的院門忽然打開,一股森然氣息撲麵而出。
此地是她的落腳處,自然早做布置,院內數個防禦陣法盤根錯節,一見入侵者,登即發動。冬日水旺,水生木則木相。娥眉果然好計算,憑借天時地利,將這個位於東方的院落打造得鐵桶一般,聚四周靈氣以旺地氣。
落紅如雨,嬌粉漫天,墟葬神色不變,知非幻境,手中黃金羅盤一閃,以金克木,牽製落花的攻勢,而後徑直闖入院內。
春光獨好。迢迢翠煙下,萬千修竹競秀,夾以紅桃白李,花色迷離。墟葬腳步一停,凝神道:“這是春之意,東方蒼龍七宿。”
角,亢,氐,房,心,尾,箕——正是龍角,龍喉,龍足,龍腑,龍心,龍尾,龍泄。此時一條青龍於虛空凝聚成形,嘶雲吼日,張牙舞爪,普通人僅會感覺此地異常,但堪輿師對地氣極為敏感,墟葬的靈覺頓時察覺有變,清晰地瞥見隱隱中,有青龍當空騰霧。
墟葬凝目看去,落花寂然委地,點在兩把木斧之上,彙成兩星,宛若蛟龍之態。角木蛟於碧海花叢中清嘯一聲,娥眉旋即撒出一把金砂,以真金凝出亢金龍,但聞刀劍金石之聲交錯鳴響,碩大的青龍之首已然凝結。
墟葬退後幾步,仿佛聽見震天龍吟,橫掃宇內。龍首一出,周遭靈氣被吸納一空,墟葬頓覺四下逼仄難容,死氣沉沉,就連自己也要被那巨龍給吞沒,如果等七宿全部現身,彙成蒼龍,隻怕再無他立身之處。
蒼龍七宿的第三宿星氐土貉,需扶桑之土方能凝聚,墟葬冷眼看到龍首下搖,待與地上四堆塵土相合,立即卷起幾塊木片,覆蓋在塵土上。龍首無法吸納土氣,昂然一吼,猛烈地朝他衝來,墟葬冷哼一聲:“放肆!”步轉星移避開龍首,手中突然現出一把木劍,往地上一斬,塵土飛揚無蹤,氐土貉四顆主星頓時煙消雲散。
蒼龍悲鳴一聲,龍首搖搖晃晃,似乎受傷不輕。娥眉彩衣一閃,悄然於陣中纖手一揚,又送出一道燃燒的火符。那蒼龍大張龍目,精氣一振,狡猾地一擺頭,遁在重重春色中,想暗自融合火符,聚成第四宿房日兔。
墟葬豈能讓它如願,取出隨身的羊皮袋,叮叮彈出,一條銀線仿佛劍光,出鞘一閃即沒,飲血而歸。那火符被水汽一繞,登即斷腸授首,化作灰煙。
墟葬大喝一聲:“困!”反手卻用一團火圍住龍首,以火克製金木,讓那三星心月狐、九星尾火虎、四星箕水豹再無法見機凝結。
娥眉身前粉消香殘,不得不玉足一跺,避入陣中,蹤影杳渺不可尋。她似乎小聲對纖纖吩咐了一句,繼而朗聲說道:“墟葬,你的手段確實高明,不過即使破去我的陣靈,也未必就能出陣。隻要我困你在此,冒名頂替去澤毗王城,破了蒼堯的風水格局,就能斷了千姿的氣運。”
墟葬微微一笑,提步緩行,將身形移轉藏匿陣中,“你這番盤算,隻能說色厲內荏,如果真能困住我,直接北上便是,何必與我囉嗦?千姿氣數已成,蒼堯國運鼎盛,隻怕你白忙一場。”
娥眉被他看破心事,輕咬貝齒,暗中啐道:“這人果是難纏,狡詐如狐,看來不盡全力,不能成功。”她回首看了眼纖纖,女兒安靜地坐在一處禁地,四周有三重禁製,甚是安全。娥眉朝纖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纖纖乖巧地拿了一隻竹節龍,兀自玩耍。
“娥眉,我和幽明的舊怨,如果他放不下,我可去青囊廬致歉,化解兩派的恩怨。千姿統一北荒,於諸國於百姓都是好事,壞人風水的事還是少做為好。”
“好事?中原皇帝可不願見到這樣的好事發生。”娥眉笑吟吟地說道,仿佛在暗處輕搖螓首,“你說,千姿將來要是入侵中原,你算不算千古罪人?我勸你一句,帝王的野心,不是你我能度量,何妨袖手觀望?”
