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有意賣弄,含笑說道:“通天城高聳入雲,不會深埋地底,這是確鑿無疑的。唯有一個可能……”
“快說快說!”璿璣迫不及待。
丹心促狹搖頭,“佛雲,不可說。明日你就知道了。”
璿璣糾纏一陣,丹心卻死不鬆口。長生尋了地方裹毯子睡了,隱約聽見喧鬧聲如雪落,窸窣中漸漸無聲。
那兩人打鬧半晌,磕磕碰碰,耳鬢廝磨,火光下瞧見對方眼中熠熠閃爍,不免微微一怔。
一個是鴛釵步搖,春雪晨霞。一個是朱衣玉帶,豐神俊雅。
咦,這人倒不是很討厭。心下皆是這一句。
次日清晨,長生被寒風凍醒,篝火不知何時熄了,那兩人睡得極熟。他重新燃起火苗,把幹糧烤了烤,叫醒丹心和璿璣。兩人張眼後,先是對視一眼,彼此順眼許多。
璿璣粉容微紅,乖巧地說了一句:“你醒啦?”丹心點頭,“你要吃點什麼?”長生遞上幹糧,這兩人有滋有味地嚼了,時不時對望一笑,盡在不言中。待牽馬出來,雪晴鬆翠,萬裏無雲,三人心中皆是一快。
丹心低聲對長生道:“她其實不是太難相處。”長生似笑非笑,打趣道:“果然是一笑泯恩仇。”然後打馬先行。
丹心為了避嫌,揚鞭打馬,越過長生,一騎當先探路,連綿的雪山逶迤如銀龍玉帶,美不勝收。疾行半日,三人遠遠看見織金峰,陽光一照,皚皚白雪似有金邊,光彩耀眼。
“不枉了織金的美名。”長生歎道。
“這算什麼?沒雪的日子,這山更美,遍地金黃砂礫,仿若金山。”璿璣見怪不怪,“這一帶風沙極大,久而久之,砂石塞途,我們的馬隻怕過不去。”
“金山!”丹心的笑容裏有運策帷幄的篤定。
璿璣美目一瞥,不以為然地道:“亂沙成堆的石頭山罷了,你說的通天城還有多遠?”
丹心揚鞭指路,對了織金峰笑道:“就是那座山,被黃沙風災掩埋的皇宮,隻因在山頂上,才會叫通天城。”玉圭上曾有言,“西望天邊雲端,有麗峰若豔陽”,說的正是於龍神壇上祭祀時,望見織金峰的情景。
長生與璿璣訝然,慢慢回味他說的話,猶如黑夜裏璀璨的一道煙花,令心頭明亮。是的,對於通天城高聳入雲的記載,世人以為僅是殿閣聳立,塔樓接雲,卻沒人想到會是在一座山峰之上。以阿焉尼三位大帝的魄力來說,這皇宮所在匪夷所思,最為威嚴安全。
璿璣眼熱地道:“好,若你說對了,就算用腳走到織金峰,這一趟來得也值了!”駿馬撒蹄疾奔,千山路盡,萬徑蹤滅,也阻擋不了她好奇的心。
三人又行了小半時辰,砂石路果然艱澀難行,,三人的坐騎漸行漸慢,一炷香的辰光後,終於到了織金峰腳下。
近看此山,雪色消融處盡被黃石砂土覆蓋,無甚奇特異常。山頂有雲霧繚繞,看不真切,僅雙目所見,未見任何樓宇殿閣。璿璣微微失望,山峰無路,除非借一對鳥翅高飛雲上。
丹心眼力極佳,忽指了雪峰上一處黑點,“那是什麼?”三人勉強駕馬馳近,隱隱約約看到褐黃色的山石,仿佛與別處不同。
於是一路向西轉過山腳,景致頓變,陡然望見一道深溝,如巨大的傷口蔓延山體,將織金峰劈開兩半。璿璣倒吸一口涼氣,丹心心念電轉,歎道:“……地震的源頭,竟是此處!”長生猛然一驚,見積雪下落石如新,不由佩服他見識超凡。
山中落石堆砌出一條長路,被白雪錯落鋪填,仿佛迢迢銀河。凜冽山風吹來,坡上雪影蕭森,此去如人間天上,遺世忘俗。三人心生悠遠之意,下馬收拾行李,決意登山。
山下林間尤有繁木,丹心用匕首削出三根拐杖。璿璣見他出手如電,技藝熟稔,奇道:“你究竟是做什麼的?是江湖上的俠客?”
