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魅生·十師卷(下)》(4)(1 / 3)

紫顏

春日初升,天空印著薄薄的霞光,像是鋪了一層剔透的金箔,裝點得長勝宮如錦盒裏的珍寶。昨夜一場鬥法,就這樣春夢無痕地去了,整個澤毗城蘇醒過來,坊市裏不息的人群如絲綢流動,瞬間恢複往日的喧嘩。

往日此時,千姿正於舊王宮正殿龍象宮上朝聽政,這幾日登基盛典將至,一應鹵簿用具漸往長勝宮布置,王宮則迎賓待客,往來皆是各國使臣勳貴。太師陰陽聽說昨夜攪亂王城的罪人已經抓到,忙從王宮趕來,千姿安撫了幾句,仍命他晝夜守護王後。

而後,玉翎王在晴雪山房屏退諸臣,宣召諸師與照浪,王後桫欏避在水晶屏風後聆聽,太師陰陽在側。

夙夜隨意丟出三粒黑丸,地上一滾,現出伏藏、阿爾斯蘭、海智三人的身形,一個個鐵青著臉。伏藏吊著刀眉,整理好衣衫,肅然說道:“梵羅國師伏藏,二王子阿爾斯蘭,見過玉翎王。”

千姿的眼波懶懶一橫,“階下囚沒有身份可言,你們既想殺我,就要認命。”

伏藏大咧咧道:“王上擺出這個架勢,是來談條件的,下馬威不逞也罷。”他的話很是光棍,千姿軒眉一抖,瓊玉般的麵容襲上一股寒意,冷笑道:“梵羅大王子已被我伐虜軍殺得一敗塗地,我不介意再殺一個王子,還有個國師陪葬!”

伏藏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夙夜身上,深不可測的一片墨玉,連他也敬畏的存在。

“不要逼我玉石俱焚。”巫師緩緩說道,當時對敵有阿爾斯蘭在旁,他心有所牽不能盡全力,當然輸得不服氣。此刻身在長勝宮,雖然夙夜下了禁製,他自忖耗費精血仍可掙脫,即使殺不了玉翎王,孤注一擲毀去這宮殿,並非難事。

伏藏撂下狠話,眾人的臉色很是精彩。

玉翎王像是聽到笑話,勾出一抹鄙夷輕笑。照浪索性大笑出聲,居高臨下恣意地打量三人,目光極為不善。夙夜麵如止水,伏藏卻輕易察覺到對方靈力暴漲,迫得自己不敢稍動。其餘諸師安靜地做著看客,輕鬆愜意地看戲,並不在意眼前的針鋒相對,隻想早早回去歇息。

眾人的輕慢令伏藏紅了眼,兩手一合,就想捏起手印。

“不,國師,我寧願投降!”阿爾斯蘭高聲阻止了他,突然雙膝跪地,虔誠地對千姿行禮跪拜,“玉翎王……北帝在上,阿爾斯蘭願終生尊您為主,隻要您讓我回到梵羅!殺死一個王子並沒有什麼,您可以成就一個國王,梵羅就是您在西域的第一個屬國!”

看過夙夜的手段,他心膽皆碎,想到伏藏亦不能敵,此時強撐顏麵並無益處。大哥既然出事,與玉翎王虛與委蛇,快快回到梵羅才是頭等大事。為此,他不介意再演一出戲,將自己的軟弱和盤托出。

有些人,失敗時甘為人下,臥薪嚐膽。

有些人,卻永是一往直前,寧折不彎。

阿爾斯蘭是前者,惜命並沒有錯,屈膝能成為一國之主,全天下有無數人夢寐以求。伏藏略有些遺憾地想著,可惜,一往直前的阿勒敕塔就要死了,甘為人下的阿爾斯蘭不會成為一個強勢的王,千姿會永遠壓他一頭。

有時你退步過一次,就會成為習慣。

而真正的帝王,披荊斬棘,任何攔於眼前的障礙,都會斬於劍下。繞路而走的投機之心,會忘記了,手中原是握劍的。到時,劍鏽了,心鈍了,遇敵再也不能建功,隻有望風而逃。

伏藏疲倦地閉上眼。他一心建造的帝國,如在水上書寫,在沙中刻畫,最終竟是抹去了一切輝煌痕跡。他離夢想的桂冠隻有一步之遙,這一步卻比天涯更遠。

玉翎王的下一句話,立即讓這天涯,成了斷崖。

“我可以赦免你的罪孽,甚至扶植你為梵羅太子直至登上王位。我知道你本無心對付我,都是伏藏的主意。”千姿頓挫說道,字字如山,壓在阿爾斯蘭心頭,“你回去,他留下,你們卑劣的暗殺,我不想再有下一回。”

梵羅王子痛苦地盯著千姿,小胡子劇烈地在臉上抖動,這些年來他習慣依仗伏藏,國師的力量助他順風順水過了多年,眼看就要問鼎太子之位。失去了這樣龐大的助力,他還能不能成功?

阿爾斯蘭沒有多看伏藏一眼,怕自己心軟,怕多餘的情緒讓兩人都把命送在蒼堯。他深信伏藏有自保的手段,如此安慰著自己,阿爾斯蘭毅然說道:“王上想留我梵羅國師在蒼堯說法,在下自是無有不允,還請王上為我國師選一處好址,所有宮觀耗費,悉由我等應承。”

千姿攢眉一笑,奚落地道:“你是說,要我白白養著他?我要的是他的性命!有他在世,我一日都無法安寧。我更會在北荒全境下禁令,不許任何人與藥師館有接觸,否則形同謀逆。惟其如此,我才能安心放你回去。”

阿爾斯蘭的小胡子僵直地翹著,如兩把不甘心的匕首,卻無法刺中敵人的要害。

他沉默半晌,想起伏藏舊日說過身具靈通,逃走一絲魂魄就可重新修煉,靈性不昧,不覺稍稍有了安慰。這安慰如野草瘋長,勾起他保全自己的念頭,漸漸織就一張牢牢的繭,令他包裹起脆弱的身軀。

他沒有說出任何言語,但不忍的神情已經出賣了他,伏藏冷冷望著百依百順的王子,轉眼成了陌路,卻沒有悲哀的表情。海智匍匐在旁,絲毫不敢有什麼言語,生怕牽連到自己。

最終,正當阿爾斯蘭狠下心要說出辜負的話語,伏藏在地上一蹲,一身黑衣軟軟塌下,綢緞下人影全無。千姿冷眼旁觀,心中驚詫,因有夙夜在側,漾起的波瀾很快複歸平靜。夙夜隨手拿起幾案上一隻玉桃杯,當空潑去,茶水令虛無的空中現出一個縹緲黑影,宛若人形。