“北荒百姓比中原窮苦得多,千姿一統北荒,溝通貨殖,可使百姓富足,民生不匱。何況北荒三十六國,依然各有各的王,並非傀儡,想要建一支橫掃南北的大軍,再南下圖謀中原,還早得很。”
“你不讓我壞人風水,卻縱容碎錦所為,真是自相矛盾!”娥眉淺笑說道。
墟葬沉默,難得沒有回話,深深歎了一口氣。
“墟葬,對我而言,千姿就算做天下之帝也無妨。隻要你能勝過我,青囊廬讓過一步也不是不可。但你若鬥不過我,我就要你負荊請罪,自山門起一步一磕頭,向我師父賠罪。”
墟葬澹然一笑,幽明如果聽見徒兒這樣說,怕是尷尬多於欣慰。墟葬兩次列席十師,乃是名至實歸,幽明雖然惱怒也隻能自愧不如。娥眉把他的罪責說得這般重,倒像是幽明十分介懷,與他有深仇大恨。
“既是如此,我如你所願。”墟葬嘴角微揚,近日所遇堪輿師中,他對青囊廬一係反而有些親切之意,“你是幽明的徒弟,先前相讓,是我的禮數。三息之後,我便開始破解。”
一,二,三。娥眉默數三聲,忽然移轉靈樞,將大陣徹底改換。這是她預備的後招,最能陷人於困境,不得脫出。
墟葬眼前風雲驟變。晴翠春光忽然一黯,濃雲霏煙,看霜成雪,蕭瑟之意簌簌而下。於似夢似醒間,但見春不留時,花已闌珊,一恍惚就過盡了一個春秋。墟葬澄心靜氣,踏出一步,瑟瑟冷風撲麵,竟似入了寒冬。
風回雪舞中,依稀走出個素衣女子,姿態嬌弱,秀色婉麗。她朝他淒然一拜,哽咽道:“公子別來無恙?”那女子儼然就是碎錦,墟葬神色如常,對了這幻影點了點頭,暗自警惕娥眉的手段。
雪色中,有靡靡樂音遙遙輕響,虛空上仿佛有雲衣起舞。墟葬聽了幾個音,便覺神思渙散,險些要衝進迷陣裏胡亂走幾步,暗道“厲害”,斜斜踏出兩步,避開凶位,隔絕樂音。
“幸有公子相助,碎錦得以如願以償,而今聽聞言府屢遭橫禍,雞犬不寧,想來我那爹爹,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昔日種下的因,今日就要有苦果。”碎錦斂容再拜墟葬,麵如寒英,一片冰雪之意。
墟葬依舊不言不語,袖中單手掐算,推斷時辰方位。這幻影恍如真人,如非他神智清明,知道身在陣中,死人也絕不會複生,怕就要被她所迷。
碎錦踏前一步,玉容頓變,竟添了一分猙獰,不無恨意地道:“公子一向風流,恐怕早已忘了我在地下受苦!如你當時助我,我又豈用以命複仇?你若肯為我出頭,隻需稍作手腳,就能讓整座言府翻天覆地,撤職抄家!可當日我幾次試探,都被你婉言拒絕。墟葬,你可知我一心求死,是被你所逼,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
墟葬軒眉微皺,以逝者影響其心境,他能看破娥眉的算計,可偏偏心中起了漣漪。當日種種宛如夢魘,在眼前重現。
飛霜卷在碎錦身上,榮華成雪,顏色盡變。碎錦仿若女蘿,纏身而上,突然抱住墟葬的肩頸,絳唇貼近他的耳邊,柔聲說道:“公子,一別經年,你是否還記得妾身的深情蜜意?煙水館內,歌筵終日,以公子的手筆,若對我真的有情,大可將我贖身。”