丹心笑而搖頭,“你貴為郡主,我這種下九流的匠人,可不敢稱俠客。”
璿璣把玩拐杖,入手光潤,足見功力,聽他妄自菲薄,賭氣道:“郡主我生來命好,不值得誇耀,你這手技藝,和我狩獵的本事差不多。”丹心嘿嘿一笑,“你倒有見識。”
三人拄了拐杖探路,沿亂石雪徑慢行上山,腳下積雪吱吱作響,山間悄寂如荒墳,陽光空空照著,沁人的寒意隨了山風兜轉。蟻行良久,漸看清這斷層裂縫,仿佛虛空中用力一刀劈開,然而斷口參差不齊,說是地震不足為怪。脫離出去的半片小山崖,多是百年風沙堆積的砂石,再震幾下必會倒塌。
三人暗暗稱奇,織金峰竟像是有意擺脫五百年的桎梏,借此天災脫身。
丹心不知想到什麼,嘴角輕笑一聲,長生瞥他一眼,淡淡地道:“若真給你找到通天城,這份厚禮,千姿必會重謝。”
璿璣怫然不悅,“為什麼要給蒼堯?明明在我於夏境內!”
長生笑道:“千姿不是要做北帝?何況他一統北荒,即將稱帝之際,昔日北荒霸主宮殿現身,不是吉兆又是什麼?再說地震這事,會被敵人拿來中傷,若能造就祥瑞,這份重禮,你們於夏國主若是識相,就該送給千姿。你怕什麼,通天城搬不走,總在於夏境內,不過是名義上歸屬千姿罷了。”
他輕描淡寫地指點江山,璿璣俏麵煞白,冷冷哼了一聲,不以為然。
丹心搖頭,“說那些作甚?我想看的是阿焉尼的寶物,以前流落在外的就已巧奪天工,皇宮裏藏的不知會有多好。”說到這裏,聲息重了兩分,他察覺出心下的渴望,不免微微奇怪。
煉器於他,更多的是家族責任老父期望,他為此獲得誇耀讚美,始終無法癡迷。阿焉尼的傳說卻如釀了五百年的美酒,深深誘出他心底的饞意,一種難言的饑渴糾纏著他,不死不休。丹心搖了搖頭,快步趕到深溝最下端。
崖壁上冰棱凍結,如椽如柱,其後是一片雪色屏障,明晃晃好似白玉照壁。冰牆上裂開一人高的洞口,山風呼嘯,隱見磚石鋪設綿延。
是了,就是這裏。丹心大叫一聲,揚手喊兩人上來。
“我先上去,再拉你們。”他在手上纏了棉布,輕身一縱,如猴兒攀援高枝,擎住一根冰棱,借力往洞口一躍。足下一踩,他知道來對地方,金磚發出悶響,安撫貪婪的欲望。
丹心忍住好奇,垂下一根繩索接應兩人。璿璣身輕如燕,輕拉繩索,腳踏冰雪,飛鳥投林似的掠入洞中。長生老老實實手足並用,也進入其內。
黑幽幽的山道深不可測,丹心毫不著慌,匕首上下翻飛,削去拐杖濡濕的根部,轉手打上火,便是三個現成的火把。他舉火一照,看著山道牆壁,神色激動,“你們看……”
長生湊上來看,山道四麵純以金磚鋪設,宛若金龍遊離蔓延。璿璣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黃金宮,真是全部以黃金打造,天哪!”三人常年所居處如金屋瑤台一般,眼界已然極高,仍被這漫長的金道震撼,所謂富貴逼人,天外有天。
丹心大笑,“離黃金宮還早呢,有很多路要走。”三人震撼之後,全身又生出力氣,沿了通道向內走去。
沿途的金壁上雕刻了不少詩畫,丹心辨認了幾處,無非讚美英武睿智的皇帝,頌揚繁華偉大的帝國,千百詩篇藻以水獸、龍神、飛雲、花卉,華麗如繡。這條路九曲十八彎,不時有岔路出現,隻是詩畫有異,餘皆相同,讓人深恐迷路。
“連我的腦袋也快要記不住路……”丹心瞠目結舌。
“想是阿焉尼皇帝為防刺客,故意弄得曲折離奇,要是出不去就麻煩了。”璿璣沉吟半晌,拔出靴中的匕首往金磚上一劃,隻留下一星淺痕。丹心微笑,用刻刀隨意在金磚上刻下暗記,璿璣咂舌道:“你真是匠人?”