那影子驚慌地分散開來,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六十四,茶水落地,影子便也倏地消失於房中。夙夜靈目妙轉,忽地看向佇立在旁的一名衛士,那人神情略略一呆,夙夜已伸指在另一杯茶水裏蘸了一蘸,劈頭蓋臉把茶水倒在他臉上。

衛士一個激靈,眼中恢複清明,急急朝夙夜拜謝。

青鸞與側側忽然縱步一躍,裙裾如碧海紅霞,泛出豔豔光芒,各自逼向一個侍女,手中繡針如輕羽,直刺了過去。那兩人渾噩地站著,不避不躲,一針紮上,一道細不可察的黑影恨恨掠出。兩個侍女雙膝一軟,頹然跪倒,卻是很快清醒過來。

另一邊皎鏡與墟葬各顯神通,一個春雨綿綿似的銀針數發,一個玉光如月灑出漫天碎屑,逃匿在空中的精魂禁不住其中至剛至陽的氣息,無奈地避開兩人所在之處。

靈法師轉身問霽月道:“可有樂器?”霽月抽出一隻翠笛,瑩瑩碧管,一看即是靈物。夙夜點頭,“隨便吹一曲。”霽月聽了這吩咐,心下狐疑,橫笛唇邊,嗚嗚奏響一曲。夙夜一襲黑袍如青青遠山,消隱在眾人視線的盡頭,身形竟是越來越淡。

曲聲如水色瀲灩,一片片粼粼波影折射天光,被虛空中看不見的咒語推動,如潮汐如波浪,一聲聲敲擊人心。心無戰意敵意,此曲祥和如春,心若殺氣凜然,曲音則銳如刀鋒,刺出鮮血淋漓。

曲音一響,伏藏便知再無法向普通人下手,那般孱弱的肉體無法承擔這滅魔音的攻擊。將剩餘的精魂合而為一,他瞄準一人,衝了過去。

墟葬察覺周身煞氣的波動,掏出黃金羅盤一搖,用烈烈陽氣掃蕩四周。每到此刻,他總是挺身護住身後諸師,而眾人也絲毫不懼,各有法子震住邪氣入侵。

十師皆是心誌堅定之輩,伏藏想要奪舍侵靈,並不容易。

伏藏果然不敢自尋死路,霽月的笛音清亮鏗鏘,像一條銀鞭淩空抽打,眾人清醒地看到騷動的周遭沉靜下來。影青熏爐燒出的薄薄煙氣,被鋒利的樂音割出曆曆傷痕。伏藏的精魂由此大創,殘餘的魂魄拚了命地沒入那人體內,凶狠地向各處靈竅鑽去。

安靜多時的紫顏一雙秀目似晨星明亮,掃視眾人明辨真假,忽道:“使蟲師有問題。”

諸師抬眼看去,豆大的汗珠從海智額上滴下,他微微顫抖搖晃,像是暈眩時的掙紮。螞蟻蜘蛛逃也似的從他的衣袖裏爬出,在寬大的衣襟下彙出一條條蜿蜒的小河。諸師頓悟,這是蟲子畏懼他身上伏藏的氣息。

夙夜卻已布置完畢,在海智身外設下一圈禁製,手持一卷淡墨渲染的絹素,念念有詞。

他陡然張眼,對海智喝道:“有我助你,還不把他逼出來?”

海智渾身一顫,悲憤地搖動身體,如一粒激蕩的骰子,在衝撞中摸索自己的命運。熏香的殘煙像是受到吸引,一齊貼附過來,籠在海智身上,令這個胖子成為在黑霧裏亂闖的一頭熊,笨拙地想逃脫吞噬。

滅魔音輾轉碾過,海智口中吐出陣陣哀鳴,幽咽的笛聲至此一變,哀感頑豔,仿佛風吹雪飄,萬裏花落。這悲戚令海智氣力大增,陡然壓榨起體內聚集的伏藏精魂,對方禁不住四周的蕭條光景,被泠泠笛音逼得無路可走。

少頃,海智的身軀裏浮出一個黑色的影子,夙夜將絹素兜頭卷去,黑影受禁製所囚,無處可去,隻能如孤雲投入了畫中,在群山盡頭添上一叢遠岫。

海智撲通摔倒,精疲力竭,那些遠去的蟲蟻仿佛感受到他的虛弱,麻利地爬了回來。阿爾斯蘭心驚膽戰地扶起了他,小心地斜睨一眼夙夜,能把伏藏逼到如此地步,他怎敢不死心塌地依附千姿?

千姿舒出一口氣,伏藏手段千變,防不勝防,如今被夙夜製住,算是解了眼前之憂。他不由暗自思忖,以今時的地位,諸國愛憎不明,是該多請能人異士襄助保護,否則待十師去後,再出一個伏藏就翻了天。

“阿爾斯蘭,你既有心歸順,既往不咎,這使蟲師對你一片忠心,我也饒他不死。你們好自為之!待我大典之後,自會把你們送回梵羅。”

阿爾斯蘭大喜,連連拜謝,遲疑了一下,忐忑說道:“未知王上可有前方軍情?我大哥的下落……”

千姿定定看他良久,自嘲地想起了弟弟蘭伽,淡淡地道:“我前方將士已經大敗梵羅軍,阿勒敕塔逃匿,若有消息,我知會你。”阿爾斯蘭感激涕零,便有侍衛領了梵羅王子與使蟲師退下。

夙夜展開那卷絹素,白雲青靄,山水高妙,原是傅傳紅繪的一幅北荒景致。千姿自信地一笑,向他討了畫,命人掛在晴雪山房的壁上。紫顏見狀,好奇地道:“你向來惜命,為何不懼巫師會從畫裏逃出來?”

