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你何幹?”
“他曾說過要娶我。”
01
昨晚程越珩加班到夜裏三點,和衣躺在辦公室裏湊合了一宿,上午被助理孫文霖過來吵醒了,拉開窗簾一看,外邊正下著雨。
程越珩交代了幾句工作上的事,兩人聊了大概有半小時。
後來說起私事,孫文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神色頗為煩憂:“老太太又派身邊的‘警衛員’找我了,打聽你現在是不是單身。”他握拳抵住口鼻咳嗽一聲,轉而語氣帶笑,“說你漸漸年紀大了,再不行動以後恐怕沒有哪家姑娘肯跟你。”
“文霖。”程越珩一手撐在膝蓋上,彈了彈煙灰。
孫文霖聞言抬頭。
“要沒記錯的話,你比我還大兩歲半。”程越珩往孫文霖心頭插刀,“我以前管你叫學長。”頓了一下,他問得漫不經心,“你連戀愛都沒怎麼談過吧?上一個分了是兩年還是三年了?”
孫文霖手中的筆猝然停住,他冷靜幾秒,合上文件夾,頃刻間立場已經改變,正色道:“我也覺得是老太太多慮了。”
程越珩拍拍他的肩膀,低聲一笑,老半天想出一句,安慰他:“男人三十一枝花,加油啊。”
孫文霖在心裏罵娘。
程越珩拿起沙發上的大衣往外走,打算去公寓睡個舒服的回籠覺,把程氏旗下幾家酒店的視察工作一並推給孫文霖。
孫文霖想反抗來著,轉念想起前一陣程越珩因為胃病住院,出院之後沒怎麼休養就連著加班了好些天,確實辛苦,又把拒絕的話憋了回去。
往窗外望一眼,雨還在下。
升騰起白茫茫的寒霧,四處彌漫,高樓下的街道朦朦朧朧,行人模糊成一團團虛晃的影子。
孫文霖追上去,還有一件事沒交代清楚,得程越珩親自處理。
“昨天晚上崔小姐找過你,她打你的電話打不通,找到我這裏來了。”
“哪個崔小姐?”程越珩皺眉。
“崔寧。”孫文霖回想起崔寧在電話裏的語氣,“她自稱是你女朋友。”
孫文霖明知故問:“你有女朋友了?我怎麼聽著挺稀奇?”
要真有,程家老太太得樂了。
程越珩揉了揉眉心,他昨晚沒休息好,此刻聲音也泛著倦意:“這事兒我自己也不知道。”說完散漫地朝孫文霖擺了擺手,進了電梯。
程越珩剛才聽孫文霖提起崔寧,結果在公司樓下就遇到了。
崔寧像是守株待兔候了許久,手裏還捧著個粉色的暖手寶要打持久戰,旁邊還有個小閨蜜陪著一起。
看見程越珩的車開出來,她往道路中間一站,攔住。
她繞到副駕駛座的那一邊,敲車窗,等著程越珩開了車門鎖,然後像貓一樣靈活地溜進去。
“我打你電話你怎麼不接呀?”女孩兒分明是生氣發怒的口吻,末尾的語氣詞卻跟在撒嬌一樣。
二十歲鮮活明媚的臉龐,嫩得能掐出水來。
程越珩跟不認識似的盯著女孩兒看了幾秒,然後還真的抬手掐了一把。他指腹帶著薄繭,崔寧有些吃痛,笑容卻越發甜美:“你答應過我畢業旅行要陪我一起的,不能說話不算數。”
程越珩已經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隻是輕笑了一聲,問她:“你畢業了?”