“煉器師。”
“等等,煉器師……丹心……啊,我見過你的名字,你要去赴玉翎王的十師會,你是吳霜閣的少東家!”璿璣頓足,驀地想起日前於夏國主鄭重說起的大事,端詳丹心容貌,啐道,“明明是身家百萬的大財主,裝什麼窮匠人!”
丹心撓頭,“誰說匠人都是窮鬼,再說我早就報上名字了。”
璿璣氣鼓鼓看長生,“你呢,也是吳霜閣的?”
“在下是易容師,郡主殿下。”長生忍笑答道。
“原來你們早知我是女的,才說什麼劫財劫色……”璿璣小聲嘀咕了一句,嬌嗔中快步向前,不讓兩人看她紅彤彤的麵容。
有她俏語相伴,這幽深金道多了幾分旖旎,丹心悠悠一笑,妙哉妙哉。長生知其心思,低聲在他耳邊說道:“我不來多好。”丹心訕笑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怎可不在。”
三人走了良久,幾次拾梯向上,半個時辰後,金道兩邊終見相鄰小室,擺有黃金桌椅。若非桌上放了瓷壺木杯,椅上鋪了錦繡套墊,牆角堆了刀槍箭矢,這些屋子就像被點石成金,凝固了五百年的荒蕪歲月。
“剛才是禦道,這裏是城關,再往前想是皇城。”丹心頓足,又慶幸地一笑,“元闕一定後悔沒同來,等到了蒼堯,我眼饞死他。”吳霜閣與玉闌宇時有生意合作,匠作師元闕是璧月大師的弟子,今次亦列席十師,比丹心歲數稍大。
金道盤旋往上,忽然開闊,迎麵一道巍峨金門,其上雕刻諸天神佛,山川湖海,異木珍禽,光麗如生。城門虛掩,可容一人走過,丹心一步踏入,一時歎為觀止,僵在原地出神。
天地成了巨大的黃金籠子,套住了一眼望不盡的金殿朱閣。茫茫金色中,綴以碧樹銀花,雕欄玉砌,千丈珠翠錦繡如泥敷地。更有千百顆夜明珠如星燦然,雜以高懸的明鏡,映照得深宮如晝,纖毫畢現。
頭頂山壁拱如蒼穹,雲深霧濃之處,一隻神龍聳出丹霄,若隱若現,俯瞰所有宮殿。
“不對,不對,不對!”丹心喃喃自語,眼中有兩簇火焰,燃金熔玉,一下子變得狂熱,“這些黃金不是從外麵運來的,這是一座金礦,通天城就建在金礦中,直接在此燒爆礦石,磨洗冶煉。我的天……這是真正的金山!其中人力物力心力,不可計量,無法想象。”一語驚醒夢中人,長生與璿璣相顧駭然。
“五百年前的北荒,就做到這個地步……”璿璣見過帝王將相的豪奢,與此相較,不過是米粒流螢,“挖空山腹,熔煉金宮,這等手筆簡直非人力所為。”
“以山為寶器鑄煉,此等狂想,縱然是我父親與璧月大師聯手,亦不敢想。阿焉尼哪一位大匠,有如此心胸?不,這是帝王氣象,阿焉尼君主有翻雲覆雨的氣魄,才會有十萬工匠秘築黃金宮的傳說。原來真相如此,難怪宮殿雖在山腹中,你我卻呼吸暢通,煉金洞都有煙道,此間也不例外。”丹心微微顫抖,舉火四望,猶如夢中。
至美無言。千岩萬壑乾坤萬物,貫通一氣,盡在此山中。五百年的歲月緩緩流動,穿越桎梏多時的屏障,再次把華美展現在世人眼前。大處雄奇壯麗,力撼山嶽,如長篇歌賦激烈披靡;細處金雕玉鏤,仙氣浩渺,似詞曲小令婉轉生姿。
長生震撼之餘,覺得奢華太過,淡淡地道:“雖是奇思妙想,但勞命傷財,窮盡人力,不知累死多少工匠!”