“夙夜大師連你這個半死人也救得活,把活人弄個半死,應該不是很難。”千姿凝眸細賞山水,仿佛深入畫中水雲浩渺之間,悠然有出世之意,讚不絕口。

“這要多謝傅大師的畫。他們用心煉就的器物,稍加錘煉就是最好的法寶。”夙夜淺笑誇讚諸師,無論是皎鏡的藥、丹心的器、側側的繡、姽嫿的香……其間渾然天成的藥理、造型、紋路,皆暗合天道至理,精妙莫可言傳,用靈法稍加護持就是上品的法器。

靈法師的法術依循天道,若格物窮理,知其所以然,破解了萬物結構的奧秘,則法術自然更上層樓。夙夜自上次十師會以來所獲良多,他知自身並非絕對超越諸師,相反,各行各業都有神妙精髓可供修習專研,十師相聚正如靈芝遇著仙露,有外人莫可估量的好處。

側側望了紫顏一眼,“見了他這般手段,我才信你是真好了。”紫顏笑道:“他們靈法師縱橫宇內,原不是這世間的人物。”側側嗔道:“就算有他在,你若不顧惜自己,胡亂折騰,一樣容易受傷。”紫顏低聲道:“是,是,他教了我修身養性的法子,我再不尋那險道就是了。說起來,我在他那裏看了幾個丹藥方子,祛毒養顏,等有空了煉給你。”側側啐道:“等你想到我早就晚了,還是師父好,給了我好幾瓶,我哪天心情好,勻你吃吃。”

姽嫿在一旁聽了大樂,湊了過來,“這等好事,我也要稍為分潤。”紫顏笑眯眯地道:“把我的那份省給你就是。”側側飛他一眼,對姽嫿道:“師父備了你的份呢!”姽嫿心滿意足,笑了指著傅傳紅道:“把紫顏那份給小傅。”側側道:“好!就是不留給他。”紫顏見兩女聯手,隻得搖頭歎息,“我還是找夙夜要仙丹去。”兩女相視一笑,傅傳紅沒頭沒腦地望過來,也跟了嘿嘿地笑。

一場忙亂,總算是有驚無險,擔憂了整夜,終得安寧。

此時輕歌到玉翎王耳邊低語一句,千姿展顏笑道:“宮裏來了貴客,是翠羽閬苑的鏡心大師,照浪你與她是故識,不妨替我先去招呼?”照浪先答應下來,又瞥了紫顏一眼,“鏡心該是為你而來。”紫顏想到長生思念鏡心眼穿腸斷,不由忍笑,也不理會他。

照浪去後,諸師亦退下歇息,千姿正待與桫欏好生說會兒話,輕歌神色古怪地稟告,說是璿璣郡主覲見。桫欏依舊回避了,卻是心緒不寧,想到璿璣娟娟麗色,未免牽惹愁思。

璿璣進屋後行過大禮,見千姿負手賞畫,逸興橫飛,知他心情甚佳,於是開門見山直陳來意。

“這是阿焉尼的金印,隻要你答應不娶離珠,它就是你的。”璿璣一雙明眸直視千姿,似乎他開口,就會有她想要的回答。

千姿回首看著她,軒眉微折,有些惱怒,“我與於夏聯姻,雖未曾下詔公示,那日在流霞殿,四大國的使臣都聽見了。天子一諾重千金,你以為還能收回?”

“你沒有登基,還來得及。”

“我就這麼不值得一嫁?”他挑眉,這是男人獨裁的世界,由不得女人插嘴。可偏偏,他覺得眼前這女子的倔強堅持,可以小小地縱容。

“是,你絕不會是個好丈夫。”她承認他是萬人迷,適宜做萬眾仰望的君王,無數懷春少女會傾慕他絕世的容顏與風姿,可是,守著這樣的人,不會有自由的愛。

千姿想到桫欏,難得地,沒有震怒。

“於夏兩次嫁女,無疾而終,你伯父隻怕會覺得與蒼堯的同盟不是很牢固。再說,北荒百姓又會如何想?”他嘴角挑起微笑,看著目如秋水的郡主,她的確不是聯姻的好對象,完全沒有身為棋子的覺悟,“一個死去帝國的金印,代表不了什麼。我要建立的帝國,會比它更偉大,經曆更久遠的時光。娶不娶離珠,在我看來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於夏的承諾。”

“我回去和伯父說,你是真心結盟,挾大敗梵羅偷襲之勢,我伯父絕不敢輕視你。”

“或者,我們直接扶植你爹做於夏王,你的話,想必他更容易聽得進去。”

璿璣駭然望著他,隱隱有些後怕,這些翻雲覆雨弄權的手段,陌生而熟悉。看到她驚嚇的神色,千姿嘿嘿一笑,促狹地道:“你呀,為何不問問丹心?要他幫你拿個主意?”

璿璣又羞又急,卻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叫道:“既是王上開口,我這就幫她拿個主意如何?”她轉身一看,丹心長身玉立,一本正經地拉了元闕在門口行禮,身後是阻攔不及的輕歌。

千姿揮了揮手,輕歌尷尬退下,一臉無奈。丹心不再似平日裏眉眼帶笑,難得肅容正色,與元闕一同向玉翎王行覲見之禮,待千姿賜座後,丹心慢吞吞說道:“我倆想向王上求份差事,謀個官位。”

“哦?大師隻管開口。”千姿饒有興致地道。

“不敢當。待登基盛典過後,我少不得會將吳霜閣的產業北移,隻是這般小打小鬧,對北荒而言,不過多了幾家店鋪。因此,我想求王上立百工司,我和元闕願領銜,統領蒼堯乃至北荒百工,為民效力,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就像一把火丟入茂林,千姿眼中烈焰灼人,燒出無窮燎原壯誌。因了他一句話,千姿突然有了諸多構想,見過十師的手段,他情知百工司一旦建成,若能如驍馬幫般盤踞整個北荒,對他的千秋霸圖會有多大的助力。屆時,借助北荒日益成熟的各大墟市和商貿之路,不僅能將皮毛人參等北地特產銷往天下,還能煉製出媲美中原的金銀銅瓷漆各類器物,打造遠勝西域戰力的兵器器械,更能營造勝似江南景致的絕美妙境,真正令北荒百姓安居、樂業。

千姿一雙鳳目透出濃烈的戰意,徐徐問道:“你……不怕我他日南侵中原?”

丹心燦然一笑,“以中原之大,能人異士豈可鬥量?我等能成就北荒盛世,也有信心阻止王上南侵!再說,極西之地有大量未開拓的土地,中原雖好,卻是民不畏死。王上何必要與我等反目成仇?”