墟葬掙紮了一下,無法輕易脫身,隻能以手刀擊向碎錦脖頸。她哀鳴一聲,軟軟倒下,也不起身,玉顏含淚,就在地上掩麵哭了起來。
“公子,我好後悔……這火城水太凶險,每夜都有陰煞厲鬼整晚叫囂……你幫我改換墓地吧……我放棄了……如果我不能好好地再世為人……報複了爹爹又有何用……”碎錦嗚嗚哭泣,臉上粉薄香殘,遍地落紅環繞在腳邊。
墟葬掏出一隻錦袋,抓了一把玉屑撒在空中,觸及碎錦的麵容,她立即潰散如煙霧,但不多時,又化作一個鬼怪黑影,看不清眉目,隻張開一雙利爪,厲聲對他咆哮道:“公子,你助我一臂!我知道他死期不遠!我日夜備受折磨,為的就是此時!你帶我回京城,我要進入言府,讓他們也嚐嚐煎熬的滋味,要讓我娘可以揚眉吐氣!”
墟葬歎息一聲,這不是娥眉的神通惑人,諸多幻象泡影,其實都是他過去的念想作祟。一念生,一念滅,他以為放下,以為忘記,以為過眼煙雲,可最終都會勾出心魔。娥眉不是靈法師,不可能幻化魂魄成形,他見到的所有虛妄,是他記憶中的點點滴滴。
原來碎錦始終在等一個有情人,救她脫離苦海。
可是,他不是。
原來碎錦不是被逼到絕處,不會想要玉石俱焚。
可是,太絕望。
墟葬心中,有兩行淚落下。他非鐵石心腸,為她深情怨念所感,曾有千百念起起滅滅,積結於心。紅塵過往,太多雲煙露水擦肩,他很少真正把一個女人放在心上,一夕貪歡後,連容貌也會模糊。
煙霧中碎錦那些破碎的容顏,幻化成歲月中走過的一個個紅顏,目送秋光,黯然相望。墟葬悵然揮了揮袖,辜負平生意,換來薄幸名,縱然佳人怨愁深,他骨子裏還是寧可於青樓蹉跎光陰,卻不會想與誰共結同心偕老。
也唯有盡心盡意,為她們了卻情愛之外的夙願,墟葬苦笑著想,多情之人,其實最無情。
他無奈地取出一麵年代久遠的四獸紋鏡,目視前方,喃喃自語:“東西為交,邪行為錯,四正坐向,經緯相登。”於是四方各走一步,將古鏡往漠漠虛空中照去。
那些含怨的姿容頃刻消散,如紅顏白骨,飛蛾撲火,所有虛妄仿佛雨雪見了晴日,悉數消散。墟葬恍惚間想起了兩句詩,“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人生苦短,天地不仁,他隻是匆匆過客,這一生所求,究竟是為什麼?
他若有所悟,古鏡四下招搖,破盡幻象。掐算時辰到了,這才舉步疾行,走向陣眼。他無心再作糾纏,隻想速破陣法。那些散落在陣中,惑人心誌的陰煞之物,被他沿途一一收了,神智清明如新生。
三重禁製中,纖纖手中的竹節龍跌落在地,她察覺到什麼,抬頭望去,迷霧中浮出一個飄逸的身影,替她撿起了玩具。
“叔叔抱!”纖纖張開粉嫩的兩手,不設防地朝墟葬微笑。
墟葬剛俯下身,纖纖在龍頭的機關上一按,龍首噴出一股細煙,吐在他的臉上。小女孩頑皮地一笑,墟葬輕嗅了一嗅,刮了下她的小鼻子,“這煙,可迷不倒我。”
“嘿嘿,叔叔錯了!”纖纖退後兩步,身形掩沒在陣中,“叔叔,看你能不能抓到我!”