“不,對匠人而言,卻是與有榮焉!”丹心激動不已,眼中現出虔誠的衝動,幾乎要頂禮膜拜,“這不是普通的奢靡,這是奇跡!不該為人間所有。”
一時間,他忘了曾經抵觸當一名煉器師,站在無盡寶藏的入口,心神激蕩。他恨不能投生五百年前,參與這場盛世,即使史書上不會留下他的名字。
這是奇跡,化身奇跡中的一粒星沙,片刻絢爛閃耀,勝過庸碌一生的頹喪。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煉金術,而是追求完美的大道。父親丹眉說過,唯有技藝已臻化境,方可證道。丹心以為所謂化境,遙不可及,如今親眼目睹,怎能不驚歎莫名。
他閉上暈眩的眼,鎮定片刻,讓狂跳的心重歸寧靜。
長生被丹心的言語擊中,久久無言。是了,丹心與紫顏是同類人,為攀越巔峰會無視霜風雪雨的險境,而他不過站在門外一窺堂奧,不堪曆劫的痛,沒有成佛的心。
這種獻祭似的付出,真能讓每個匠人心甘情願?長生辨析金壁上的花紋,絲絲縷縷,雲煙繚繞,將一輩子的精氣神化作這燦爛金宮的一角。喜怒哀樂,湮滅在無聲的繁華之中。
這一種極致,長生知道,他不想要。
他經曆太多被遺忘的痛苦,貪戀點滴看似平淡的溫暖。他羨慕舍棄一切去追求極致的人生,可他做不到。這樣就好,仰望雲端的仙境,知曉世間有至高的境界,偶爾生出向往,向前向上奮鬥一回。更多時候,安心雕琢微末的技藝,他是個凡人,沒有仙家氣派。
紫顏、丹心、皎鏡、墟葬……長生隱約知道十師為何能出類拔萃,跳脫凡俗。長生望著丹心,心中的壁壘在慢慢坍塌,有撥雲見日的開朗。看清了原委,他越發矛盾猶豫,再見紫顏之際,這般庸常無為的自己,會不會讓少爺失望?
外麵冰天雪地,風寒徹骨,而此間寶氣衝天,煦暖如春。丹心如被牽引,徑自走向一座奇麗殿閣,拾階而上,仿佛登天。殿前金花銀樹如瀑滿瀉,海棠、玉蘭、紫薇、牡丹,梔子、芙蓉、臘梅、金桂,花影雕鏤精妙如真,移步換景,美不勝收。
大殿中充斥著堂皇的壁畫,如火如荼地橫亙天頂,貫穿殿堂,彙聚腳下。金絲為筆,盤曲、掐花、填絲、堆壘、織編,金線流暢勾勒,繪製出一卷卷動人圖譜,滄海桑田就此變幻。
丹心不言不語,如癡如呆。長生與璿璣不敢離開太遠,在宮殿近處流連,看盡各色瑰寶,整整一個時辰後,重回他身邊,見他仍呆望金壁,恍如身陷夢中。
璿璣心疼地拉他,“你怎麼了?醒醒!”
丹心冰封解凍似的,驀地一跳,眉飛色舞,抓住她滔滔不絕訴說:
“你看,你看這都是什麼!銷金、拍金、鍍金、織金、砑金、披金、泥金、鏤金、撚金、戧金、圈金、貼金、嵌金、裹金……”丹心一口氣念下來,欣喜欲狂,“除了這些中原的技法,還有纏金、錘金、陷金、雕金、點金、浮金、融金這些失傳的,加上鏨花鑲珠點翠燒嵌,與我們稍有不同……嘿嘿,我可都學到了,學到了!”
