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隻當千姿匍一登基,就星夜兼程橫越千裏禦敵,如有神助,卻不知盛典上那個根本不是他。這是最大膽的猜想也不敢預料的事情,偏生那人能丟下登極的榮耀,毅然追去了遠方。
長勝宮中的侍衛與宮人們目瞪口呆,清早尤見過北帝悠閑地在芳華園中漫步,午時便聽到這奇妙的捷報,仿佛皇帝是如神明一般的存在。沉柏殿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恭維聲,即使是知曉千姿早早親自出征的重臣,也是心馳神往,感佩皇帝登基大捷,光宗耀祖。
至此,西域諸國不敢再窺北地,北荒贏得了從容大展宏圖之機。
此後暗地裏有流言四起,說千姿是龍神下凡,脅生天翼,瞬間能飄忽萬裏,各地慢慢有了北帝生祠,拜求庇佑。北荒諸王聽多了澤毗傳出的各種妖異消息,越發沒了異心,唯求千姿能信守承諾,不涉諸國內政。
紫顏不免失笑,先前種種憂慮,與昨夜的噩夢,一齊倒退無蹤。既是大勝,千姿想來安然無恙,西域人嚇破了膽,未來便能太平一陣。如此,他可以卸下妝容,回複自由身,天闊淵深地遁世而去。
出宮時,桫欏特意趕來相謝,紫顏凝視她的麵相,不見絲毫煙塵氛氳,想到千姿就要凱旋,不由微笑。
“王駕回程後,我與側側就會辭別王城籌備各處繡院,小皇子的衣飾物品,到時我等自當送來。”
“先生費心。”桫欏頓了頓,明眸閃過一道光,忽道,“若日後先生有暇重返蒼堯,我想讓孩子隨先生修習一年。至於他學到多少,隨緣就好,不為技藝隻為修心。”紫顏允了,桫欏瞳剪秋水,輕鬆一笑,仿佛解開了纏繞的韁繩,放飛了心中的千裏馬。
及出得宮去,紫顏回到天淵庭,妍妍草木灼灼春花,比往日更加嬌豔,側側倚門相迎,一眼便是歸鄉。
“長生和鏡心在裏麵。”側側盈盈看來,果然還是這容顏順眼,千姿的容光太過刺目。紫顏不急著進屋,站在她身前細看了一會兒,嘴角勾著淺笑。
側側嫣然笑道:“做皇帝滋味如何?”
紫顏回想昨日種種,與求道朝生暮死的虔誠不同,丹墀金殿上的絕代風流,盡化作古往今來的煙雲興廢。他幽幽歎了一口氣,道:“龍椅的做工不錯,可是,沒有你做的繡花坐褥靠背舒服,實在是硌手了些。”
側側聽出他言語裏蕭索的意味,星眸一轉,微笑道:“說起來,想把你困在我的繡院裏,是大材小用了呢。”她不忍見那偷天換日的易容術就此消磨在針線中,他的熠熠光彩,理當奪目於人前。
紫顏想起昔日對千姿說過,要有一雙能戰勝神明的手,如今千帆過盡,坐看雲起,是時候從心所欲地遊於藝。
“誰說在繡院就不能易容了呢?你裁絲衣,我繡顏麵,合起來便是‘天衣無縫’,天生一對。”紫顏妙目一轉,晶指如筆在空中勾畫,“再加之傳紅的畫境、姽嫿的香術、丹心的器理、元闕的布局、霽月的樂韻、皎鏡的醫略、墟葬的陰陽、夙夜的天機——你我皆可化用至技藝中,進文繡坊就可感悟諸多至理妙處,不信有誰不能成材。”
側側遐想屆時繡女們一個個霜綺玉容、香衫煙貌的情形,笑道:“如此一來,文繡坊便是人間仙境。”
她心下大安,紫顏終於跳出藩籬,不再拚取一時一地的得失。糾結在他心中的往事,或許隨了他曆劫而歸,也如舊衣裳一般棄忘了罷。她如此期許著,目送他灑脫步入房中,修長的身影踏出一片海闊天空。
屋內,鏡心穿了側側用紫煙羅新製的一件輕衫,白紗連裙,顯得容光勝玉。她正在長生額骨上輕按,薄衫蟬袖拂過他的臉頰,吹皺一池春水。見到紫顏進來,長生深深吸了口氣,道:“少爺,你終於回來了。”脖頸通紅如血。
紫顏朝他擠了擠眼,長生被他笑容所激,反而緩過氣來,鎮定地扶了鏡心坐下,替紫顏沏了一杯茶。紫顏點頭笑道:“我到夙夜那裏打了個彎,為你求了一件好東西。”他從懷中取出一隻絲繡小袋,小心拿出一片薄似蟬翼的透明麵具,非晶非玉,看不出質地。
鏡心用手輕觸,訝然道:“這是何奇物?像是活的一般。”長生端詳半晌,想起夙夜遊曆諸界,必有奇異的寶物,不由心喜道:“既是夙夜大師送的,莫非可以定顏?”紫顏點頭,他思慮多時的最大難題,便是求不得固定容顏的好材質,昔日夙夜蹤跡縹緲無處可求,他尋遍天下,未見有何物適合。
今次他蘇醒後,為長生求藥,夙夜攜寶而來,說起東海深水處一種雪瓊膠,是無數微小蟲魚吞吐藻類後形成的膠質,或可與肌膚相融。為便於貼附肌膚,夙夜指物賦形,將它變幻成貼服臉麵輪廓的麵具,正是三人麵前輕若夢幻的這張臉。
“雪瓊膠畢竟不同於肌膚,想要牢牢生長在你臉上,我們仍需尋思萬全之計。”
長生呼吸漸頓,朝思暮想的機會即將來臨,又能與紫顏、鏡心協力聯手,陡然有了鬥誌。他脫口說出幾個想法,如何淨麵,如何固脂,如何防皺,如何祛瘀,如何著色等,在皎鏡門下所學,使他對內服外治的用藥亦有心得,寫了幾味湯藥食膳並外敷藥物請紫顏斟酌。鏡心對海膠頗有見識,特意指點膠體牽引定型之法,連紫顏也是受益匪淺。
三人琢磨到月上中天,定下長生易容後調養用藥的方子,各自歇息去了。耗神在長生的事上,紫顏但覺愁腸稍舒,宮城裏憂心的一幕,似乎真的隨了昨日夢魘而去。
過後,長生禁食兩日,紫顏與鏡心焚香沐浴,開始為長生易容。姽嫿特意燃香相伴,側側與傅傳紅不忍見血,於明間裏焦急候著。
一簾幽香曼曼飄過,長生嘴中緩緩飲下醉顏酡,體味醺然欲醉的滋味。香魂猶如入夢,似幻還真地凝視鏡中風月,明鑒另一段人生。
這一次與往常的易容全然不同,其他人是舍棄了本來麵目,要一張重生的臉。長生卻是一直以來描畫容顏為生,如住在皮囊裏的一隻鬼,再美的色相都是浮在空中的樓閣。如今,終於撿起從娘胎裏帶出的那張臉,怎不讓他感慨萬千?