墟葬聞言皺眉,刹那間雙眼一陣酸痛,這迷煙不致昏迷,卻令他暫時目不能視。
娥眉的輕笑傳來,“呀,你以為那裏就是陣眼?我心念一動,這大陣就有九九變化。如今你已看不見,是否還能破陣?”
墟葬收起古鏡,取出一隻鈴鐺,突然破空飛去,直奔娥眉隱身之處。兩人離得極近,但當中隔了數個禁製機關,那鈴鐺一路叮咚作響,去勢如虹,不見有阻攔。娥眉色變,喝道:“這是何物!”
墟葬逸興橫飛,聽到咚的一聲,鈴鐺打在最後隔絕兩人的一處禁製上,笑道:“能克製你的寶物!”他已看破陣法虛實,當下聞聲踏步,縮地成寸,竟似親眼目睹陣法陳列,幾下就走到最後那處禁製跟前。
娥眉粉麵微寒,正想移步躲避,墟葬又是一隻鈴鐺打去,穿越禁製,擊在她身上,清脆地響了一聲。
“抓到你了。”墟葬腳踏方位,轉過兩步,走到娥眉身前。纖纖拽著她的衣角,小臉兒一片愕然,像是沒想到他來得這般快,宛如自己的影子貼了過來。
娥眉腦中混亂,她用盡手段,卻輸得一敗塗地,不由泫然欲泣,沒了驕橫冷豔的樣子。纖纖一臉惶恐地看著她,撅起小嘴,怒氣衝衝對墟葬道:“葉先生是壞人!”
墟葬哭笑不得,指了仍在刺痛的雙目,蹲下身道:“乖孩子,把解藥給我可好?”
纖纖躲在娥眉身後,“不給!你欺負我娘。”
墟葬站起,朝娥眉行了一禮,“幽明有徒如你,自當欣慰。唉,我的幾個記名徒弟隻能跑腿打雜,青囊廬卻有你這般人才。能與閣下交手,幸甚。”
這話聽在娥眉耳裏,依然有諷刺的意味,她玉麵含霜,往他手裏塞了一隻羊脂玉瓶,一言不發地抱起纖纖,朝院落外走去。沿途,機關禁製不斷爆響,卻被她強力破除,一時雞飛狗跳,劈啪聲不絕於耳。
墟葬倒出一粒藥丸,吞下前拚命嗅了很久,終於心懷忐忑地吃了。
唉,與隨波逐流的青樓女子打太多交道,遇上這種七竅玲瓏身懷絕技的佳人,他實在適應不來。待到雙目清明,院子裏淡煙飄薄,依稀能遙想娥眉坐鎮全陣的模樣,墟葬出神地佇立良久,才歎息一聲,默然離去。
此地隔了不遠,炎柳攜了玉葉離開宅院。他有些心神不寧,無暇與小丫頭打鬧,坐進雕漆大車匆匆上路。出了西坎兒,一路向著西北,趕車的疤臉漢子哼了小曲,聽著車廂裏嘰嘰喳喳的嬌聲脆語,人馬頗為安樂。
“布衣堂有四靈壇,各有護法一名,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我的誌向就是奪那朱雀的名號。我生於南方,五行屬火,與這朱雀再相合不過。那青龍白虎太凶惡,玄武太難看,還是朱雀好,你說是不是?”
昨晚隱匿那人必是墟葬,除玉葉外有人相助,卻不露痕跡,就他有此能耐。炎柳默然回想,那陣法身手與先前伏擊者相似,莫非都是三龍派所為?