這才是他心中的寶山,遍地黃金比不上壁畫上傳承的技藝,真正如珍似寶。丹心不禁攤開手,常年煉器打磨,令他的手遍布老繭,與俊美容顏絕異。他憨憨一笑,鬆開璿璣,把一雙手掌貼到金壁上,嚴絲合縫,依依地伏上身去,仿佛在傾聽阿焉尼消失在人間的密語。
縱然歲月遞嬗,塵埃覆蓋其上,越過千百年也不會稍減這黃金殿堂的輝煌。這種力量就像神靈,令丹心激動讚歎,在良久的仰望之後,他眼中微茫的亮光有了燎原的明豔,整個人洋溢鍍金的光彩。
他如砂石中提取的一塊金子,磨礪出異樣的光芒。璿璣聽不懂丹心的話,可他癡癡笑笑的模樣,儼然有金色的光芒籠罩,她看他神采飛揚,也不由心生歡喜。
長生問他:“你學到又如何?你不是不想做煉器師?”丹心愕然一怔,想了想,悻悻說道:“哼,就算不做,我會了就是會了,打一隻金碗吃飯也是好的。”
煉器於他,糾纏了這許多年,到底有眷戀。那些怨言如堂前燕,飛來又飛去,九回腸,幾多重,丹心不知能否說放就放。
長生見他窘迫,不再打趣,踱到大殿另一側觀畫,阿焉尼數十年滄桑盡付一壁,裁金切玉止不住的末世悲涼,從一筆筆勾畫中緩緩透出。
“這邊的畫,像是在說曆史。”長生眺望金壁,蒼涼的大地,奔逃的小人,無數堆起的墳墓。
“這是阿焉尼的曆史。”丹心俊臉猶紅,語氣卻平靜下來,指了一團風沙雲霧,“阿焉尼常年受風沙蔽天之苦,飛沙如盤,晝為之昏,因此皇宮才會深藏山腹。”
璿璣想到一種可能,顫聲問道:“難道那場大風災來臨後,皇宮裏的人並沒有死,隻是被埋在裏麵?”
丹心點頭,“織金峰被狂沙所封,皇宮通往外界的通道僅有一條完好。山下城郭盡數被風沙掩埋,阿焉尼死傷十數萬人。此時盜賊伺機作亂,皇帝年老病重,見重病不治,下令封死通道。”
長生心有不忍,道:“山上可有水源?”
“有,此山本有兩道泉水,如今山外的已經斷流,山內的地下泉,不知還在不在?”丹心拍了下羊皮水囊,“不怕,我們最多歇一晚就走。”
“這麼說,封死通道後,皇族的人依然活了下去。”璿璣不由發抖,走到那般絕境,遍地黃金也了無生趣。
金山縱有千般好,卻是不見天日的牢籠,困死在無盡的寂寞裏。
“是,我們來時的這條路,很可能是被封的密道,被地震劈開。”丹心蹙眉沉思時,現出端凝氣度,絕異平日跳脫。這是他多年煉器養氣所攜的威儀,自己毫無知覺,看在長生眼裏,暗自讚他灑然出塵,動靜自如。
“可是,既然皇宮裏的人埋沒不出,為什麼這裏沒有一具屍首?”璿璣玉容慘白,顫顫地問道。她小心翼翼,如一隻警醒的鹿,一雙眼猶疑四望,仿佛隨時可以蹦起來,逃到丹心身後躲好。
丹心一怔,長生一愣,兩人傻傻對視,是了,為什麼沒有屍首?五百年過去,不見白骨,難道羽化成仙了?還是這封閉的金山中,另有蹊蹺?
“我們多走幾處看看。”丹心沒了心思,奔出大殿。
一絲莫名的恐懼攥緊三人的心,他們急切奔走,像雨季來臨前逃避的蟻,往高處藏身。沒走多久,丹心臉色一沉,喝道:“停下。”長生猛然止步,陡然望見腳下金磚如台階浮起,駭然不動。
璿璣失色道:“機關……”丹心朗目一掃,走到廊道一邊,凝視柱上一片綺麗的花紋,沉默不語。璿璣嚇得不敢稍移,蹙眉道:“你可有法子?”