紫顏心緒起伏。多年來,長生受流離之苦,紫顏刻意地給出一張臉,令他望見至高處的黑暗抑鬱,而紫顏也因此從容遊走皇權的威嚴之中,解開心結。
不能原諒,卻可以相忘。
讓這十丈軟紅,就此塵埃落定。
削肌整骨,透脂凝血,鏡心為長生洗去浮塵,輕羅脈絡,將附著的麵容剝離開來。她看不見血腥,卻清晰摸索到皮、膜、筋、脂、脈、肉、骨,並指如刀,精確地牽拉肌膚。如慢彈古調,輕撥清商,紫顏以絲線收束皮下的筋膜,把剪開的血肉表裏貼附在新製的麵具上。
這是神聖的時刻,改換冰姿,妝成玉質,如仙家點石成金。兩人配合無間,鎮定地沾蕊勻檀,指下血汙仿似瓊瑤美玉,在針刀下閃爍熠熠光芒。
長生一動不動凝視妝鏡,之前紫顏問及他是否要親眼目睹全程,猶豫片刻後,他選擇了坦然麵對。香霧煙雲中,眉間麗色漸被血色染汙,原本澄淨至極的明顏,如花破月殘,撕開了致命的傷口。
他的記憶陡然轉回至那一年,不堪收拾的痛楚,如當頭一盆雪水,凍住了從前的人生。自此,他就是被摘落花枝的殘葉,在風雨中呼叫,在苦海中飄搖,孤零零苟且偷生。長生忽地大叫一聲,渾身顫抖,拖了搖搖欲墜的身軀,拍開紫顏的手往外逃去。
大滴的汗水自他身上冒出,血肉模糊的臉麵反複折磨他的心,他隻想遠遠離開,再不敢看魂傷夢碎的那段往事。
有了醉顏酡的麻醉,長生的軀體並不吃痛,可是心底裏尖刀在磨,每滾過一遍就是一個傷口。讓他再次目睹麵容被損,壓抑多年的創傷再度重現,是今次易容施術最難逾越的關口。鏡心聽到他奔跑的聲音,忍不住開口喚道:“長生,不要走……”
他迷亂的心頭閃過一道輝光,腳下略慢,紫顏一手撈住他,用銀針刺入雲門、內關、合穀幾個穴位,令他安靜下來。長生淒然看向少爺,渾身酸軟,無力欲墜,紫顏扶他回軟榻上躺了,歎道:“先破後立,向死而生。你當這是另一個自己,冷靜旁觀就好,過了這關,往事再不會是你的心魔。”
長生瞥向鏡心,她克服了眼盲之疾,而他需要更多勇氣驅除心病。他閉上眼,浮浮沉沉地飄蕩在黑暗中,紫顏的手溫柔拂過他的麵容,替他止血祛瘀,姽嫿翻手撒下新香,疏疏落落如細雨輕撫心頭。
鏡心喃喃輕誦,古奧的語音不知在說些什麼,奇妙的音節如打開一道遠古的大門,長生的心情竟很快平靜下來。他安靜地體味蕭然若寂的心情,依紫顏所說,旁觀自己的畏懼與悲傷,感受幼時那份無助,回顧這一路來的顛簸坎坷,漸漸有種釋然。
“少爺,我將來也可能成為你麼?修成一顆不動心。”
“你就是你,不要迷信什麼偶像,做自己就好。心就算動了又何妨?不是動搖就好。”
“少爺,如果忘不了過去的不幸怎麼辦?”
“把它看作一個傷疤,既已結痂,其實,就是好了呀。就算忘不掉,隻要你不害怕,也就不會再疼了。”
當雪瓊膠如噬夢的怪獸,牢牢咬住了長生,所有與損毀麵容相關的悲哀往事都沉入腦海深處,再不會泛起沉滓。長生自覺丟失多年的命運,繞了一圈後褪去張牙舞爪的猙獰,乖順地藏匿在這舊貌新顏中。
紫顏注視這張清秀的臉,它鎖在光陰中太久,如今初嫩如新芽,禁不住風霜。於是他抬手塑顏,在其上添一程曆練,一腔熱血,將這些年來長生走過的歲月悉數刻下。
一張舊麵,煥然心生。
兩行清淚湧出,長生潸然涕下。
紫顏留下調好的桃仁膏與玉屑膏,與姽嫿靜靜退了出去,餘下鏡心與長生兩人相處。側側見紫顏神色喜悅,道:“終於了卻你一樁心事。”紫顏長歎一聲,壓在心頭多年的大石瞬間被擊碎,餘下的時光,便是把這些碎石一塊塊撿了丟棄出去。
姽嫿蹙眉歎道:“沒想到這針刀動起來,和皎鏡剜骨割肉也沒兩樣,早知如此,我就不去看了。”傅傳紅為她拭去額頭上的細汗,道:“既是如此,去喝一杯壓驚如何?”側側道:“他以前為你我易容,都是調脂弄粉的風雅事,但若真想長於皮肉上,非要見血不可。”
姽嫿摸了摸臉,心有餘悸地吐了吐舌頭,“罷了,好在製香師駐顏隻憑香料,要讓我這樣刀裏來血裏去地走一遭,不如鶴發雞皮過日子。”側側掩口輕笑。
當天,長生不時惡心嘔吐,鏡心一直在旁照料,毫無不耐。有雪瓊膠完美地黏合,他的容顏沒有一絲修飾過的痕跡,一顆心也漸漸平複如初。
次日中午,螢火聽說長生恢複舊顏為之欣喜,特意趕來為他祝賀。卓伊勒及丹心、元闕等好友亦來恭喜,眾人在院子裏擺起酒筵,長生終於大好,親自做東相陪。長生與螢火、丹心、卓伊勒、元闕、炎柳六人一桌用膳,璿璣、玉葉、珠蘭唐娜圍了鏡心另開一桌,其樂融融。
卓伊勒好奇地望著長生的麵皮,伸手欲撫,道:“這才多久,就長結實了?”丹心啪地打掉他的手,“去,不要欺負長生,好容易有張臉,不能再弄丟了。”
炎柳哈哈大笑,認真地望了長生道:“老實說,雪瓊膠極為昂貴……有剩的沒有?”長生道:“少爺向夙夜大師求的,要不然,我替你求一份去?”想到夙夜的手段,炎柳頭皮發麻,苦了臉道:“算了,叫墟葬去要,再怎麼說,他要成親,夙夜總得送禮。”
元闕一人喝著悶酒,長生知他心思,特意敬他一杯,小聲說道:“照浪現今半死不活,你想開一點。”元闕點了點頭,圓臉上布滿哀傷無力,語聲低沉地歎道:“我沒事,過了這陣就好。”
他得知爹爹的身份後,一意想尋找其下落,不想聽到爹爹早已身亡的消息,萬念俱灰下,唯有複仇能支撐他的精神。沒想到如今,連複仇也成了泡影,一時空虛寂寥,竟是全身力氣都散了似的。
丹心瞥了元闕一眼,痛心疾首地道:“百工司就要開張,看你那個頹廢樣子,哪有我半點風光?要不要打你一頓,讓你清醒清醒?”元闕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這廝想逗他開心,就該軟語溫言,像這樣滿嘴質問,鬼才有好心情。
“長生,你給他易個容,扮成照浪,我捅他一刀,就清淨了。”他如此吩咐,眉眼裏果然添了精神。長生瞅見元闕多了一絲流動的生機,暗朝丹心使了個眼色,歎氣道:“你既是心情不佳,通天城黃金宮想是不能去了。那裏以金為木石,建築上頗有精到處,我看,不如我繪了圖紙給你如何?”