千姿深深注視他,忽然一笑,轉而問元闕道:“大師的意思,可是相同?”元闕靜靜地道:“北荒落後中原十數年,王上在位,理應想的是如何追趕,至於超越,尚需時日。南侵雲雲,還望不要再提起,否則,這位子我等也不想圖謀,反而會在背後砍王上一刀。”

千姿哈哈大笑,眼中戰意倏地消隱,換上一腔慷慨豪情,“好!兩位對北荒的大恩,我將湧泉以報!今日我便先設立蒼堯的百工司,假以時日,必定讓兩位統領北荒百工,讓你我皆能大展鴻圖。”

丹心與元闕急忙叩謝。

“既是如此,離珠郡主的婚事,我且擱置,等告會於夏使臣,再做定奪。”千姿似笑非笑,看了璿璣一眼,“不過在此之前,我先要做一件事,替丹心大師向璿璣郡主求親。敢問郡主,若我稱帝後,封丹心以高官厚爵,這樣的身份,可否夠資格與於夏聯姻,讓你伯父安心?”

璿璣雙頰窘紅,芳心繚亂,半晌方道:“可。”她感動地朝丹心望著,十師是何等逍遙超脫的身份,他為了她竟肯做官,受這俗世的拘役,不免覺得自己為他想得太少。

她卻不知,自入北荒之後丹心聯手諸師,發現煉器竟能生發出無限新鮮妙處,見獵心喜,又知唯有借助千姿,才有傾國的財力可以消耗,有無數的人力可供驅役,如此方能心無旁騖專心技藝。而元闕的師父璧月大師曾任將作監多年,對做官並無絲毫抵觸,有心帶出一批官役學徒,將中原建造之法傳諸北荒。

眾人各得所願,皆大歡喜,璿璣獻上金印,隨了丹心、元闕告辭,臨去,她沒有再回望,心眼裏滿滿的,隻有眼前這人。走出宮城時,她瞥了前麵的元闕一眼,忽然回首,迅捷地偷吻丹心的臉頰。丹心愣了愣,眼中溢滿驚喜,拉了她的手想要有來有往,璿璣羞赧地鬆手逃開,輕衣如煙飄然而去。

宮城內,陽光灑進晴雪山房中,金風細細,暖香輕蕩,千姿沉默半晌,想到屏風後的桫欏,一時竟沒有移步。陰陽尷尬地幹咳一聲,尋了理由退下,待他去了,千姿一笑,對了屏風後說道:“早知他們這般囉嗦,就該讓你到前麵坐著,慢慢喝茶看他們鬧騰。”

桫欏嫋嫋走出,涼生襟袖,神思恍惚,並無說笑的心思。千姿知她聽到太多,不免多心傷情,也不催逼她,領她往寶座上安置歇息。

桫欏艱澀一笑,“就這樣放棄離珠郡主,王上不可惜嗎?”

傅傳紅的畫卷上,煙雲四合,山水相望,千姿眼中盛滿悠遠之意,安然說道:“覺得可惜的應該是她。”

桫欏遲疑了一下,心中如鯁在喉,終於還是癡癡問道:“王上……為什麼會選我?”

一個巫女,被安排了做一場戲,銀貨兩訖,這段緣就結束了。可他竟真的立她為後,仿佛她真的是蒙索那的公主。思及舊事,桫欏始終如夢似幻,北荒諸國太多公主郡主,哪一個都是更好的選擇。

尋常女子問這般言語,無非要男人捶胸頓足表白心聲,千姿卻知她要一句真話。

“桫欏,人生太短了。”千姿深眸瑩瑩,如燈火照亮一室暗塵,“說實在的,我不懂男女情愛,我誌在千裏,沒工夫費那心思。更何況,論容貌,比我娘美的女子不多,比我美的人更少,我很難對誰動心。”

桫欏忍不住一笑,依稀聽懂他要說什麼。

“論聰慧靈秀,有你足矣,除你之外,誰能完全明白我的心?我懶得猜人心思,也不會有閑情寵幸太多人,其實你早知我在想什麼,你隻是想我親口說出來。”

桫欏難為情地移開目光,有些愧疚,卻很滿足。

“看在孩子的分上,這次就不罰你了。”千姿拍拍愛妻的小腹,出神地道,“怎麼還是沒動靜,是不是這一場鬧,被嚇到了?”

“不會,你的孩子,怎會如此膽小?”桫欏抿唇一笑,忽然什麼也不怕了。就算他多娶幾個聯姻和親的女子,就算他忙得成日不見人影,她心底裏已留下一筆濃鬱春色,鮮妍得塗抹不開。

千姿含笑搖頭,他並不很明白女人,卻知不時哄桫欏開心,是不錯的主意,尤其讓孩子感受到爹娘的愛,長大了不會像他小時那樣無依。

“盛典將至,這幾日禮儀繁瑣,你要好好歇息,不要生那些無謂的心思。等孩子出世後,我將巡視北荒諸國,到時你與我同去,共遊這如畫江山。”生於帝王之家,直到此刻,方有了一絲親情的眷戀,於他,不是不感激的。

執手相握,溫熱的手交纏起此生的命運,就這樣互相交托一生。

這日午後,天淵庭來了一位貴客,平日遇事舉重若輕的長生,難得慌張如臨大敵,躲在屋子裏收拾顏麵衣飾,似新嫁娘般羞澀。紫顏便在長生的缺席下出去迎客,遙遙望見一個麗人翠黛靈眸,踏碎春日如水的光影,仙骨珊珊地走來。

如此容顏,誰也不信她竟是一個盲人。

“長生很快就到,且寬坐片刻。”紫顏凝視著她,腦海泛起靈羽浮光的片段,想象她於黑暗之中如何妙手奪天,偷取造化。

“不急,和先生說說話也是好的。”她側耳說道,歪頭的樣子嬌俏可喜。紫顏心頭一片寧靜,長生念念不忘的女子,果然有種難言的好。

照浪穿了一襲大紅織衣,軒眉朗目,陪在鏡心身邊,煞是招搖。他不合時宜地插嘴道:“兩位巔峰相聚,真是一大美事!我竟迫不及待想看你們較量了。”

紫顏斜睨他一眼,搖頭道:“有你這大俗人在,誰耐煩折騰?”照浪不以為然,“你可是怕我偷學了你的本事?易容一道,你和鏡心足讓人心生絕望,我不會再班門弄斧。”紫顏不依不饒地嗤笑道:“你去,別杵在這兒惹人厭,回頭叫側側看見,或是螢火、元闕來走動,見了你又要生氣。”

照浪來時興致頗高,被紫顏三言兩語說得心煩,不由惱怒起來。

“索性我一並砍了他們,這才是生死仇家的模樣!”

