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弓張弩拔一觸勢(1 / 3)

夜幕在悠悠北風裏降臨了,空氣幹冷幹冷。交叉成巨型十字的四個大街的店鋪幾乎全關了門,淡黃的路燈光下,偶爾有幾片枯葉瑟瑟掠過。鍾樓高巍、蒼茫,黑糊糊的,象一隻蹲踞著的猛獸。

戲院裏,應張、楊聯名邀請的南京軍政大員們順序坐在前幾排的雅座上,吸煙、品茗、嗑瓜籽,眼睛卻盯在台上。台上的秦腔名藝人王天民正在主演《櫃中緣》,一段“許翠蓮來好羞慚”的“搖板”,聲調柔膩,舉動入微,把一個陷入“窘境”的小姑娘的內心世界刻劃得維妙維肖。“他媽的!想不到秦腔這旦有這麼俏皮!”靈魂有點兒發麻的大員們一個個雙眼迷離,二郎腿晃蕩,簡直象喝迷魂湯一樣陶醉著。

坐在前排的楊虎城主陪,左邊空著一個座位,那是留給張學良的。晚飯時分,張公館給楊主任打來電話:“報告主任,張副司令在十裏鋪勸阻住請願的學生,學生隊伍折回來了,副司令去臨潼了。他讓我轉告你,今晚堂會你先陪著,他晚到一會兒。”

“這是咋回事?”楊主任問。

“是這樣——眼見學生隊伍向後轉了,副司令調轉車頭正準備回城,遊行隊伍尾部的幾十個學生突然圍了上來,平平地橫躺在張副司令的小汽車前,非要副司令馬上去華清池轉達他們提出的要求不可。不然,寧可讓汽車軋成肉泥,以示抗議。學生太難纏了!”

楊虎城答道:“好!我知道了。”放下了電話聽筒。

冬天黑得早,眼下快八點鍾了,張副司令怎麼還不回來呢?今天午間,一位遊行的小學生被警察開槍打傷了,遊行隊伍大嘩,鬧得滿城風雨,張副司令能在十裏鋪遏止住這樣一條群情憤激的洪流,還真是不簡單哩。楊虎城剛想到這兒,侍從副官從邊上貓著腰趕到他身邊,附耳低語:“王秘書要主任接電話,很急!”楊虎城隨副官走出大廳,拐進西廂小客廳的電話室。

“楊主任嗎?我是菊人。有緊急情況向你報告。”楊虎城微微抬了下手,副官機警地退出電話室,拉上了門。

電話是王菊人從東大街柳巷寓所裏打來的:“方才宋方梅營長到東城樓去,發現有異常情況。宋營長現在就在我家裏,由他直接向你報告。”

電話裏傳來特務營營長宋文梅壓低了的嗓音:“楊主任,城門樓下幾輛卡車上邊擠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準備出動。孫銘九營長提了兩支‘自來得’手槍,我攔住問他這是幹啥?他手一揮:‘去臨潼。’跳上車急忙走了。我估摸,他們今晚上有行動!”

楊虎城鷹翅似的眉梢挑了一下,沉靜地說:“把電話給菊人。”

王菊人接住話筒,裏麵傳來楊虎城的聲音:“通知趙壽山旅長立即趕到新城,我馬上回綏署。”

快步走到易俗社門口,身後又一次爆發出猛烈的鼓掌聲、鬧轟轟的叫好聲。楊虎城坐進小車,覺得渾身有些熱,他解開了上衣領口。指示宋文梅和孫銘九加強聯絡,這是昨天和張副司令私下裏商妥了的。今天這麼晚了,不見張學良從臨潼返回,若不是事出意外,迫在眉睫,孫銘九為什麼會那樣匆忙呢?