丹心一笑,“莫急,這個簡單。”他撥弄雲紋,那雲紋竟流動起來,宛若遊龍,潛至柱子下方。但聽哢嚓聲響,金磚退去,地麵平整如初。長生悚然,遲疑道:“我剛剛若移動了,又會如何?”丹心淡淡說道:“下麵埋了火藥。”
長生朝他一鞠致謝,丹心也不避讓,摸了摸金柱,歎氣向前。精巧侈靡的黃金宮就如複雜的機關盒子,三人走在循環往複的迷宮中,丹心不斷過關斬將,拆解複原,卻看不清其中的訣竅。
走了許久,三人終走得累了渴了,眼見到了後宮,尋了一間明珠垂簾的偏殿坐定,稍稍喘息。嵌寶床,綠檀枕,珠玉金翠滿畫屏,無比空洞虛假。在難忍饑餓的璿璣眼中,妃子們的翠鈿金釵再華貴,也不如一盤香噴噴的烤肉。
她對了丹心哂笑,“阿焉尼皇族的人,想是困在這裏餓死的。金子再多,不能當飯吃。”丹心摸出幹糧,不由笑了,“我帶了金餅,你就當金子吃吧。”捧了一隻五穀雜糧製的金餅,黃金顏色,醇香輕飄。
璿璣眼巴巴地接了,脆生生地吃了半晌,才停了一停,抿嘴笑道:“比金子好吃。”丹心歎道:“出門在外,沒金子不要緊,沒幹糧真要命。”把另一隻金餅掰作兩半,與長生分食,“宮中機關我雖能解,卻看不出其中的關聯。想那建造者必是大匠,不會僅設單獨的機關,個中端倪還需推敲。此外,除了我們來時的那條路,黃金宮應有暗道通向山外。”
狡兔三窟,阿焉尼大帝豈會隻留一條生路?長生與璿璣聞言點頭,略略鬆了口氣。當風沙遍野,繁華落盡,世間最不可思議的奇跡不過是黃金廢墟,無法活人,就沒有流連的理由。隻有當地震打開掩埋的寶藏,接入天光與地氣,黃金宮才從窈冥的深淵中複蘇。
想到世事難測,強盛如阿焉尼亦三世而亡,後人不知所終,三人一陣蕭瑟。
“阿焉尼盛世而衰,莫非是天意定數?”璿璣生為王室之後,心有戚戚焉。
長生忽然笑道:“我想起《莊子》上的話,‘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
“天地一體,萬物有靈,風災豈會起自無因?”丹心靈犀一笑,接了他的話道,“阿焉尼三代皇帝好大喜功,除通天城外,更有十五座巨城,宮室華麗奢靡,殺伐無道,斷水截流,民不聊生。這風災自二代皇帝始,本是天意示警,怎奈人心不足,妄圖偷天,致使貧富懸殊,就算沒有風災,國祚也不出百年。”
璿璣怔怔聽了,想到於夏立國以來的曆史,悚然而驚,恐兩人窺破心事,咬唇說道:“千姿一心稱霸北荒,我看也不會長久。”
長生搖頭道:“千姿的誌向豈是稱霸?他以商道立國,不傷民本,還利於民,又想一統北荒,造福萬民,百姓擁戴他還來不及。否則,北荒二十幾國為何短短兩年就都投誠於他?除了兵強馬壯,他不把控諸國王權,一心與民生利,才會受萬民擁戴。”
璿璣不服,譏笑道:“你誇得他像聖人。”
丹心心向往之,他來十師會,無疑對千姿最為好奇,聞言微微一笑,“他求的是千秋功業,一城一池的王者,卻是不屑的。”
北荒三十六國,有不少僅有兩三城池,於夏是大國,璿璣這才沒有疑心他在故意諷刺。她心下氣悶,踢著腳下金磚,冷冷說道:“我可不覺得千姿有什麼好,不過是個沽名釣譽、少年得誌的君王,你們太抬舉他。他的野心,哼哼,等當了北帝,就會爆發。”
丹心有心勸慰幾句,不想璿璣越說越快,把千姿罵了個狗血淋頭,丹心呆呆地道:“你見過他不成?”璿璣一滯,啞口無言,又因丹心失落的神情微感欣慰,沉吟中尋思應對之句。
丹心追問道:“你是於夏郡主,想來,是見過千姿的。呀,聽說他天姿超逸,風儀俊美……”
璿璣咬牙道:“我的名字寓意帝位,國主說十分吉利,正適合許配北帝。哼,他已有蒙索那的公主,我嫁過去算什麼?就算他要娶兩個皇後,我也不稀罕。”她惱怒起來,對於夏國主也不再稱呼大伯,“我這回逃出來,就不想再回去,你們兩個,不許去官府告密。”她嘴上這樣說,心中早已賴定了兩人,有這兩人庇佑,就算於夏國主也要給幾分薄麵。
丹心與長生麵麵相覷,想不到璿璣有這重身份,讓前往恭賀千姿為帝的兩人為難。不過兩人並不把世俗禮法放在眼中,既然千姿已有妻子,璿璣逃婚不想嫁,也屬正常。
“你不必擔心,於夏國想嫁女,千姿還未必就答應。”長生好言安慰。
璿璣瞪他一眼,玉麵微寒,“怎麼,你嫌棄我難看不成?”