紫顏原是隨口趕他走,見他當了真,鏡心又是一臉疑惑,也不想多說,隻伸手來攙鏡心,“我們不在這裏閑站,進去說話。”鏡心朝照浪點了點頭,任紫顏牽引入屋。

院子裏杜鵑開得正豔,一朵朵好似紅綃朱衣的美人,俏皮地對鏡抹著胭脂。照浪望了一見如故的兩人,隻覺這氣氛與自己格格不入,紫顏又冷淡如斯,心下老大一陣不痛快。

“罷了,我不留下看你白眼。”照浪哼了一聲,徑自轉身往外。

側側去隔壁尋青鸞談繡院的事去了,兩人有心改良織機,青鸞在夙夜相助下造了實物,側側則用曆年繪製的多幅圖紙,兩相對照了來看,別有一番熱鬧。紫顏為見鏡心不能走開,特意托側側帶了當日在馬車上用羅睺蠶絲繡的絲衣拿去,請青鸞品評。

此刻紫顏居住的庭院裏難得靜如幽澗,隻有更漏徐徐在嗚咽。他引了鏡心坐定,奉上茶水,燃了熏香,這才笑問:“令師一向可好?”

鏡心微微詫異,不曾聽說過這層淵源,“先生認識家師?”紫顏沉吟道:“師父提過海外有位驚才絕豔的易容師,曾與他以丹青較量易容術,不知是不是尊師?”

鏡心想了想,皓齒微露,春風吹雪似的一笑。

“應該是家師,她提到過這件事呢。當時未曾詢問令師姓名,事後繪下對方容貌,可惜我無法得見,隻能聽師父言說。”

紫顏聽長生說過她以人心成相的神技,知她必定對沉香子有所了解,細想與兩代人的淵源,不覺生出親近之意。

“長生屢屢提及當日在玉觀樓與你相識之事,可惜你匆匆而去。”

“這回我會留得久一些。”她頑皮一笑,玉容生動,紅暈流霞,“近來眼疾好了許多,不需時常洗滌了。”

“可治得好?”紫顏想到夙夜,心中一動。

“家師亦通醫理,說是不治之症。”她坦然說來,神情自若。

紫顏也是通脫之人,遂放下心事,與她閑聊起來。兩人皆是出類拔萃的人物,鏡心多談些海外見聞,列島奇珍,紫顏則把遊曆時的趣事栩栩說來,彼此言談甚歡。

“先生可是用了擬音之技?”談了半晌,鏡心嗅著屋中的馨香,如芳菲開盡後的一星顏色,心想姽嫿製的香果然有些特別,“我竟無法辨析先生的容顏。”

她的聽音辨容之術已臻化境,卻因棋逢敵手遇上紫顏,無法窺見真容。慣於隱匿在易容之後的紫顏一愣,“是。”他的聲音每日裏流轉變幻,旁人並不覺得,鏡心一聽便知。

鏡心越發好奇,玉手微抬,嬌俏地一笑,“我能摸一摸嗎?”

紫顏感她天真恣意,當下托起她的手輕輕放在臉上,鏡心也不客氣,肅然按指衡量,十指如蝶撲花。纖指輕盈地在紫顏臉頰上跳動,春日的晴光透過風窗耀進來,映了她玉蕊流雪般的風姿,令人心曠神怡。

蝶影翻飛中,鏡心忽生惆悵,“先生姿容絕世,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

紫顏默然不語,自從修習了易容的技藝,點染一張張桃花人麵,就漸漸忘卻天然容顏,以為那些如風長恨也可隨之散去。鏡心察覺到他骨相下隱藏的寂寞,纖指點在印堂,截取愁情,頓時一念清明。

紫顏自嘲地一笑,心中雜念瞬間明滅,笑道:“什麼才是真麵目?展示於人的未必就是所思所想,既是如此,我不如把心事呈覽在臉上,讓人有跡可循。不想言語,就用一張木訥臉,想尋人玩耍,容貌不妨嬉笑快活。”

她收回手,“我原想把先生的容顏複原出來,卻是我著相了。”對鏡心來說,他玉顏豐姿不過裝點了明媚春光,是妍是醜並無分別。

“我倒想見識翠羽閬苑的高妙技藝。”紫顏無所謂地攤手,若能由他的皮相窺探易容的神技,他不介意恢複本來麵目。

鏡心想了想,欣然說道:“好,改日我帶妝盒來,為先生換容。”

長生這時已趕到門外,悄然扶著門框張望,紫顏瞥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撲哧一笑,招手道:“你呀,讓人好等。”長生故作輕鬆地步入,“鏡心大師,你來了!”嗓音很有幾分蒼啞,一張臉彤紅如花開,踉蹌了一下,跌跌撞撞走到她麵前。

他拿出上回鏡心贈予的鎏金海棠銀盒子,望了冰綃緗裙下娉婷的麗影,喃喃呐呐,忘了要說什麼。鏡心嫋嫋站起,環佩聲宛如仙樂,長生的心微微一定,忍不住攙扶住她,“我是長生。”

“一別經年,你送的香已經用盡了。”鏡心溫婉一笑,側耳說道,“我來尋你家先生比試,你幫我們做個見證。”長生慌忙應了,殷勤的樣子像是認定了鏡心會贏,紫顏也不在意,走到一邊撥弄香灰。

長生瞥了紫顏一眼,悄然取出三隻玉盒遞上,以及側側替他繡的一幅絲像。鏡心雙目雖不能見,這繡品針腳分明,一樣能摸出形狀。

“這是不謝花,機緣巧合得了些,你留著用。還有……一幅繡品。”那是他的畫像,長生紅了臉,吞吞吐吐。鏡心輕吸一口氣,撫摸半晌,道:“不謝花是不易得之物,難為你有心。”她言語清清淡淡,驀地沉默下來,想了想,似要把玉盒與繡品一起還給長生。

紫顏從旁瞥見兩人神色,笑道:“此花有駐顏之效,我琢磨多時,頗有些心得,回頭說給你聽。不知你師父收藏過沒有?側側這繡品也極是難得,用了新創的針法,你若有興致,容我慢慢說明。”

鏡心微一猶豫,兩樣見麵禮便沒有送還。她心思純淨,與長生相交既有同齡者彼此好奇吸引,也有憐才惜能之意。長生拿出不謝花這等易容師夢寐以求之物相贈,又給了私人的小像讓她收存,她便強烈地感受到他傾慕少艾的心思,一時躊躇不知如何應對。