元闕聽了神往,躊躇片刻,終不忍舍。丹心摩拳擦掌地道:“黃金宮是個寶庫,上回我拿到的金冊禦書上記載的阿焉尼大典,有不少述錄匠作煉器的心得,可惜我所獲不全。這次稟明了於夏國主,一定要都拿到才好,想法子通譯傳世,可謂一場功德。”
元闕忙道:“你懂匠作?不懂可譯不精確。”他聽得心癢難熬,胸臆間悲痛略減,情知這兩人一唱一和,於是順水推舟。丹心一拍他的肩膀,“自然非你去不可,我和璿璣說好了,這回要在裏麵住上十天半月。”元闕道:“既是如此,不如稟明了北帝趁早出發,對了,帶上百工司的人一起揣摩。”
元闕既已振作,長生越發心安,瞥了鄰座的鏡心一眼。接下來的日子,便是陪她好好遊曆北荒山水,想到這裏,長生一陣心熱。
此時皎鏡特意攜了丹藥來看望長生,看他氣色頗佳,安心笑道:“紫顏總算做了一件好事!這下我把醫館丟給卓伊勒,他有你相伴,總不會行差踏錯。”長生心中咯噔一下,一臉苦相,皎鏡慧眼如炬,遠遠瞧了鏡心一眼,湊在他麵前笑道,“你想遊山玩水不難,去過了就要收心,乖乖回來幫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才是人生大事。”
卓伊勒在旁聽見,朝著長生扮鬼臉,珠蘭唐娜亦是幸災樂禍地偷笑。長生嘟囔道:“我看你們一個個不是開店就是做官,哪裏有所謂十師的逍遙自在?都成了大俗人一般。”
皎鏡敲著他的腦袋,哈哈大笑道:“你說得沒錯,我就是想逍遙自在陪老婆,這醫館才會丟給卓伊勒。他陪你在長生府住了一年,你就還他一年也是應當。別囉囉嗦嗦的,北荒這裏不比京城,有的是你大展拳腳的機會。”
元闕與丹心聞言看了過來,皎鏡瞥見他們,正色道:“還有你們倆,做官之後,手藝必是要荒廢的,到時若十師再次相聚,我會直接去請璧月與丹眉兩位大師。你們夠自信,就來試試,小心被你們師父老子壓得抬不起頭。”
兩人悚然而驚,他們原想得天真,有北帝撐腰下的百工司超然諸國之間,儼然可取北荒財貨為他們所用,屆時憑借掌下技藝,定可驚天地泣鬼神。皎鏡這幾句提點,卻恰恰指明遊走權勢與技藝間求取平衡的不易,而他未曾說出口的話更令元闕與丹心警醒。
淩駕眾生的高位厚爵,是否會侵蝕兩人的本心?百工司究竟是為民牟福,還是會走上奇技淫巧的媚主之路?
元闕與丹心皆是聰明絕頂的人物,聞弦歌知雅意,對皎鏡肅然而拜。元闕道:“大師放心,小子絕不敢辜負師父的栽培。師父曾教導過,做官必以民心為本,我以前是個匠人,今後也還是個匠人。除了為皇帝蓋房子,我更想為天下百姓建造良屋,趁此良機正可走遍北荒,遍覽各地風土人情。”
丹心也斂去笑意,認真地道:“我是好玩的性子,建百工司無非還千姿一個人情,幫他立好規矩,調教一批人手,順便自己打造一些好玩的器物。到時功成身退,還是老老實實做我的煉器師,不敢說必然超越老爹,但絕不會丟吳霜閣的臉。”
皎鏡白了兩人一眼,搖頭道:“你們長輩又不在,年紀輕輕就學得滿口道德文章,真是無趣得緊。”元闕被他一噎,說不出話來,丹心笑嘻嘻回嘴道:“要不然怎能混個官位?大師的心思我明白,就算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珍奇玩意,我也不會中飽私囊,必讓天下人共賞。”
皎鏡笑罵道:“貧嘴!你就沒你爹半分穩重,趕上你爹還早得很呢。”長生忙笑了插嘴:“大師,既是這樣說,我也要說老實話。我誌在易容不在醫理,卓伊勒有珠蘭唐娜做伴,我還是陪了鏡心精研易容,才能追趕我家少爺。”皎鏡瞪了他道:“哼,就憑你重色輕友這樣,再過十年也追不上紫顏。”
炎柳在旁小聲嘀咕:“說來說去,無非是老的比小的好。”皎鏡一雙桃花眼飛了過去,炎柳毫無懼色,瞥了卓伊勒一眼,笑眯眯地道:“你也不如你師父,對麼?”卓伊勒一愣,瞥了一眼皎鏡,不敢作答,拉了長生躲到一邊。
長生正為皎鏡批評的話慚愧,卓伊勒黑了臉對他道:“你和他頂什麼嘴?明麵上答應,到時一走了之,誰攔得住你?偏要說實話。”珠蘭唐娜道:“師父麵冷心熱,你們倆別和他對著幹。”
鏡心在旁聽得有趣,移步走來,對長生說道:“若是醫館,總是濟世救人的善事。不過你說得是,你我於易容上尚需時日精研,北荒多有奇珍,一路遊曆想來對易容大有裨益。”長生忙道:“是極!先前我家少爺就收集了不少寶貝。”螢火聽見,遠遠地笑看過來,長生與他對視一眼,不無欷歔地歎了口氣。
皎鏡慨然看著,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是他們的時代了。