丹心打哈哈道:“怎會呢,他一見你,就誇你美貌來著。”長生朝丹心惡狠狠使眼色,丹心不理,繼續拍馬屁,“我聽說蒙索那公主豔色無雙,如今見到你,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璿璣沾沾自喜,“你見過公主?”丹心避重就輕地安撫她道:“我見過的美人多了……聽說想與蒼堯結親的不止於夏一國,民間傳聞多得很,不知是真是假。”
璿璣冷哼一聲,不情願地說道:“千姿威震北荒,屈於權勢的自然有不少,我卻毫不稀罕。”她心下委屈,到底與他交淺言深,千言萬語到了唇邊,欲語還留。女兒心事,纏繞眉間心上,脈脈不得訴。
丹心見璿璣黛眉輕顰,隨手從妝台上取了一支寶光明麗的累絲嵌寶金鳳簪,又摸出一粒渾圓透亮的淡紫珍珠,幾下撥弄,串成了金鳳銜珠,遞與璿璣道:“這般顏色,待你換上女裝,才壓得住,別人卻都要輸它。”
他巧手製器,瞬間金簪奪目,璿璣看了歡喜,聽他曲意勸慰,纖指一拈,奪了過去。
“純金太軟,合銀則微白,雜銅便成紅。黃金柔軟卻也有好處,抽絲不斷,細如毫發,你看金絲盤卷成鳳身,鳳羽絲絲分明,又焊粘連綴這些細密的金珠,當知個中錘煉的心血。這些鑲嵌的寶石也大有名堂,貓眼石、祖母綠、紅藍寶石與碧璽,都是名貴已極之物,更難得如此圓潤通透,大小一致,價值連城,正合天潢貴胄所戴。”
丹心侃侃而談,璿璣方知他隨意拿起的首飾,有這許多講究,反複看了半晌,指了最後那顆珍珠道:“這又有什麼說法?”
丹心神秘一笑,大吹法螺道:“這是我幼時與父親遠赴東海,下探龍宮,取來一隻海蚌老妖的內丹法寶。”璿璣掩袖莞爾,愛不釋手地撫著,瑰麗的珠光瀲灩流轉,似她多變的心情。
此時,遠處隱隱有聲響傳來,如蟬喧雷鳴,三人訝然色變,知道有人闖入。立即自偏殿甬路掩至大殿,分別躲在金柱後,懸垂的錦幔影影綽綽,成了極好的遮擋。不多時,一群人交談而至,三人偷眼看去,來的十二人皆是錦衣勁裝,氣宇軒昂。
為首的小胡子一身貴氣,身側一個英武青年不怒而威。長生瞳孔一縮,倒吸一口冷氣,悄然退了一步。
那一眾人四處搜尋翻找,小胡子用北荒語對那英俊青年說道:“有馬有鞍,不會沒主人。我們再搜搜,不能走漏了消息。阿米爾、阿爾曼,你們去那邊看看。”
兩個異族人應了一聲,咿咿啊啊說了兩句,丹心因煉器辨識銘文,識得二十多種語言,聞言麵有憂色,用唇語說道:“聽起來像西域語。”西域人不遠千裏來此,恐有隱憂,長生與璿璣不覺皺眉。
為首的英武青年突然揚眉看來,劍指他們藏身之處,“去那邊。”
長生如驚鴻翩然飛掠,丹心無奈,拉起璿璣往裏逃去。幸而後宮處處輕紗帷幔,好似幽影飄浮,那些人衝進來草木皆兵,一時看不見三人身影。
丹心目光如鷹,瞬間從迷宮般的殿閣中找出一條安全的通路,領了長生與璿璣穿越而過。走過數間殿閣,忽聽一聲巨響自後傳來,三人不禁一滯。
“糟了,是千金斷龍石。”丹心頓足。黃金宮不少殿閣大門藏有巨大金石,一旦有敵來攻,金石即如插銷扣上,將敵人退路封死。
璿璣出身貴胄,對宮內布防略知一二,忙道:“既是封了門,就不怕追兵,過去看看如何?”丹心苦笑道:“你倒膽大。”暗自尋思,如無退路,三人怕要在金山裏餓死。
三人往前行了片刻,宮闈深深,處處綺席錦衾,寶珠琅玕,一時尋不到出路,隻得先行折返。璿璣心有餘悸,猶豫地道:“西域人到了於夏,我須知會我爹。”長生凝眸沉思,像是陷在煙波往事中,許久方歎道:“其中有一位是我朝太後的心腹,所圖不小,此行難以善了。”