長生細細看去,見她玉肌微暈,唯恐驚了她,連忙述說別後景況,把踏入北荒後種種奇遇說得眉飛色舞,一顆心方安定下來。在他心中,她輕顰淺笑都是詩句,薄怨微嗔皆可入畫,縱是似錦繁花也不及她半分顏色。於是鏡心稍一詢問,他對答時便說得磕磕巴巴,紫顏忍不住在一旁輕笑,長生越發臉臊,朝少爺比畫手勢,要他收聲。

鏡心按下心事,神往地說道:“早知你們這樣熱鬧,就該和你同行,見識十師諸般風采。”長生心頭猛跳,脫口而出,“沒事,返程我們同行就是,哎呀。”他忽然想起紫顏答應側側要在北荒開繡院,一時怕是不會離開,不免遺憾。

紫顏笑道:“你早已自立門戶,我不拘你。”長生臉上一紅,紫顏又對鏡心道:“把你易容成長生的模樣,你便知十師這一路,究竟遭遇了什麼。”

鏡心喜道:“先生竟有如此手段?我願一試!”長生暗忖,鏡心以人心成相,紫顏以相化人心,真是難分軒輊,不由期待萬分。

伺候鏡心的侍女原在院子外候著,聽到吩咐走進來幫手,替鏡心在屏風後換衣裙為男子的湖色刺繡袍衫,除去插梳簪釵,解了發髻。等候之際,正好開窗掃室,將舊有香氣滌蕩而盡。

鏡心走出時,繡衣素麵,青絲如雲,極淨,極豔,如淩波仙子不染塵埃。長生一時心生不舍,隻覺脂粉會玷汙這般傾城之色。紫顏取炭燃香,那氣息遼遠如茫茫大漠,如雪後空山,微螢的光芒蘊出奇異的香氣,素煙旋起舞步,洗去塵心浮躁。

“長生,梳頭。”

紫顏一聲清喝,宛如咒語,長生打了個激靈,京城長生府裏那個舉止若定的易容師瞬間回來了。他一念空靈,肅然捧起她的秀發,弄玉調香般仔細梳理,鏡心察覺他的指尖輕巧拂過發絲,笑道:“多謝。”

長生屏息沒有回她,把心思沉下去,如水中的魚,鼓起眼認真凝視眼前。象牙梳在秀發上滑動,輕盈如雪橇,掠過滿目晶瑩。他在心底哼起了歌,酣然如大夢,醺然如酒醉,是魚遊長河、鷹擊長空似的快活。

長發流瀉如瀑,長生的手指在黑發中遊走,把一握青絲挽在手心,束發為髻,用玉色小冠罩了,穿過一根碧玉簪。

浮香漫漫中,紫顏從當年千姿贈予的易容工具裏,取了蟲膠妝粉,一點點勻貼在鏡心臉上,塑型整顏。晶指清涼地點在鏡心臉上,她默默感受他穿花繞樹般的手法,心頭浮現關河外千裏蒼茫的景致。

仿佛能看見氤氳的煙氣纏繞在繡麵四周,輕輕一嗅,就有前塵如雲霧漫衍,清歌鳴奏天籟之音。情思昏沉間,一陣香風卷了北地風光飄過,心底無數明麗山水走馬觀花似的謝去,不知今夕何夕。

鏡心隻覺天色驀地暗了,黑壓壓的烏雲下,山間鬱鬱如潑墨,村莊比墓地更沉寂,染疫的人們命如衰草,不斷被收割掩埋。她心頭悲哀欲泣,直至見到一張張藥方一碗碗藥汁,從絕望中打撈生命,歡喜得想要流淚。

突然而至的金碧輝煌,令她驚奇凝想,三代而亡的盛世,光陰最終打敗了權力。可是永難磨滅的風流,卻是那刻印在牆壁上的技藝,借助偷學者的眼,華麗地再現人世。即使身如白骨,命化塵埃,可黃金打造的天工之器,卻是永世流傳,將匠人們秘密的心事封存在精妙的花紋裏,一代代奪目新生。

鏡心腦海中風起雲湧,生生滅滅,一張玉容逐漸補出長生的精氣神,讓她窺見他宛轉的心意。她溫柔淺笑,暫時放下兒女情長的糾葛,沉浸在北荒千裏輕寒的冬景中,於是薩杉城驚豔的香會在煙雲四合中上演,瓦格雪山氣勢逼人的雪崩也令她動容,而長勝宮連綿的青瓦白牆重樓宮闕,芳華園震動長天的樂曲歌舞,無不使她沉醉流連。

原來十師風雲際會,是好景良天、皎月流光的邂逅,隨便一眼,皆可瞥見智趣天巧的從容。鏡心不免心癢,再見到前夜裏一場攻守,諸師悉數登場的璀璨,就像一個個難解的謎題,隱約流動拆解推衍的思路,越發心喜若醉,沉迷不可自拔。

她在細細香塵中歡遊冥想時,長生突然留意到紫顏神情寞寞,像是對易容已意興闌珊,看向鏡心的眼神分外疏離,不似舊日有著棋逢敵手的驚喜,反而有一種惋惜。

長生用力嗅了嗅,這香氣雖可致幻,對他倆卻是無用,紫顏不應是為此迷茫。那麼,少爺是幾時沒了奪天的鬥誌?是險死還生的經曆消磨了對天改命的心誌?

懷疑的念頭一出,長生先自搖頭,掐滅了這退縮的想法。睿智如少爺,怎會看不透這其中因果?轉念一想,紫顏改過太多他人的命數,就連少爺自己命中最艱難的一關,也已經闖過,唯獨沒能還原他毀容後的這張臉。少爺曾期冀他青出於藍,把臉麵重生,可就連譽滿天下的紫顏都被難倒的事,匆匆學了易容沒有多久的他,如何能辦到?

長生默默在心底呐喊,少爺,你還沒找回我那張臉,請不要放棄!