其實明年夏天崔寧才能拿到畢業證,她玩心重,現在就想同程越珩出去過二人世界,於是耍賴把畢業旅行的時間提前了。
“去嗎?陪我一起去看梅花。”
程越珩沒說話,雙手擱在方向盤上,神情倦怠。崔寧也就不敢再出聲催促,怕做得太過了,事情就黃了。
車裏恢複了安靜,幾點冷雨打在車窗玻璃上。
程越珩點了下頭,說:“去。”
崔寧這才重新笑起來,越過座位傾身湊近他臉龐,重重印下一吻。
02
崔寧想去的那地方叫玉堂,是個古香古色的小縣城。冬天連綿幾裏的梅林開放了,漫山遍野一片白雪也掩映不住的粉紅,長風吹過,聲勢浩蕩,卷起無數落英繽紛,美得醉人。這裏一時間淪為網紅打卡地,遊客絡繹不絕。
臨近年關,程越珩忙得不可開交,能抽出來的時間也就那麼一兩天,適合去這種周邊近點兒的地方。
逛梅林,遊小城,看舊街景。
崔寧的相機幾乎不離手,一直在對著各色的背景自拍,再修一修圖,每隔幾分鍾就更新一條朋友圈和微博動態。
她忙得一刻不停,程越珩則百無聊賴,坐在古街邊的木欄杆上點了一支煙,連同南方冬天濕冷的寒氣一並吸進了肺裏。
目光瞟到對麵的忠武祠。
那裏也是個景點,門口有兩尊石獅子,灰白的牆上掛著告示:每逢周二、周四、周日下午三點唱大戲。
趕巧兒,今天是周四。
程越珩抬腕看表,已經過了兩點半。他突然起了興致,抬手招呼崔寧過來,問她:“想不想看戲?”
崔寧見他麵上帶了點笑,顯然心情不錯,即便心裏對戲曲沒有多大的興趣,也裝出一臉期待地說:“想呀。”
離下午三點越來越近,周圍聚集的遊客越來越多,大家一邊等著大戲開場一邊參觀忠武祠。據說是為了紀念明代某位將軍而修建的祠堂,飛簷翹角,兩麵牆上刻著人像和飛禽走獸的浮雕。庭中種了兩棵烏桕樹,分立兩側,戲台搭在正中央。
此時台後已經一片混亂,上妝的,換戲服的,全都火急火燎。
班主廖小晴是三十來歲的女人,前凸後翹,身材火辣,左右兩胳肢窩各夾著一個摸來後台偷看搗亂的小鬼頭。
廖小晴把人直接扔出去,嗓門洪亮:“作死啊,回家寫寒假作業去!”吼完打了個震天響的噴嚏,冷得渾身一顫,趕忙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拍著手催促演員們,“趕緊趕緊!抓緊時間!馬上就要到點了啊!”
離廖小晴不遠的矮凳上坐著個年輕女人,正在對鏡描眉。
圓鏡霧蒙蒙的似落了一層灰,總也擦不幹淨,映出來的那張臉卻是真的好看。鵝蛋小臉,五官生得精巧,狹長的眼角暈染著胭脂的紅,喜怒嗔笑都帶風情。
這雙眼睛的主人透過鏡子看了看廖小晴,問道:“小晴姐,你感冒了?說話都帶鼻音。”說著就把手邊的保溫杯推了過去,“裏麵是薑湯,你要不嫌棄可以喝。”
廖小晴接過去抿了一小口,杯沿上赫然留下一個正紅色的唇印,又說:“還你還你,聞不慣這股子薑味兒。”
謝棠笑了笑,上完妝,拿梳子一下一下理順有些打結的發尾。隨後整理完身上的服飾,她站起身撩開後台的幕布,探出頭朝外邊張望。
今天忠武祠的人真不少,老的少的,男男女女,結伴而來。
廖小晴回過頭,發現謝棠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一直站在門口沒動,好似一尊木菩薩,便打趣道:“看什麼呢你,這麼認真,是看見情郎了還是看見天兵天將了?”
謝棠指了指台下的某一處。
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身材頎長,脊背挺拔,仰頭在辨認浮雕上的字跡,隻露出半張輪廓分明的側臉。
周遭人頭攢動,因他比旁人都高出一截兒,實在惹眼。
廖小晴猜透了謝棠的心思,翹起蘭花指,捏著繡花的巾帕,含笑揶揄:“他與你何幹?”