“布衣堂在中原有二十七處分堂,但知曉的人卻不多,都怪曆代堂主太過隱忍。等我爹最終傳位於我,我會讓布衣堂名揚天下。墟葬大師,你來我堂下做一名護法可好?唔,你一身青衣,就做青龍吧。”
墟葬說他遇到一個神秘女子,想來堪輿師一業精英盡出,早知如此,我不如貼身護他,何必兵分兩路,反而不美。炎柳一念及此,猶豫是否要回程尋找好友。
“我爹自幼寵我,但姐姐天資過人,比我精通堪輿術數之道,我要做堂主,隻怕她不讓。大師,我助你一次,下回輪到你幫我,大不了,朱雀這位子先讓與她,穩住姐姐,你說呢?”
不妥。墟葬既說我有機緣,想來行事左右皆宜,卻不必與他牽扯過深。炎柳出神地想,我早早替他開路,前往蒼堯請人馳援,也是個好法子。
“大師,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玉葉薄嗔微怒,一雙秀眸閃了火花,興師問罪地望了他。這一路,布衣堂無論大事小事,她都一股腦倒與他聽,盈盈俏笑,自得其樂。而炎柳徑自盤膝靜坐,梳理幾日來發生的事件,被玉葉一吵,全無心思。
若不是她金釵翠羽富貴可喜,花顏月貌不算惹厭,炎柳早丟她出車去了。
“都說墟葬大師是個風流人物,誰知你比石頭還悶。”玉葉亦怨亦嗔,她仰慕墟葬甚久,費心掩飾女兒家的小小心思,不想對方無情若冰。
炎柳奇怪地瞥她一眼,長笑一聲,攬住玉葉的腰,滿不在乎地道:“丫頭,你想要的,莫非是這個?”玉葉雙頰騰地羞紅,措手不及中,慌亂推脫,卻一時掙紮不開,“呀,你……我……”
炎柳促狹貼近,在她耳邊輕語:“我可不是石頭,你再多嘴,就把你一口吞了。”他話中別有調笑之意,玉葉如何不懂,越發亦羞亦愁,隻覺車內局促,不知如何自處。
與她說笑幾句,炎柳繃緊的心弦略略一鬆,忽聽駿馬嘶鳴,車夫一聲厲喝,馬車劇烈顛簸,如在汪洋漂泊。他心知不妙,立即掀起車簾,一見前方景致,不由愣住。
四野茫茫,風沙遍地,竟到了陌生的荒蕪之地。陰風吹來碎石,尖嘯如狼,爪牙皆厲,稍不留神被擊中,就要頭破血流。炎柳心念電轉,在呆滯的車夫身上一拍,把他扔進車內。玉葉尖叫一聲,逃出車廂,炎柳卷起她的纖腰,隨手撈起馬鞭拂出,沉聲道:“下來,你來破陣,我來對敵!”
他與墟葬廝混日久,知道身陷陣法,護住玉葉以馬鞭抽擊長空,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給我出來!”玉葉顏麵尤有微紅,情意迷亂之際,倒也膽大,一簇紅芒揚手而出。炎柳見過她出手,好奇道:“這是什麼法寶?”
“這是血玉髓碎屑。玉石可辟邪,這血玉髓更是通靈的寶貝,能克製惡煞。”玉葉說得隨意,看見何處陰氣翻滾,便飛手撒上一片,碎石登即消散。
炎柳心痛之極,她所撒之物比金銀更貴重,一把下去就值百餘兩銀子,更不要說這血玉髓生前若是雕刻物件,為達官貴人所好,價值不可估量。
想到此處,他攔在玉葉身前,大義凜然地道:“這等小小陣法難不倒我,讓我來開路。”
玉葉好勝地一笑,拍了下彩繡背囊,“別急,我先來,我有五英八石十二玉,不怕諸邪纏身。”言畢,一道綠芒破空而去,將周邊禁製破開少許,炎柳癡癡望去,問道:“這又是何物?”