仿佛聽見他的呼喚,紫顏忽然凝目看他,眼中有一絲戚然。長生心中一慟,知道少爺想起了往事,他勉強一笑,不想鏡心分神,便拍了拍胸,再度揚起微笑,搖了搖頭。

我沒事!他這樣向紫顏保證。

“鏡心,我有一個難題未解,需你相助。”紫顏的語聲有幾分沉重。

長生看見他眸子裏又有光華閃動,不覺歡喜起來,是了,或許少爺在曆劫歸來後,已放棄舍身的攀登,但心願未了之下,他仍有不滅的戰意。長生喜歡這樣的紫顏,一旦他認真,就有狀若神祗的洞明,在他身邊,再無可驚可怕的事會發生。

“你想我助你,恢複長生的容顏?”鏡心的敏銳一如往昔,聽了這答案,長生心跳不已。

此刻,她住在長生的皮囊裏,有著與他一般的思緒,但他的過往太傷太痛,她不得不時常遊離開來,在兩個靈魂中穿梭。直至她成為了他,才更清晰地洞察了歲月的痕跡,當年聽音時繪就的容顏,如今她有把握描摹得更逼真。

紫顏一雙妙目注視長生,“是,他的臉損毀得太徹底,若能想個法子讓容顏長久,無需不時修補,真是善莫大焉。”

鏡心思忖良久,的確沒有速成的捷徑,這些年他倆想來為此經受太多痛苦,隻怕紫顏因病倒下與此亦不無關係。想到這裏,她波瀾不驚的心亦有了熾烈的意願,要去撫平這橫亙多年的傷。

“我願與先生協力,傾盡所學。”鏡心斂容正色,起身向紫顏一拜,宛如長生。

“少爺,我……我也想出一份力。”長生心中有熱血在沸騰,隻因長生這名字,如今代表了易容師,他想讓這個身份來得堂堂正正。

紫顏笑眯眯地看著他,很好,這便是上鉤了,滿意地點頭,“這一年多你長進不少,是時候考較一下。”長生暗道,咦,好像有什麼不對……再細細端詳紫顏眉梢眼角,靈動如狡狐,哪有半分哀戚模樣。

鏡心依稀聽出一絲奧妙,抿唇微笑,想起從前與師父鬥智鬥勇,天下名師皆是一般心腸。

“既是如此,我回去預備一番,晚些時候,再聽候先生吩咐。”當下洗去容顏,換回龍綃銀裳,嫣然走出。長生想,比起當初的仰視,如今他可稍稍正視她了,想要與她比肩而立,還要更努力才行。

他不會像紫顏昔日那樣,把易容當做安身立命之本,可即便是“術”,要求得技藝完美,也需破釜沉舟的毅然。

他難得沒有纏綿不舍,送鏡心到了院門就匆匆趕回,一路低頭凝思。若他的臉真能尋得回,他要不要守著天生這張顏麵?抑或是,命運多舛的他到了今日,會苦盡甘來?

有沒有那張臉,這一生都過來了,隻是不停的修補,讓人瞥見生命的脆弱空漏。無論是求道還是安心,了卻這樁心事,前行就再難有跨不過去的坎。

長生趕回屋中,揚了臉仔細瞧紫顏,像是要找出花來。

“少爺剛才是故意作弄我吧?”

“我是易容師,外露的一切都可能是假的,莫要被我騙了!”紫顏朝長生狡黠一笑,如小獸伸出尾巴打水,濺了人一頭一臉卻壞壞偷笑。長生愕然一怔,轉念想到在少爺麵前,自己竟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心中不由溫暖地安定了,呆頭鵝似的跟了傻笑起來。

易容於紫顏,已是骨髓裏烙下的印記,如何可能放棄?

“哼,我幾時也要好好騙騙少爺!”

“你這點道行,還早得很哪!”紫顏一指戳在他腦門,悠悠說道,“隻盼今次真能馬到功成,從此再無煩惱。”

長生笑道:“那少爺豈不是沒了動力?難道大好年紀就金盆洗手,退隱山林?”

紫顏嘖嘖歎道:“你看姽嫿和草泥為香藥,側側運針線為霓裳,元闕壘石為宮闕,傅傳紅轉筆墨為山水,霽月動絲弦以洗心,丹心製器物以樂居,皎鏡施藥石以活人,墟葬觀天地以安世,這些才是化腐朽為神奇,更不用說夙夜驚天動地的造化。我的易容術,太過平常了嗬……”

長生掩麵而笑,“少爺你改容顏以換命,怎麼就不神奇呢?”紫顏神色變幻,喃喃說道:“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側側進了屋,一身丹霞綺衣飄如絳羽,聞言笑道:“又在妄自菲薄了?我來瞧瞧。”

“我說為人易容越來越沒挑戰,不如,我為你的衣裳易個容?”紫顏一聲輕笑,見她抱了一匹紫色雲紗,輕盈如藕絲蟬翼,上點金泥,耀似夜星,不由好奇,“咦,這是你師父送的?”

“這紫煙羅是東海異蠶產的龍尾絲,原是要給千姿的賀禮,被師父劫下了。”側側拎起雲紗在紫顏身上比畫,“幾時你再改女裝,我就為你裁一身。”

紫顏撲哧笑道:“罷了,罷了,紫煙羅這樣稀罕,你多製幾身穿著就是了,我看著你穿也是一樣。”側側瞥他一眼,扳了指頭數道:“蒹葭大師、姽嫿,還有娥眉姐姐、璿璣郡主、玉葉妹子,少不得都要送一身。說起來,如今真是人多,熱熱鬧鬧的,叫人生不起一絲愁緒。”

紫顏凝視著紫煙羅看了片刻,忽道:“你師父有沒有說,夙夜那裏還有什麼好玩意?”側側奇道:“咦,你明明在他那裏住了一年,怎來問我?”紫顏苦了臉道:“我被他打發在靈泉底的水晶棺躺著,哪裏有機會打劫他的寶貝?自是你師父近水樓台。”側側笑道:“聽說他此次帶了不少稀奇玩意,你有空去搜羅便是,他還能舍不得給你不成?”

紫顏想到鏡心,忙把兩人要聯手為長生恢複舊顏的事說了,側側興致勃勃看了長生,笑道:“看來,也要為鏡心備一身衣裳。”長生臉色一窘,規規矩矩地道:“那是少夫人和鏡心大師之間的來往,別把我扯上。”

三人打趣了一陣,紫顏與長生聊起易容的事,順便考較他如今的功力。羊毫筆下,黑色的流水在紙上遊走,紫顏不時問長生兩句,邊寫邊凝思,長生把研讀醫書筆記的心得慢慢說了。紫顏聽到妙處,不住點頭,有時提點兩句,長生眉飛色舞。

側側烹茶洗香,廳堂裏漫過清心悅神的氣息。直至天色漸暗,廚房送了飯食,玉色果子漿、冰鎮糯米酒、薺菜羹、薑乳蒸餅,簡單地鋪陳開來,香色滿桌。三人圍了桌子,細細吃了,長生想起螢火,略微有些遺憾,想到各人有各人的際遇,旋即又安然。