與此同時,紫顏與側側、傅傳紅與姽嫿四人圖個清靜,結伴縱馬往城外一遊。此時草長鷹飛,春色萬裏,蒼茫林原上牛羊如雲,正是踏青的好時節。
側側與姽嫿皆是一身紫煙羅紗衣套白絹襦裙,清麗如雙花,傅傳紅一路目不轉睛,等到歇息時,迫不及待取了筆墨,將絹素攤在草地上,洋洋灑灑畫了起來。他寥寥幾筆,點染異彩,便有一對翩翩佳人,天真爛漫躍馬綠茵之上,眉眼宛然如見。
紫顏隨身攜了一支長笛,灑然如牧童吹奏,其聲渺渺恍如出世,傅傳紅聽了,下筆越發自在。姽嫿袖手一招,塵香悠悠蕩蕩,側側搭起架子煮水烹茶,茶香混合了香料,令人心生遼遠之意。
四人坐在花樹下,談起彼此遊曆的事情,景美,人閑,畫靈,香靜,輕聲細語如楊花飄拂在草木間。
姽嫿斜斜倚著樹幹,瓊粉紫紗,豔光如染,朝紫顏戲謔地笑道:“沒想到你當起皇帝來,挺似模似樣。”紫顏易容成千姿之事,於十師亦是禁忌話題,眾人心知肚明,卻沒有點破。此刻事過境遷,又在郊外野遊,姽嫿便無顧慮地說來。
紫顏心頭掠過一絲陰影,不動聲色地道:“在宮中我見到十三異香,回頭替你求一份來。”
姽嫿微一沉吟,淡然說道:“自從提煉出茶香,品出淡的空靈滋味,我的心境也淡了許多,隨緣就好。”傅傳紅一笑,他與姽嫿感受不同,萬重煙水裏看出的不是天光雲影的輕靈之境,而是春雨亂紅的活潑生機。
側側猶記著照浪挨的那一刀,搖頭道:“幸好他不是千姿,要守著那勞什子千秋功業。”紫顏意興闌珊地舉起茶碗,“喝茶。”三人見他意態寥落,便把話題扯開了去,複又說起長生與鏡心,紫顏這才興致勃勃。
直至夕陽西下,踏遍芳草返身回城。
紫顏與側側二人攜手回到院子裏,酒筵剛剛撤下,一臉紅暈未退的長生迎上來說道:“太師命人傳了信來,說是刺客始終不肯吐露底細。夙夜大師用了追魂索影的秘法,看出那人與興隆祥極有淵源。”
因與驍馬幫有宿怨,興隆祥遂一心扶植蘭伽,在他身上投注大量資本,隻求他奪位功成。遇上伏藏的藥師館亦有此心,兩邊勾結,便定下傳疫癘擾亂北荒之舉。這兩家本想待瘟疫席卷之後,帶頭拯救蒼生,為蘭伽博取名聲,取千姿而代之。不想十師北上,無意間破了布局,致使兩家功虧一簣,接連失手不提,伏藏更是折損在夙夜手中,藥師館元氣大傷。
紫顏淨麵更衣洗去風塵,伺候側側梳洗完畢,這才輕笑說道:“其實那人是誰,隻需問照浪就是,過河拆橋這等手段,他玩得最是純熟。”長生嘿嘿一笑,“少爺還不知道吧,照浪城來了人,想把他接走。太師不想放人,正在和他們糾纏呢!要是打起來就好看了。”
紫顏見他幸災樂禍,也不去多說,側側傳了膳食,聞言道:“他畢竟是救你負的傷,你吃完了去看看如何?”紫顏不動聲色飲了一口茶,想了想道:“既是你這樣說,我就去走一趟。現下也不餓,我去去就來。”往長勝宮去了。
長生望了他的背影,瞧了半晌,不解地說道:“少夫人與照浪有仇,何必替他說話?少爺這一去,太師看在少爺份上,必是要放人的。”側側看出紫顏心底對照浪仍有顧惜之意,淡淡說道:“我最恨此人,但他對紫顏始終不壞,今次為紫顏受傷,我不想欠他這個人情,免得將來夾纏不清。不如叫紫顏去,還了這情分,一了百了。”
長生想到鏡心與照浪亦有舊,若是陰陽久不放人,隻怕鏡心也要出頭,遂道:“少夫人說得是,我和鏡心說一聲,免她也去操心,真是無趣得很。”側側點頭,想到照浪多年來的行徑,疑心他是故意施這苦肉計,左思右想了一陣,不得其解,隻能放下心事。
照浪被陰陽拘在昆靈苑,四周布下了無數靈獸,晝夜吼叫嘶鳴。照浪城久未露麵的大管事旃鷺手持本國文書,一臉陰沉地在苑外徘徊,太師手下的人緊張地攔在門口,與他對峙。
紫顏一到,太師手下諸人恭敬異常,旃鷺傲慢的神情略略鬆動,破天荒過來行禮。兩人已是多年未見,紫顏想起與他初見時,師父沉香子仍在世,不由微微恍惚。
“先生明鑒,城主奉我國聖旨入蒼堯,乃是欽差,又是於夏定西伯,身份尊貴。盛典上更是以身犯險救了北帝,無論如何,不應被拘在此。”旃鷺板了臉說完,冷冷地望著昆靈苑的一草一木,“再過一時半刻,若還不放人,我就動手搶人。”
“放肆!這是什麼地方,容你這樣張狂?”陰陽一身官服,皺眉走了出來。明麵上照浪的確救了北帝,因此破例住在長勝宮中,算是恩典。但兩邊心知肚明,刺客的確是由照浪精妙易容所扮,真正的於夏使臣那日醉倒在舊王宮中不省人事,照浪敵友莫測的居心,委實令人警惕。
旃鷺冷眼看著,紫顏不得不打個圓場,笑道:“敢問太師,城主的傷勢如何?”見是紫顏親至,陰陽客氣許多,說道:“肝髒出血重傷,昏迷初醒,有皎鏡大師在裏麵守著,死是死不掉的。”旃鷺聽了更是急迫,靠前走近,紫顏忙道:“依照浪的傷勢,如今實不宜移動。我會去求個恩典,讓他南歸,大管事不必操之過急,再等幾日如何?”