玉葉聽出他有惋惜之意,笑道:“我布衣堂最識辨穴,成為靈壇護法,就能占有玉石地穴。我爹是堂主,名下有一脈青玉穴、一脈鬆石穴,你日後修煉缺少玉石,隻管開口。”
墟葬說的大機緣想必就是這個,炎柳心花怒放,柔情似水地望著玉葉,這是大財神!絕不能錯過。他持鞭靜立,宛如手握龍蛇,可斬天狼,矯健地候於玉葉身側,不時甩打碎石,替她掃清道路。
“物生有象,象生有數。”玉葉神色凝重,舉止莊嚴大氣,不同於平素的嬉鬧,“墟葬大師,恕我班門弄斧,讓你看看我布衣堂的絕學。”她踏了一步,身法幻奇多變,竟走出一丈開外。炎柳以為眼花,再看去,她白衣迎風,飄然若仙。
“河洛數天步,破盡陰陽方圓。”玉葉袖手推算乾坤,左踏五行,右踩九宮,念道,“陰陽與五行交,三十有二;乾坤與六子乘,六十有四。這飛歸迷陣共有一千零二十四條岔路,能破此陣的路有八條。”
濃霧中玉葉有如目睹,行雲流水連踏數步,玉石粉屑天花亂墜,竟從霧氣裏辟出一條小徑,走到數十步外。炎柳大奇,連忙飛身跟上,讚歎道:“我看那朱雀護法之位,你一定手到擒來。”
玉葉被他一誇,心下歡喜,刹那間不斷推衍,神思若飛,領了炎柳循跡而去。一條長徑如小溪流水,蜿蜒通幽,朝了濃霧深處漫延。玉葉欣然探路,炎柳舉步卻不踏實,越走越覺此路妖異。
“不對!為何會如此?”玉葉愕然前望,剛生出的滔天雄心,如蠟燭微焰,風過即滅。
他們走遍天涯,卻在咫尺,又回到馬車邊,裏麵的趕車人卻已不見。事有蹊蹺,炎柳驀地回首,陰風中站了一人,正是那刀疤臉的趕車漢子,換上了書生衣衫。
“你……”玉葉看到疤臉書生腰間的黃玉龍紋掛件,驚呼出聲,“皇甫掌門!”她認出那是三龍派掌門皇甫梁的標記,想起昨夜傷了對方的手下,不免心慌。
“兩位得罪了我三龍派,就付點薄利吧!”皇甫梁陰森說道,血紅的疤痕如蠕動的蟲。他擎出一麵黧黑小旗,隨之而來滾滾霧氣,鬼氣彌漫,仿佛打開幽冥斷魂之門。
玉葉看得心驚,叫道:“我爹是布衣堂主!你……”
“哼,我不會動你,就困你們在此,看誰敢來救!”皇甫梁手中小旗一揮,鬥轉星移,玉葉開拓出的通路消失不見,茫茫曠野再度重現。他冷笑數聲,漸漸隱沒在深重的黑霧裏,玉葉怒極,揚手一把青玉屑打去,被黑霧一絞,失落其中。
炎柳沒精打采,幾千兩銀子落花流水般地去了,他們依舊原地踏步,委實吃虧。玉葉使盡手段,皆不見效,此時心生畏懼,想到墟葬仍在,委屈地拉了炎柳的衣袖,道:“大師,我們該如何是好?”
炎柳尚未回答,黑霧裏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答道:“此人絲毫不懂堪輿術數,絕非墟葬,小丫頭別被他騙了!”玉葉一驚,花容失色彈開數步,驚疑地望了炎柳。
“聒噪!”炎柳一把飛刀甩去,沒入黑霧便無聲息,遠處傳來皇甫梁的聲音,“看在明布衣的分上,我困你們三日,如有本事自行破解,我絕不攔阻。墟葬自身難保,不會來救你們,你們三日後沒餓死,倒不妨再去救他。”
他一聲長笑,語聲漸次遠去。炎柳怒喝:“你敢傷墟葬,三龍派就等我滅山門!”玉葉神情古怪,小聲道:“你是墟葬大師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