掌燈時,侍女陪了鏡心款款而來,側側與她見了禮,寒暄幾句閑話,像是相識多年,竟頗為默契,彼此都是喜歡。側側不耽擱他們的正事,擺好茶具,任三人燈下傾談,自去後麵廂房裏琢磨紫煙羅裁衣不提。

鏡心全無藏私,將聽音的要點說了出來,亦談了摸骨的心得,紫顏將師傳析骨辨容的秘訣大致說了。兩人皆想從中找出一條道,先繪下長生的舊貌,再想法子用藥定顏。長生不時插嘴,他多次親手修補容顏,最是熟悉自己的眉眼高低,不免對恢複容顏有諸多揣測。

三人歡顏敘談時,門外忽有侍衛來傳話,說是玉翎王急召紫顏入宮。紫顏微微蹙眉,鏡心道:“想是有大事,先生速去便是。”長生也期待地望了他。紫顏笑道:“好,你們繼續聊。”起身出屋,侍衛便護送他進宮去了。

他一路思忖,莫非戰事有了變化?但尋他一個易容師又是為何?兩人雖有些情分,他到底不是籌謀策劃的臣子,無需他進言獻策。

進了晴雪山房,一屋子燈火輝煌,當空輿圖高掛,熠熠如明月光華。千姿的手指在山間遊走穿梭,聽到紫顏拜見的聲音,也不回頭,徑直說道:“來,你過來看!”

紫顏飄然上前,千姿所指之處,過了亞獅的落雁峽,是蒼堯以南雲澤、林安、西魯幾個山區國家,地廣人稀。

“我軍在此地大敗梵羅軍,想不到,有一隻老狐狸想虎口奪食,竟尾隨殺了過來。”

紫顏微一思索,驚訝地道:“難道是……迦夷王?”他在西域安置的情報據點,不時傳來諸國消息,聯想多日來的舉動,便有了結論。

千姿讚賞地笑道:“不錯,正是那個家夥。幸好呼倫不糊塗,虛與委蛇說要與他聯手,拖了幾日把他慢慢放進來,容我先收拾了梵羅人。”

呼倫是亞獅國王的名字,他隻有一位公主,想靠聯姻保她下輩子安樂,但千姿告訴呼倫,他可以助她成為女王。呼倫這才毅然決定倒向玉翎王,成為蒼堯堅實的同盟。畢竟,與其讓侄子登基,不如便宜自家的外孫。有了後盾的亞獅王,雷厲風行地將幾個侄子打發到各地做富家翁,嚴密地監視看管起來。

“若能再敗迦夷王,西域聯軍不攻自破。”紫顏皺眉,小國就是小國,這些國王王子動輒親自領兵,換在中原哪有這等事發生,“眼看盛典將至,迦夷王挑的好時節呀。”

千姿嘿嘿一笑,像是孩子要博取大人獎賞,昂了頭得意地對他說道:“我要親擒迦夷王,有呼倫在背後夾擊,勝算有九成!”

紫顏失笑道:“你也要學他們親征?西域諸國目前人心飄搖,各自為政,迦夷王是想最後一擊,撈點名聲而已,隨便打打就好了,他還趕著回去爭西域共主的名分呢!”

千姿瞥他一眼,多虧紫顏早早派人在西域製造輿論,值此梵羅新敗之時,那裏想是亂成了一鍋粥。的確是形勢大好,他無需親征也能給迦夷王一個下馬威,可是他要的,是全勝。

“伐虜軍有一支精兵就在途中,我還有守軍可以動用,隻要盛典如期舉行,誰也想不到,我會奔襲入侵者。”千姿哈哈大笑,親昵地拍著紫顏的肩膀,“我送你一個機會,過過皇帝癮如何?”

紫顏知道他的如意算盤,瞠目結舌苦笑,“登基如此大事,你不親力親為?”

“登基就是一套冠冕堂皇的繁瑣禮儀,給別人看的而已。我會做很久的皇帝,不在乎這一刻的風光,但是打敗迦夷王……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與高手交戰,想想就熱血沸騰!”千姿說到這裏,雙眼閃過的精芒如亮麗的電光,遠遠射向了南方的天邊。

他說得決絕,一如少年時,丟下太子的身份,拚出驍馬幫的錦繡江山,世人眼中的富貴榮華,他從不在意。

他要做北帝,從不是為了權勢,而是這個名頭,能助他達成抱負。

紫顏凝視他自信的麵容,他不是好大喜功一意孤行,若真能大勝迦夷王,打掉對方的狼子野心,西域再無北上之力,相反,彼此爭勢的鬥爭將綿綿不絕。到時,諸國巴結北荒還來不及,哪裏敢再纏鬥?

“你若大勝,絕不可南侵。”紫顏想,他能做到的,僅此而已。帝王的一個諾言,未必如實,可許下了就是一種約束。

千姿嘖嘖搖頭,笑道:“你對我仍有顧忌。有別的法子能讓國富民強,何苦要打打殺殺?別忘了,我是個生意人。你放心便是,我在位三十年內絕不會南侵,無論西域,還是中原。”

三十年後,誰還知道呢,即使狂妄如千姿,也不敢說有五十年的帝位可坐。

“既然如此,”紫顏燦然一笑,雙目中突然爆出凜然威壓,宛若殺伐果斷的君王,“我就是玉翎王千姿。”

千姿微微失神,這一刻他有了錯覺,眼前這人才是貨真價實的北荒之主,自己僅是個替身。他悚然一驚,冷哼一聲,徐徐散發的威嚴舒緩了心中的情緒。是了,這是堪與他匹敵的人物,絕不會露出破綻。

“此事機密,除了你的側夫人之外,絕不能透露。”千姿惡趣味地說著,情知紫顏絕不會瞞她,便這般囑咐,“景範已去打前站,這裏留太師為你遮掩,我會很快回來。替我照顧桫欏。”

紫顏淡淡一笑,“隻怕瞞不過十師。”千姿並不在意,揮揮手讓他去了。

玉蟾如水,一地清光照見宮樓重影,密密地壓在紫顏心頭。在長勝宮應下了千姿,紫顏回來後神情恍惚,無端想起諸多心事。鏡心聽出他心緒複雜,便告辭而去,長生送她出門,兩人心中無負擔,一路自在閑話,甚是喜樂。

紫顏走到廂房去尋側側,把千姿的交代說了。側側訝然半晌,良久無言,與他執手坐了一會兒,知他厭惡朝堂那些繁瑣禮儀,隻當他為此煩惱,想勸慰一場,又覺得千姿匪夷所思的大膽舉動實是有趣,望了紫顏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