陰陽聽了,也是無可奈何,一旦千姿回到澤毗,有紫顏天大的顏麵,照浪所做的齷齪事情,的確會被遮掩過去。況且此獠手段高明,世人皆以為有人喬裝於夏使臣被他識破,將他傳成了英雄一般,倘若真的對其不利,謠言沸沸揚揚說起來,把千姿講成恩將仇報也是不妥。
話雖如此,終究咽不下這口氣。陰陽憤憤地瞪了旃鷺一眼,對紫顏道:“先生的情麵,聖上自是要看的,就等聖駕回宮再裁決吧。”旃鷺默默遙望了一陣,向紫顏拱手告別,一言不發地離去。
紫顏朝陰陽略一施禮,轉身就走,夕陽映在他身上,綾羅花紗的繡袍像一縷飄逝的霞光。春風中草木暗暗,如秋意彌漫,竟顯出幾分淒涼蕭瑟。
身後,獸鳴如哀喚,聲聲不斷。紫顏沒有回頭,仿佛苑內唯有洪水猛獸,避之則吉。
如此又過了幾日,十師盛名遠播,不時有某國官府或商家到訪,延請諸師,眾人苦候千姿凱旋,但大軍遲遲未歸。旃鷺欲覲見皇帝,屢次被陰陽暗中阻撓,隻得敦促紫顏。紫顏終日閉門不出,說是要為長生易容齋戒靜心,旃鷺吃了多次閉門羹後,終於在五日後,催動紫顏入宮向桫欏求情。桫欏欲為腹中骨肉積德,又祈望千姿早歸,與紫顏、陰陽兩人商談良久,給了放還照浪的準信。
那日倒春寒來襲,天氣如小人的臉,轉眼冷淡如寒冬。昆靈苑外,瑟瑟春風搜刮著大地,獸群蜷在洞穴裏不出,偶有露頭的,吃那冷風一吹,又不適地搖頭回去了。旃鷺與艾骨候在苑外,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到宮門緩緩打開。
陰陽得了旨意,放照浪出宮,特意把肩輿放在苑門處,命人將他架了出來。隨後,昆靈苑宮門緊閉,劈啪響起一陣火聲,卻是陰陽在放焰火去晦氣。
旃鷺怨毒地瞪了陰陽的背影離去,與艾骨一齊恭謹叩拜照浪道:“城主,屬下來遲,罪該萬死。”照浪一身憔悴,悵然眺望宮外一個方向,那裏,是天淵庭的所在。
此去,相見不知何期。
照浪收回目光,蒼白的臉上血色全無,哀哀欲倒。他對了旃鷺和艾骨溫言說道:“不怪你們,今次能全身而退就是僥幸。”他稍一舉步,痛得眉頭一皺,從居處到此地,都是硬生生咬牙忍住,此時在自己人麵前,不免流露痛楚之意。
艾骨急忙攙扶住他,歎氣道:“屬下始終不明白,以城主的身手,怎會受這樣重的傷。”照浪劍眉一挑,不羈地說道:“若不是這傷夠重,眼下隻怕不死不休,我不想與十師結為死敵。”
兩人聽到這裏,心頭不期然出現紫顏的身影,旃鷺不滿地哼了一聲,道:“城主太看重十師,一幫手藝匠人罷了,除了那靈法師,餘者皆不足慮。”艾骨說道:“就拿紫顏來說,一個易容師而已,我那弟弟也是鬼迷心竅,明明已是蒼堯巨富,依舊聽命於他!”
被他一說,照浪想到紫顏在西域的布局,未雨綢繆得這般深遠,比起他傷敵亦自損,卻要好得太多。說到底,他想要一個亂局,如此,那個潛伏在黑暗中的熙王爺或有一線出頭之望。
隻是經過紫顏一番剖析,他越發覺得,熙王爺是誰已不再重要,他須為自己籌謀,想明白他究竟想要什麼。熙王爺有野心而無實力,他有實力卻無真正的野心,與千姿相較可謂天壤之別,就算是阿爾斯蘭一心為王的壯誌,他也不曾有過。
在照浪心中,他振臂,風雲變色,他跺腳,天崩地裂。既是如此,何必一定要占據高位,讓一個虛銜襯出他的偉岸?
他就是君,他就是王,隱匿於江湖中的霸主!
照浪灑脫一笑,拍了拍肩輿上的椅座,說道:“太後擾亂北荒之計未成,我輸了十師一場,回去隻怕不能見容於朝廷。我不想再受那婦人驅使,熙王爺也不必再理會,既然中原我暫不回去,你們隨我多年,無論是去是留,我絕不會虧待。”
艾骨不去看旃鷺的神色,搶先說道:“城主說哪裏話,我等本就是江湖中人,隨遇而安。隻要城主肯賞一口飯吃,天下都去得。”照浪望向旃鷺,對方陰鷙的臉上竟出現一絲笑容,幹脆地說道:“唯城主馬首是瞻。”
照浪眼中掠過一絲精芒,繼而安然笑道:“好,好,蒼堯非你我福地,我們這就上路,我想,去西域看看呢。”三人出宮換了車馬,在冷風中出了城。
照浪撩開簾子,默默看了一陣,外邊的景致無論繁囂還是淒涼,與他再無幹係。
隻是沒有等到那一個人。
他眼中忽然爆出虎狼之威,桀驁地一笑,摔下了簾子。轔轔的車馬,終究是這樣一意孤行地遠去了。
天淵庭內,紫顏與側側手談了一局,心浮氣躁,敗象頻露,了無心思地丟了玉石棋子。側側拈起他丟棄的棋子,笑道:“你既賣了人情給他,為何不去送行?索性多幾分香火情。”紫顏靈眸一勾,淺笑道:“我另有心事,卻不是為他。”側側道:“好,就算與照浪無關,他的去留,你也不在意?”
紫顏歎道:“此人不是省油的燈,他日不定要掀起什麼風雨……”側側漫不經心將棋子按在棋盤上,竟做活一條大龍,抿了嘴笑道:“你說不在意他,明明一手好棋,卻下得如此淩亂,不是放心不下又是什麼?說起來,他的親父,是否真的是熙王爺?”