綏署門口,謝葆貞無聲地走開了。剛一坐下,虎城就下令:

“壽山,你今晚上在這兒擔任指揮官。馬上命令孔從洲三個團和炮兵營警戒城內,特務營四個連火速包圍易俗社,同時擔任綏署至北大街的警戒,各街口、巷口布置雙崗。臨潼方麵一有情況,我們馬上采取行動。”布置完畢又往門外走,“副司令不在,我還得陪客,得穩住陣容哩。你聽清了沒有?”趙壽山果決地回答:“聽清了!”他回頭又告訴菊人:“你陪著趙旅長,隨時和我聯係!”“是!”楊虎城的小汽車拐了個彎,倏地消失在黑暗裏。

回到易俗社,一台折子戲過半了,台上正在演《祭靈》。楊虎城在後邊站立片刻,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些,才邁著穩健的步伐朝前排走過去。從邊上往自己的座席一看,心裏禁不住打了個忽閃:張學良不但在看戲,而且正歪著頭同兩旁的陳誠、朱紹良指指點點,又說又笑,品評台上的角色。楊虎城停住腳,摘下軍帽,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個兒的腦袋,隨即又返回身,進了電話室,很快要通了綏署:

“壽山嘛?我是虎城……你讓宋文梅立即到東城樓去,看有什麼動靜。你要嚴格掌握部隊,任何人不許輕舉妄動。”擱下電話,對住電話機站立片刻,他才重新向戲院裏走過去。

宋文梅慌了神兒,乘著車飛一樣趕到東門樓。營部衛兵說:“孫營長不在,你到啟新巷他的家裏看看。”趕到啟新巷,把門擂得“呼呼”響,孫銘九的妻子出來開門,說孫營長回來有半個小時了,正在裏屋睡覺。宋文梅闖進屋,失火一樣搖醒孫銘九:“孫營長,你他媽的方才搞什麼名堂,神出鬼沒,帶那麼多兵?”

孫銘九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你管我哩?副司令從臨潼回來,怕遺留的學生晚上又去請願,遭人毒手,叫我帶人去巡路。我才回來躺下,關你啥事?”看著孫銘九滿不在乎的樣子,宋文梅恨不得捅他兩拳。他一陣風似地跑出啟新巷,趕回新城,上氣不接下氣地向趙旅長如實報告。楊主任還在易俗社看戲,王菊人、趙壽山相對愕然,二人簡單商量了幾句,以夜軍事演習為掩護,迅速命令出動的部隊結束演習,限拂曉前返回駐地。

楊主任很快知道了情況,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繼續泰然自若地點戲、看戲,與大員們談笑逗樂,直到深夜一點多鍾,才閉幕散場。軍政大員們的小汽車一輛接一輛開出北大街,有的透過窗簾看到一群群跑步集合的隊伍,嘖嘖稱讚:“楊主任真是個仔細人,看個戲嘛,大冷的天,還出動這麼多部隊保護我們。”

“也難怪,各路諸侯雲集西安,不論啥地方萬一出個差錯,楊主任他也吃不消。”

虎城趕回綏署,聽罷王菊人、趙壽山的詳細報告,看了之宋文梅一眼,很不高興:“你們太莽撞了,害得我也拿大事當兒戲。”

暗夜裏興師動眾,機槍閃爍,雖是一場虛驚,攪弄得楊虎城卻輾轉反側,不由得回想起昨天發生的一樁瑣事:

張、楊八日訂下的“扣蔣”密謀,神不知鬼不覺,隻有極少數將要參加行動的軍事負責人知個大略,暗暗進行必要的布署、準備。人有了心事,神經分外敏銳,總想探測一下周圍的動靜。八日密謀之後,楊虎城裝作沒事人似地趕到北苑門去找省主席邵力子閑聊中有意無意地把話題牽引到目前西北剿共的局勢問題上。

邵力子停吟片刻,透過眼鏡盯住虎城,若有所思地說道:“當前的這個局勢,我以為十分憂慮。”

“有委員長坐鎮臨潼,你老先生還憂慮什麼?”

“我真擔心,西安可能演出日本的‘二·二六’事件①。”

楊虎城心裏一驚,手指間夾著的卷煙一下跌落在地板上:邵力子莫非己經知道了那個“秘密”?他連忙追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從何談起?”

