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覺得整個人被高高地拋了起來,瞬間有一種失重的感覺,身體沒了,魂呢?魂好像也沒了。像是化做了一片羽毛,或是一朵白雲,嫋嫋娜娜的,又空靈,又自在。下一個瞬間,又倏地落下,身體哦魂哦又回來了。船呼地一下,箭一般射出去好遠。
這個小城的變化越來越大了,城牆、城門、廟宇、石板路等破損的地方都修葺一新,店鋪也越開越多了,差不多都集中在十字街,也就是青榴的養父養母開銀鋪的那條街。有賣蠟染的、賣手工藝品的、賣木器竹器的和小飾品的,還有賣薑糖的。薑糖是本地的特產,不過我不喜歡吃,一吃就上火。
當然,開得最多還是銀鋪,銀鋪裏有苗銀和新銀。苗銀就是店主從周邊苗家寨子裏收購來的,這些東西外地來的遊客很喜歡。除了苗銀,苗族繡的花邊、繡片、帳簾什麼的,都有人收了來賣,雖是舊的,但買的人還很多。
放了學,我常彎點路從這條街上走,我喜歡一家店一家店地逛過去,看那些樸素的銀飾、豔麗的苗繡,還有那些從外地販進來的各種材質的小掛件。我還喜歡看人家拉薑糖——當街的廊柱上有一根很粗的鐵鉤,把熬好的薑糖甩上去,掛在鐵鉤上一拉,薑糖扯著絲拉得很長,然後,又甩上去,一拉……這樣反反複複,薑糖就被拉得金黃金黃的,散發著甜絲絲的香味。而那根廊柱也被薑糖甩得溜光滑亮的。
但我每次從十字街走過時,都小心地繞開“古城銀鋪”,我不願碰到鋪裏的老板和老板娘,更不願意他們向我打探青榴的消息——她的信越來越少,到現在,我已經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來旅遊的人喜歡住沱江邊的吊腳樓,於是,就有人開起了家庭旅館。在房子上麵再加兩層,隔出幾個房間來,就可以住人了。
我們這條街上已經開了兩家了,第三家離雲婆婆家不遠,也在修整房子。這天上學從那裏經過時,竟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那裏幫著挑石灰——是銅鑼。
好久沒有看見銅鑼了,他變化很大,不像以前那樣粗野邋遢了,文氣整潔了許多,也長高了不少,比我高出一個頭都不止。
以前在學校時,銅鑼看見我是愛理不理的,因為我幫過青榴,還搖吊橋晃過他。可這會兒,他不僅主動和我打招呼,還興致勃勃地和我聊了一陣。他告訴我,他已經不讀書了,讀不進,本來他讀書就晚了兩年,不好意思再留級了,就幹脆輟學幫著家裏開旅館——房子是租的。
銅鑼還和我聊了些別的,我們都沒有提到青榴。
正說著,裏麵有人叫銅鑼。銅鑼說,我姐叫我,就進去了。
我伸頭往裏麵看了一眼,就看見了銅鑼的姐姐。
她頭上蒙了一塊頭巾,正在給牆麵貼的木板條刷清漆。我看她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她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漂亮的女孩,比俞麗宛還漂亮。俞麗宛的漂亮是說得出來的,比方說,她的酒窩怎樣怎樣,她的眼睛怎樣怎樣,她身材怎樣怎樣……而銅鑼姐姐的漂亮我說不出來,我好像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
放學回家經過這裏的時候,我又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不見銅鑼,也不見她姐姐,腰門關著,我就靠在腰門上看著。
房子的四周都用木板條貼著,散發淡淡的木香味。清漆已經刷好了,木板泛著淡黃的光。靠窗的地方,有一部木樓梯旋轉著上去。房子不大,但看上去亮堂而又別致。
木樓梯有了響動,銅鑼姐姐走了下來。天哪,她下樓梯都下得那麼好看。她係了一條藍花布的圍裙,細細的腰越發束得細細的,走路的時候微微地扭著,很自然又很有味道。
“你是阿弟的同學吧?進來吧。”看見我,她笑盈盈地招呼道。
後來,經過這裏的時候我常常會停下來,站在外麵靠著腰門看她忙活。她總笑盈盈地叫我進去坐,我怕影響她做事,隻站在外麵看。
熟了之後我就叫她葦林姐,她叫廖葦林,銅鑼叫廖石林——我幾乎忘了他的名字。
這天,放學路過時,我看見葦林姐站在門口,仰著頭,望著剛做好的飛簷翼角的門簷發呆,看見我,就隨口問道:“這店叫個什麼名字好呢?”
門簷下留了一個位置,是掛匾額的,現在還空著。
人家的店多半都叫“江邊客棧”、“小城旅店”什麼的,太一般,應該叫個特別點的。我想了想,突然靈光一現,有了,就叫“木木客棧”。
“你們的名字裏都有個林,林拆開來不就是木嗎?而且客棧都是用木頭裝的……”
“好,太好了,”我還沒解釋完葦林姐就喜滋滋地嚷道,“又簡單又好記,跟別人的不一樣,很特別。沙吉,你真是太聰明了!”
看見葦林姐這麼喜歡,我也很高興,聽她誇我,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唉,還是讀書好,讀了書就是聰明。”葦林姐說著,臉色暗了下來。
我聽雲婆婆說過,葦林姐十二歲那年,她媽媽丟下他們跟別人跑了。第二年,他爸爸又大病一場,以後就半癱著,什麼也做不了。葦林姐隻得輟學,掙錢養家。本指望銅鑼能好好讀書,銅鑼又不爭氣。看見好些人開了店,也賺了錢,親戚們就湊錢開了這家店,讓葦林姐經營。銅鑼見有事可做,就死活不肯讀書了。
“五一”到了,木木客棧就在這一天開了張。
一大早,我就被一陣鞭炮聲驚醒了。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擦了把臉就往外跑。雲婆婆知道我要去哪兒,一把拽住我笑罵道:“在那裏呢,又飛不了,吃了飯再去!”
狼吞虎咽地吃了早點,跑過一看,哇!今天木木客棧裝扮得好喜氣,門簷下掛了兩隻紅燈籠,腰門外麵還搭了一串三角形的繡片,肯定是葦林姐自己繡的。再看葦林姐,真是迷死人了!她竟然穿了一套苗裝,頸上還戴了一隻綴著一溜小吊墜的誇張的銀項圈,走起路來玲玲作響,好聽極了。她沒有戴頭帕,梳了兩條又長又粗的辮子搭在胸前。以前看見的葦林姐總是裹著頭巾在幹活,今天這樣比平時又漂亮了幾分。
銅鑼也收拾得有型有款,我才發現,他竟有一點點帥呢。
屋裏屋外圍了好些人,有道喜的,有參觀的,有看熱鬧的。葦林姐一見我就說:“過來幫幫我,來了客就給客人倒茶,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