紫顏啞然半晌,幽幽歎道:“按理說,孝為人之本,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就算對方再怎麼不對,看在生養的情麵上,就不應放在心上。隻是,有人生而不養,有人養而不教,有人教而不善,如此父母,有或沒有,卻有何分別?”
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世間最難得者兄弟。
可惜他們殊途同歸,既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貴為北帝的千姿亦然,兄弟反而是背後需提防的一張弓,隨時會放出淩厲的暗箭。
側側知道觸及紫顏的傷心事,默然抬手把棋局打散,零落的棋子散亂一桌,正如他紛紛擾擾的心。紫顏見她擔憂,收起愁緒,替她把棋子一粒粒撿了回來,笑了說道:“上品之人,不教而善,說的就是我了。”
側側笑罵道:“繞了一圈子,又成了你自賣自誇!你分明是我爹和我聯手教出來的,既說要盡孝,你答應我爹的諾言,可做到了沒有?”
紫顏一笑,眼波狡魅流轉,順了她的語氣道:“是呀,沒有做到可不行呢。”側側低眸淺笑,臉頰有一抹微紅,淡淡如桃花。紫顏忽在她耳畔低語,一時春回大地,蕭瑟寒意盡掃一空。
“我已請夙夜為男方家長,青鸞師父為女方家長,交換了庚帖,又找墟葬合過婚,八字相諧,五行相生,你我正是絕配。前幾日我這裏開了酒筵,便是在備酒相親,通婚書早已遞了,你家的答婚書也在我手裏。再請陰陽幫忙發放官府的婚書,諸事皆備,隻欠你春風一諾。”
側側頓時發懵,誰想到前幾日師父陪了夙夜喝了一場酒,竟算作相親?眼下分明在說他事,他一下繞到親事上來,令她措手不及,癡癡咀嚼他的話。
“就是便宜了夙夜,讓他做了長輩。”紫顏說笑完了,偷眼覷她,見她並無不悅之色,放下心道,“我一直記著呢,照顧你一生一世。”側側心魂一蕩,聽他一本正經續道,“還記著師父要我,幫你多備嫁妝。”
她忍不住露齒而笑,沒奈何地啐道:“你呀,越來越沒個正經。”想到沉香子若見了她與紫顏怡然相處的情形,會於九泉下微笑,側側眼中霧氣朦朧,又是傷感,又是欣慰。
紫顏正色道:“多年珍藏,被我贈了艾冰,一座上好的紫府,被我送了長生。我委實是個敗家子!思來想去,隻有求青鸞師父多多籌備嫁妝,我再拿更為貴重的聘禮來求親,這才象話。要不然,等你的師姐們到了北荒,我可沒法交代。”
側側被他一說,不由發起怔來,紫顏先前送出的兩件大禮莫不是價值連城,又有何物能拿來做聘禮?若是他拿不出,豈不是沒法順當嫁了?她輕咬朱唇,顧不上害羞,兀自沉思起來。
紫顏悄然出了廂房,到了比鄰而居夙夜與青鸞的住處。
瑤階朱柱下,夙夜看著一臉狼狽的他,撫掌笑道:“我說你紅鸞星動,要你早早預備,你非要挑個大吉之日,這下好看了吧。”紫顏難得有幾分赧顏,目光看向青鸞,“擇日不如撞日,她既提起,我記得青鸞師父的話,必要給她一個驚喜。”
青鸞眸中閃動慧黠的笑意,紫顏恍然而悟,瞪了夙夜一眼。定是夙夜要看他笑話,故意支使青鸞說動側側,想到這裏,紫顏攤手道:“拿來!”
夙夜抱了一隻修長的匣子放到他懷中,紫顏愛若珍寶地捧了而去。
此刻的他,不是絕豔奇芳的謫仙,不是洞觀世態的神明,僅是一個為愛奔走的世俗男子。他寧可大大俗氣一回,也要完成這個莊嚴的儀式,送出這份別樣的聘禮。
側側神思恍惚地想了一陣,再抬眼時,物轉星移,人事全非。
這是什麼地方?
天際浮動著愉悅跳動的笛聲,是溝壑輕快的流水躍過明石,是紮了雙鬟的少女頑皮追逐蝴蝶,是青梅竹馬初初相見眼中的清麗驚豔,是心有靈犀攜手結伴唇角的會心而笑。側側仿佛聽見紫顏在吹奏靈動的曲子,如風鈴在簷上蕩出清脆的回聲,她踩著樂音,一步步走向前去。
頃刻如夢,一腳踏入玉樹冰花的山穀,她驚覺周遭景致變幻成了熟悉的沉香穀。翠媚天成,林巒無際,煙霞如浮光掩映在草木之間,茅屋外菜畦青青,甚至家門前那個巨大的石磨也一般無二。
側側瞪大眼看去,不覺回到少年時,輕巧地穿梭其間。這悠悠山穀中,直插雲天的高崖俯視著蒼生,傾斜的陡峰上,一株老樹探出了手臂。櫻桃樹結了果,粒粒赤珠豔豔流輝。迎春花漫山遍野,金萼如星灑銀河,流瀉一地的芳菲。一樹樹紫荊團團纏繞枝頭,像蝴蝶簇擁在一處,聆聽清風的秘密。她摘了幾根花草,一纏一繞,編了花環戴在頸上,一如草原上明媚的少女。
一時間,被塵世束縛多時的她又回來了,與山水笑語對答,與草木活潑應和,天地與她共同呼吸這風月,這花香。
紫顏,你在何處?是否會再度乘鸞踏虹自遠方歸來?
再美的景致,若她一個人孤單徘徊,就像丹青上繪就的熱鬧,隻是一紙寂寞。
花海中徜徉良久,側側走得累了,在一株巨大的榕樹下棲身暫歇。如林濃蔭擋住了豔陽,她倚在樹幹上,翻轉纖手,看婆娑光影中撲飛掠過的小蟲。光陰從指縫溜走,細水流年的日子,她就是這樣無憂慮地成長。
直至遇見了他。
唉……她幽幽歎了一口氣,聽見空中蕩過他清亮的聲音,像是在耳邊輕笑,旋過一道細細的風。
“不要歎氣,人會老的。”
她轉身,沒看見任何人影,細想紫顏不會隱身術,莫非又是夙夜的把戲?
“你在哪裏?”提步圍了榕樹走了兩圈,空空山穀,舉目無人。
“我自是在你心裏。”他語聲中有隱隱的笑意。
她摸了摸心的位置,曾經微笑感傷,曾經落寞癡狂,從怯怯看著這人世,到覽盡天下的風光,隻因有他,才感覺到一顆心跳動的重量。
“別貧嘴了,出來吧!”