“他曾說過要娶我。”
廖小晴戳了戳她的腦袋:“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去吧。”
“是他違約,是他說話不算數。”
“傻子,你還真當自己是李玉珍了?”
李玉珍是謝棠常扮演的一個角色,越劇《是我錯》裏頭的女主人公。
這出戲講的是李玉珍和她的青梅竹馬趙文駿。兩人自幼有婚約在身,長大後趙文駿嫌棄李玉珍是農家女上不得台麵,而他欲飛黃騰達後迎娶富家千金。兩人雖然拜堂成親了,趙文駿卻提出與李玉珍做掛名夫妻,將她徹底辜負。過往承諾,皆不算數。
敲鑼打鼓,大戲開場。
崔寧站在程越珩身邊低頭看了看手機,她心不在焉,更熱衷於跟網友互動聊天。
左側站著一個抱孩子的大嬸,小孩兒調皮不安分,沾滿了泥巴的鞋子在空氣中亂踢,差點兒就蹭髒了崔寧的衣服。她收起手機,不高興地鼓起臉頰往程越珩那邊靠,牢牢抱住他的胳膊。
程越珩由她去,眼睛淡淡睨著前方的戲台子。
崔寧還想撒個嬌,見他看戲太認真,一時也不敢打擾。
半晌,她總算聽進去幾句。回味過來,才發現講的是個薄幸郎的故事。
崔寧拉了拉程越珩的袖子,說:“你可別學那趙文駿。”她開著玩笑,故作一副糟糠之妻怕被拋棄的可憐模樣。
台上的角兒紅衣灼灼,程越珩收回視線,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怕什麼,你也當不來李玉珍。”
雨說下就下。
唱到中途,謝棠在台上看著空中霧靄蒙蒙,雨絲如銀針掉落。底下的看客們亂了,有的去對麵屋簷下避雨,有的直接走了,還有的急急忙忙掏出傘。很快,麵前撐起一片高低起伏五顏六色的傘海。
觀眾多或少,與謝棠無關,她一貫這麼唱,沒什麼心緒起伏,今天卻頻頻看著一個方向。
雨勢漸大,透明珠子連成線從屋簷上往下掉。那個撐著黑傘的男人在謝棠視野中變成模糊的一團,像個虛無的影子。
想事情出了神,謝棠差點兒忘記唱詞。身旁與她搭檔的趙文駿的扮演者不露痕跡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歉意地抿出一個笑來。
好歹堅持唱完了這場。
謝棠匆匆去後台換下戲服。
廖小晴雙手插在暖手寶裏,抱怨:“什麼鬼天氣,盡掃人興。”伸出一隻手揪住謝棠冰涼的耳垂,“你今兒是不是見鬼了?唱的是什麼東西,戲班子都能讓你給唱砸嘍!”有兩次,見謝棠差點兒踩著自己的戲袍摔跤,看得廖小晴心驚膽戰。
謝棠捂著耳朵“嘶”了一聲,像是真疼。
廖小晴看謝棠的神色,鬆開了手。謝棠笑著討饒道:“小晴姐,我錯了我錯了。大姨媽快來了,心裏燥,發揮不穩定。”
“你就編吧。”廖小晴哪能信。
她們倆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忠武祠裏的人快散盡了,隻剩稀稀疏疏幾個遊客仍在駐足參觀,往功德箱裏投幾枚硬幣。
不用想,那人也早走了。
謝棠把保溫杯裏剩下的薑湯喝完,有股辛辣的味道從喉嚨口一路灼燒進胃裏,她收拾收拾東西回家。
外麵的天色仍是暗沉的,雨停了,坑坑窪窪的地麵上積著水。
她沿著牆根一路走過,口中還哼著幾句小曲。
03
紅色的三角旗幟迎風招展,古香古色的小酒樓佇立在小街邊。大堂裏擺著清一色的一排酒缸,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