流電奔白虹,霜劍映天光,照浪再現北荒,無論如何,不會是好事。
璿璣秀眉微蹙,“莫非中原不欲我北荒一統,故與西域勾結?”長生心知千姿之母是當今太後之妹,這其中千絲萬縷的勾連不小,又想起瘟疫,一時難以妄斷,便道:“不好說,先應付眼前。”
“這些西域人來得蹊蹺,我們一路破除了多少機關,他們居然一樣無事,還識得用斷龍石……”丹心喃喃說道,心生疑惑。
千金斷龍石正擋在原先宮門位置,一邊牆上有個樞紐,繁複的雲龍花紋勾勒神秘的符形,凹陷處似藏了機關。丹心湊上去看了,沉吟不語。長生看出端倪,打開斷龍石需用同樣符形的鎖匙,以黃金宮之大,尋鎖匙無異於大海撈針。
“我不要死在這裏。”璿璣黯然掩麵,想到父母兄弟,鼻子一酸。長生微微一笑,看了丹心一眼,溫言安慰她道:“看郡主的麵相,不會夭壽,隻管安心,生路自現。”
璿璣噙了淚道:“真的麼?”長生指了指丹心,“他更是長壽福相,我們絕不會困死在此間。”
丹心搖手輕笑,凝神說道:“出去不難,可那些人意圖不軌,不如另找出路。”璿璣不敢寄希望於重辟生路,尋思道:“要是有法子把他們困進機關中,我們逃出去就好了。”丹心笑道:“這有何難,我去誆他們乖乖進陷阱就是。”
璿璣駭然,“斷龍石重逾千斤,能使喚動麼?”丹心道:“這些奇技淫巧,都是我爹和璧月大師當年玩剩下的。唉,可惜元闕看不見我的手段。”
他在閣內取了一把牙柄金鞘刀,尋了一張黑漆描金花紋桌,刀風閃過,生生削下巴掌大一塊木頭。袖中亮出鋒利的刻刀,披荊斬棘,破月衝煙,少頃,大致雕刻出一個符形,與樞紐相似。
璿璣眼中一亮,長生目光炯炯注視丹心,見他手起刀落,碎屑如飛,翻轉間凹凸複刻,沒多久已製出一枚鎖匙,雲龍蟠蜿,正對應樞紐花紋。丹心將之按在牆上,鍥合無間,毫厘不差。
“郡主,你等在這裏,我和長生去會會他們。”他慨然一笑,拉過璿璣纖纖玉手,扣住機關,哢哢開動。此時兩手相疊,璿璣卻無半點旖旎心緒,低低說道:“我與你們同去。”
千金斷龍石赫然移動,聲勢如雷,轟鳴中丹心輕聲說道:“你容貌太美,萬一被他們搶了去,我們如何向於夏國主交代?”璿璣愁眉略舒,浮起笑容啐道:“就你會亂嚼舌根!罷了,我不去添亂,你們見機行事,若有不對,速速回來,再把此處封了。”
“你先躲好為宜。”丹心仔細囑咐了,見斷龍石的缺口已可容人通過,收回鎖匙,飛掠而去,長生從容跟上。
那一行人封死了三人,心滿意足,並未在附近逗留,丹心與長生走出甚遠,才依稀聽見語聲縹緲傳來。
丹心嘿嘿一笑,露出促狹之意,努了努嘴,“不如將他們一軍,用機關困住他們,如何?”長生道:“能困住麼?”丹心此際正站在一處宮門前,把鎖匙扣在一個樞紐上,笑道:“你看,是不是與先前一樣?”
長生喜道:“同一鎖匙?”丹心道:“但願都是如此,我們引他們去一處絕地,想法子先行脫身就好。”
兩人悄然遁去,四下尋覓,走了良久,尋到一處書齋,千年的香木猶自緩緩生香。丹心查看半晌,極為滿意。
青玉鑲金的書齋,門口一扇描金窗,窗下有個不起眼的暗格,丹心推開一看,露出樞紐。轉到屋內,同樣位置也有一處機關。
“既然他們可能有鎖匙,我少不得要加點料。”他嘻嘻一笑,在屋內的機關上輕輕搗鼓幾下,又在書齋裏翻箱倒櫃地找起來,擺弄一番之後,捧出十冊金頁禦書,嘖嘖稱讚道:“好,去引西域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