紫顏委屈地道:“你就坐在我腿上,我怎麼出來?”
側側急忙躍然而起,回身看去,森森榕樹仿佛一個巨人,綠葉紛繁招搖,主幹寂寂無聲。她將信將疑地碰了碰大樹,粗糲的樹皮磨著手,不像是假的。
“是夙夜的‘不可說’?”
“你對我太沒信心,分明是我的易容術。”紫顏說著,動了一動,但見大樹從中裂開,一個仿佛樹精妖怪的身影悠悠晃動。側側訝然捂嘴,她看多了他的易容,今次太令她意外。
“師父以前說過,他能扮一棵樹。想要替他照顧你一輩子,我思來想去,還是做一株大樹,讓你能依靠。”他掀開一身的褐色樹皮,像個精靈從樹身中浮出。側側失笑看他,那身樹皮幹裂粗糙,是百年滄桑的一張臉,見慣他曉山橫翠的容顏,這色相真是判若雲泥。
“你的易容術又精進了。下回扮一朵花如何?牡丹吧,國色天香。”她忍笑說道,想他以大樹為喻,用心良苦,芳心醺然欲醉。
“很有難度……”紫顏蹙眉沉思,似乎真在考慮易容成一朵花,“說不定隻能求助夙夜。要是你再要我扮貓貓狗狗,我隻好索性改行去學傀儡戲了。”
側側撲哧一笑,“我可舍不得。”她輕輕投進他懷裏,像是依靠在結實的樹幹上,格外寧靜安樂,“你告訴我,這是幻境嗎?”
“是,也不是。”他嗅著她一身清香,比群花更沁人的氣息,“夙夜有一位朋友,是花中之神,這百花怒放確是真的,誰讓有你在此,叫它們生出爭奇鬥豔的心思?”
他忽然遙指不遠處,“記得嗎?你領了我在這裏拔竹筍,一開始煮新鮮的筍子總會麻嘴,後來不知怎麼就不麻了,脆口鮮嫩……”側側望了密密的修篁翠葉,笑道:“這個秘訣,可不能你告訴你。”
“唔,你做給我吃就好。”紫顏微微一笑,兩人依偎著坐看雲起,身畔杏花閑落。
他玉指輕點,腳邊草葉中忽地湧出一地旱金蓮,澄黃豔色如香蝶撲翅,環繞側側周身。
眼前活色生香,如夢似幻,紫顏奇妙的戲法卻不曾結束,繼續朝了空中疾點。漫天緋紅如雨,旖旎嬌花輕盈下落,沾衣不去,側側芙蓉秋水俏立其中,玉肌繡縷獨占韶華,婉然如仙。
花雨鋪開一襲錦衣繡裳,憑空又幻出姚黃魏紫,各色奇花仿佛鳳冠霞帔裝點。側側彎眉怯羞,苦苦等候他多年,眼見佳期忽至,少不得春思繚亂。
紫顏拈出一枚桃核雕刻的精致繡院,“這是元闕和丹心協力打造的,到時請百工司協助建繡院如何?”她凝眸細看,欣然道:“再好不過。”他輕咳一聲,空中忽然浮出一件雲霞嫁衣,織金撚翠的鳳穿牡丹紋樣華麗無匹,正合這美景良辰。
“這是你師父繡的嫁衣。”
側側香腮暈紅,一襟情愁,但化春風。青鸞指下斑斕文彩,令人望之銷魂,她目不轉睛看了良久,將一捧天香抱在懷中,流連難放。
娓娓琴聲忽然在山穀裏響起,一曲熱烈的《鳳求凰》撥動人心。側側聽出是霽月的琴音,想來此際諸師不知在何處窺視,妙目一轉,莞爾笑道:“‘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司馬相如太風流,因而不得長久。”言下之意,用他的曲子來求親,未免不夠誠意。
“你再聽下去。”紫顏柔聲說道。
側側凝神聽去,琴音起伏中揉進《鵲橋仙》的調子,款款深情如流水,彈去癡怨恨愁,但見月圓人歸,鵲鳥雙飛。一陣暖香翩然曳過,金風玉露凝結的香氣,裹挾著姽嫿絲絲祝願,在吟猱綽注的琴音中輕擁兩人。
不多時,曲調一變,流水鏘然,躍清溪而舞磐石,宛轉曲折的千萬重相思,就這樣輕盈地行過人間,看遍風景,紫顏隨了琴聲說道:“這是我為你自創的新曲。從今後,隻有你離我而去,我是再不會走開了。”
側側癡癡地笑,什麼也不說,任這清景綺言環繞在側,歆享這寵愛一身的滋味。
兩人相依聽完琴曲,他玉手一招,像是天神收了風雷,眼前頓時一清。側側定睛再看,她分明身在院子裏,不知何時,一地花海像胭脂倒翻在錦繡上,開得如火如荼。
紫顏手上捧了七尺絹素,這是他這些日子,暗中繡製的沉香穀畫卷。
蕙風暖,芳草綠,年年愁紅侵淚雨,他一直記著她的孤單,記著她的執著,記著他不曾相陪的日子裏,那個堅強不屈的麗影。這幅畫卷,他苦苦繡了多時,體會側側初繡龍袍的喜悅與艱辛,把相逢時的記憶,與這些年的知心,密密匝匝刺入畫卷中。
“我求夙夜把它煉製成了幻境,這就是我的聘禮,禮輕情重,莫要嫌棄。”紫顏意味深長地看著側側,明麗的容顏上現出一抹殷紅,望了她欲言又止,“與人易容既然再無挑戰,重塑命運創造新生,其實還有一個法子。”
她好奇地道:“嗯?說來聽聽。”他輕咳一聲,盈盈目光望定了她,卻再無言語。
側側像是醒悟他要說什麼,忽地玉頸嫣紅。
紫顏伸手向她,咫尺鵲橋隻等一握,柔聲問道:
“你可願許我生生世世?”