邵力子一麵看楊虎城彎腰拾煙,一麵說道:“東北軍下級官兵不願剿共,隻想抗日打回老家,這情緒太強烈了。這樣下去,西安就是個誰也控製不住的火藥筒,弄不好就演出個‘二·二六’。目前這個情緒對張副司令、對東北軍高級將領,都不是個好的兆頭。”邵力子這樣一解釋,楊虎城心裏才漸漸鬆寬下來。

楊虎城連聲說道:“絕對不會!絕對不會!張副司令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將才,邵主席低估張副司令治軍的能力了。”

後半夜了,楊虎城腦海裏還是抑製不住地翻騰著,渾身覺得又煩又亂。黑暗裏,他感覺出身邊的妻子也一直醒著,便輕聲發問:“葆貞,你在想啥?”

“我在想古人的一句話。”回答很輕柔。

“什麼話?”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張副司令比你年輕,行事果決,你有心事應早早和張副司令溝通,這樣心裏會順氣些。”這一夜,楊虎城通宵未眠。

一大早,電話鈴響了。楊虎城拿起來,裏麵傳來張學良清爽的聲音:“楊主任嗎?昨晚上失眠了罷?

楊虎城又是一驚,不知怎樣回話。

“昨夜裏滿街上是你的兵,我的營長又被你的人從被窩裏提起來了,你這個綏靖主任能睡著嗎?”

“副司令,你的消息太靈啦!”楊虎城笑了。

“上我這兒來吧,我等著你,咱倆好好談談。”

楊虎城趕到金家巷張公館,副官譚海己在樓門口等著,他徑直領著楊虎城走上台階:“副司令專候多時了,有請。”

楊虎城走到門口,聽得張學良正在屋裏對誰發火:“蔣孝先這小子太狂妄了,他竟敢對黎天才說:‘你告訴張副司令,西北的剿共任務如不願承當,即請早早退出西安,不要誤了大事。如若還願意幹,就好好幹,別胡亂咋唬。’蔣孝先,一條叭兒狗,算個老幾!”聽這聲氣,他是恨極了。

門忽然開了,一〇五師師長劉多葵走出來,他向楊虎城敬了禮,站在一邊。楊虎城被讓進屋裏。譚海帶上門,屋裏隻剩下張學良和楊虎城。

楊虎城盯住張學良:“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

張學良的臉色好了一些,點了點頭。

“王菊人是我的秘書,宋文梅是我的營長,都怪我馭用無方,弄下那麼個誤會,險些兒壞了大事。早上起來,我正考慮給他兩個進行處分哩,你的電話就來了。”

張學良伸出右手擺出個製止的姿勢:

“不能責怪他倆。處在這麼個情勢下,他二位如此機警,這是難得的。”

“咳!杯弓蛇影,鬧得我一夜沒合眼,脹氣得不行。”

“楊主任,你脹氣,我更脹氣!昨晚上,你以為我睡安逸了嗎?”

楊虎城盯住他不吱聲。

“昨晚在臨潼,委員長太差勁啦!我一進五間廳,還沒立住腳,他就怒衝衝地指著我:‘學生要來找我,我讓你出兵鎮壓,你為什麼不執行?在十裏鋪你都說了些什麼?你是代表國家大員對學生說話呢,還是代表這群學生對我說話?一個人決不能做兩方麵的代表而站在中間,你不懂得擁護領袖的道理。’我說:‘年輕學生是愛國的,動機純潔,熱情感人。’他更加震怒,說道:‘對於這些青年,除了用槍打,用刀殺,是沒有辦法進行對付的’!”

說著說著,張學良霍地站起來了,臉也有些泛紅:“楊主任,槍殺愛國學生,槍殺這些優秀兒女,你我能幹出這號事嗎?”

楊虎城說道:“看近日這個情況,無論學生還是市民,整個是天怒人怨;東北軍和十七路軍的下級軍官,對老蔣的憤恨情緒,也都是箭在弦上。扣蔣的時間不能再遲延了,萬一你我控製不住形勢,發生騷動,事情就更危險!古人有句名言,你我千萬不能忘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