千裏之外。
莽莽黃沙漫過,煙塵亂舞的青夷川上,寒風似利刃割破蕭瑟的王旗。金甲兜鍪下,遠眺沙場的千姿跨著戰馬,回首處鐵騎如山。他長鞭所向,殺氣昏昏,可是,冥冥中卻有看不見的煙塵,朝他當頭兜下。
千姿轟然倒地,親衛嘩然,狂呼而上。
摔在泥土裏的帝王,皎如朗月的麵容上,倏地飛過一道青氣。皮囊下有什麼東西在遊走,快若流星,隱沒在血脈中。沒有致命的傷痕,千姿就像在龍床上小憩了片刻,很不情願地張開鳳目。潮水般的歡呼聲,令他微微眩暈,不覺摸向胸口。
這裏,有奇異的牽動感,一動念就全身戰栗,鮮明地疼痛。他腦海裏閃過萬千片段,仿佛目睹紫顏於鏡前修改容顏,彈指間,靈識處似有一隻通天徹地的眼張開,冷冷看向整個肉身。
皮囊裏潛伏的妖異怪物,渺小細微,猙獰凶惡。它隱匿在筋骨血肉中,狡詐地幻出數個替身,讓人尋不到它的蹤跡。可是,有了靈台的一點清明,千姿赫然發現它的躲藏之地。
他猛然拔刀,插向心口。
景範豈容他自戕?拚力扼住他的手腕,利刃在臂上劃出一片血色。千姿見景範受傷,越發惱怒,用力一推,喝道:“不要管我!你們休想控製我!”他狂肆地朝著空中大吼,雪白的脖頸青筋綻露,凡軀裏像是裹著一把劍,銳氣衝天。
千姿用狂躁的發泄掩飾不安,他洞察對手試圖遙控傀儡的機心,而身受牽製的自己,一時竟尋不出善後之法。
景範忽想起側側中蠱毒的事,嗓子嘶啞地喊了出來:“陛下,恐怕是蠱毒!”千姿鎖眉凝神,蠱蟲悠悠地在心口遊曳,如魚得水。他無法容忍如此受辱,扯著景範的衣襟,厲聲道:“快,把它剜出來!”
遠處黑血流淌的屍首堆裏,身穿青衣的扶搖如暮色中的燈火,搖搖欲墜地站起。他抓起腰畔的蠱瓶,森然一笑,幽幽勾動手指。
千姿猛覺心口一痛,冷汗盡起。
他黯然望向北方,他不能這樣不明不白歸去。一念及此,鳳眸裏迸出寒玉光芒,他冷然對景範說道:“有什麼法子能禁絕蠱蟲,你隻管去試。”
景範不忍地點頭,一顆心,卻沉落深淵。
扶搖像一個死去的魂靈,向了遠處漫漫林木中飄移。青黑色的山林裏,一個玄色身影從千裏眼的鏡片中窺視千姿,身邊錦衣的少年得意洋洋地道:“玉翎王中了蠱毒,十師遠在天邊,就算景範手段滔天,隻要十二時辰內無解,就再也沒法解毒!什麼驍馬幫,什麼蒼堯,什麼北荒,都是我們囊中之物。”
那人凝視千姿與景範不甘的容顏,意味深長地道:“說到底,這是一盤大生意啊。”
這些年來,他和這兩人明爭暗鬥,直至興隆祥被趕出北荒,看似輸得一敗塗地。誰會想到,他要以勝利者的姿態,重新君臨北荒?
興隆祥會主風瀾素來沉穩的臉上,有奕奕紅光跳動。他畢生的兩個對手,如今唯有認輸,即使澤毗城有難纏的靈法師在,遠水難救近火,千姿與景範依舊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他宰割。西域聯軍做不到的事,他做成了!千姿今時今日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他做嫁衣。假以時日,他會是北荒與西域真正的霸主,無可匹敵,唯我獨尊。
他躊躇滿誌地笑著,沒有看到兒子眼中不羈的光芒。風功貪婪地凝望千姿身後的大軍,一眼看不到頭的戰馬鐵衣,圍繞著這金甲王旗下的這個人,權勢的輝煌妖嬈令他目眩神迷。對風功來說,他麵前的絆腳石,隻有一個。
扶搖終於遁入了山林中。
三騎向南飛馳而出,千姿似乎有了感應,電目疾射而去,可惜馬踏紅塵,終究失卻對方的蹤跡。景範急命衛士追擊,千姿等他布置完畢,轉向戰場,“把死去的兄弟們埋好,帶上俘虜,我要凱旋回朝。”
無論他有傷沒傷,他要和所有人,一起返回故土。就算是死,他也要站著回去,埋骨蒼堯。千姿從未想到,對那片土地,他就像戀巢的鳥一樣難棄。
天空上殘雲若火焰,紅盡處就是歸鄉。夕陽用力一跳,沒入蒼色的林木,晚風吹來一陣清寒的倦意。三軍將士隨了王旗,沉默地往北疾奔,這是一場大勝,然而死去兄弟的沉沉骸骨,提醒他們得勝後的悲涼。生還者收刀入鞘,有人吟唱淒涼的挽歌,哀鳴如寒鴉促叫,勾起一片愁腸。
這歌聲冉冉而起,春雨般漫過心頭。千姿落寞地想,他若去了,誰會為他高唱悲歌?絕世的功勳,也不能阻止人情冷暖。他自嘲地苦笑,想不到半生縱情恣意,任性而為,最終摔倒在塵埃裏。
君子不涉險地。他是君王,一直以來無怖無畏,可真到了生死關頭,他忽然驚覺,可畏懼的事多如牛毛。如果這樣去了,此生就是一地梨花雪,曾如皎皎月華盛放,待豔陽一照,便化風露無蹤。
想到這裏,他心口陡然一熱,揚起長鞭,駕馬縱橫。
他轟轟烈烈的一生,絕不會雪飛煙滅。天命也好,厄運也罷,沒有誰能阻擋他的意誌決心。他既踏上歸程,迢迢青天之下,蒼堯的國土正在恭候他的駕臨。他會等到未曾謀麵的孩子降臨人世,親吻他璞玉般的麵容,成為那柔軟的小人兒最堅實的依靠。
千萬星辰如寶石撒在天鵝絨般的夜幕上,深藍幽邃的星空,每一顆閃亮都是希望。越過星辰眨動的眼,北望蒼堯,千姿仿佛看到寂寂山河下,芳草黃了又綠,佳人憑欄遠眺,癡癡凝眸。天涯路斷,所幸托付了那人,就算真的身臨絕境,他仍懷有念想。
忽然,一顆流星西墜,長空上曳出一道閃耀的銀龍,它決絕地越過天際,投身無邊的黑暗。因它的經過,無數星辰看清了自己的容顏,在照亮的瞬間,它們映出璀璨光芒,令整個夜空,一時光明如晝。
遙遠碧空下,紫顏若有所感,望向天邊墜落的那顆星,側側依偎在他身旁,衣袖生香。兩人心有靈犀,眼見流星曳空,不知有多少悲歡離合即將上演,不覺素手相攜,彼此取暖。
一生,就是這樣了。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