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勇氣(1 / 3)

我總是想為我的少年寫下點什麼。是的,我的少年時期像剛上市的青皮李子那樣青澀。每當想起那些猶如火車窗外倒退般消逝的遙遠的時光,我的心就會蕩漾起一片揮之不去的惆悵。在少年時代諸多或隱或現的故事中,最難忘懷的,是小四。

小四是我的同學。他瘦小精幹,永遠一副什麼也不在乎的壞壞的樣子。我卻有點胖,這你從大家都叫我地主就看得出來。小四十四歲我也十四歲,我們是同一年出生的。我出生在寒冷的十二月,他出生在躁動不安的夏天。我說他躁動是有道理的……我記得那一年初冬,我們上初二,下課時小四說地主你跟我走。那是個無風的下午,蛋黃般的夕陽從小城外濃蔭密布的小青山上冷冷地斜照在我們紅撲撲的臉龐上。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在那個平常的下午,小四又神秘又興奮地告訴我,他見到一個人了。

見到一個人也值得炫耀麼?可是小四是那麼激動,他細小的眼睛閃爍著清澈的光芒。

這個討厭的家夥,無論春夏秋冬每天都帶著籃球上學。他喜歡在馬路上拍球,在大腿間進進出出,仿佛他是一流球星。因為是汗手,一出汗手滑就抓不住球,總要我幫他撿回來。我經常罵罵咧咧跑去替他撿球,哼,連籃球都抓不住,玩什麼籃球呢?

我才懶得去管他見了誰呢。等了半天,不見我主動問,小四終於沉不住氣了,眨著眼睛,有些口吃地說,你憋、憋死我啦,該死的地主。告訴你……我見、見到誌雄了。

見到誌雄?我故意裝作一無所知地問,誌雄是誰?他立刻就有些沮喪,又有些難過。

唉!你這個人!連、連誌雄是誰都不知道。

其實我是知道的。那個名字叫作誌雄的男人,在我們的少年時代,是我們這個小城裏最著名的籃球球星。那個年代文藝和體育明星風頭最健。誌雄也因此成為小四最崇拜的人。據說,這個英俊彪悍的男人,籃球玩得出神入化無人能及。他打球時總是有一群狂熱的少女跟著他……那時,他幾乎像傳說中的英雄那樣,活在我們這些籃球少年的心裏。談到他,小四總是豔羨得不行地說,誌雄,別提了!籃球在他手裏像隻活物……他想讓球到哪兒,球便能夠到哪兒!

唉,那時我們最常聽到的神話就是,他的遠距離三分投籃,簡直可以媲美古人的百步穿楊。

我們曾經蜷縮在暗夜裏燦爛的星空下,隱約聞著淡淡的野草香和溫熱的牛糞味道,手裏抓著泥土,滿懷衝動地熱烈討論過誌雄這個人。小四一直有一個隱秘而熱烈的渴望,就是能和誌雄同場競技。那時候,我知道小四這小子自視甚高,他認為自己的籃球玩得也是相當不錯的。真實的情況是,我比他更了解他。說實話,他們之間的技術水平,差了不止一個檔次。

有一天,小四快活地跟我說,天呐!地主!你知道嗎?誌雄約我跟他比賽籃球了!

我很吃驚。你吹牛吧?

小四明顯鄙夷我,你才吹牛呢!

從他高昂的神采中,我看得出,他是驕傲得不行。

我們一起來到小城的體育廣場。體育廣場在城西小青山腳下,平時玩耍的人很多。但是因為現在是冬天,人就比平時稀少得多了。我們到達時,有人在打半場比賽。恍惚之中,我真的看見誌雄了。他穿著紅色背心球服在球場上跑動、跳躍……場外有一些年輕的女性在瘋狂地歡呼……我回頭去看小四,哎,他整張臉仿佛被照亮。

來到他所傾慕的男人前,小四反而忸怩不安起來。有好幾次,小四想去跟誌雄打招呼,可是誌雄卻像沒看見他,視若無人般的從他身邊走過去。小四顯得有些焦慮了。

寒風吹來,小四穿得單薄,他雙手搓了搓,嗬了口熱氣,好像下了決心,伸出手去拉誌雄的衣裳。他的手才一靠近——誌雄是什麼人哦?他反應太快了,連看都不看,一個回肘便抓住他的手腕。那優美漂亮的動作,仿佛抓住一隻意外襲來的籃球。

你想幹什麼?!他惱怒地說。

連我都能聽出,他的聲音裏有一種嗬斥的味道。

我看見小四驚愕的樣子。不僅如此,他的手腕仍然被捏著,我一看就知道他受不了,因為他疼得立刻咧了嘴,好半天才說,誌雄,我、我是小四……

什麼小四?滾開。口氣和表情一樣,有點厭惡。

小四瞠目說,什、什麼?

離我遠點!我不認識什麼小四!

你說好的……小四很委屈。

誌雄不耐煩了,說,叫你滾,你就滾!

小四愣住了,傷心地說,滾?

誌雄大怒,說,你敢叫我滾?

話音未落,他一掌打來,瘦小的小四沒有防備,立刻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全場驚訝的眼光,一起掉在了小四身上,看球賽的人們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全都詫異地望著這邊。誌雄哼了一聲想走開,小四努力掙紮搖晃著站起來攔住他。

誌雄吃驚地說,你想幹什麼?

小四臉上全是擦傷的痕跡,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跡說,你、你要向我道歉。

誌雄是何等驕傲的人,怎麼會向他道歉?他不僅不向他道歉,還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們很失落很難過,默默地回到家裏。我悶悶地幫小四擦著紫藥水,

一會兒,小四就成了個小花臉。紫藥水塗過的臉,十天半個月都洗不幹淨。我猜想,他媽媽又得罵他了。小四的父親在他八歲的時候跟一個四川流浪來的年輕女人跑了,留下孤苦的母親與他相依為命,小四就是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孤獨,沉默,倔強。唉,誌雄是他的偶像,不僅是偶像,他幾乎就是他的夢想和驕傲。可是現在……他說他認識誌雄,可是人家卻不願意搭理他……我這麼想,心裏很鬱悶。

日子慢慢地過去。轉眼間,冬天來臨了。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整個世界一片白。我以為小四慢慢忘了這事,但是我錯了。一日,小四頂著飛雪,滿身雪花來找我。他沉著臉告訴我,他要去找誌雄算賬。

原來他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啊。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當然義不容辭為朋友兩肋插刀。我安慰小四說,在我心目中,那家夥再也不是什麼籃球明星了,他就是一堆我們踩都不願意踩的臭狗屎。那年頭,我記得我們有時候會在春秋季節,很淘氣地光著腳丫子去踩溫熱的牛屎取暖。但是,狗屎卻是我們不屑的。小四聽了這話,臉色好看多了。我們打聽到誌雄下午在縣一中有場比賽,去的路上,小四沒有再在路上拍打籃球,他默默地將籃球抱在懷裏,寒冷的北風吹得他的黑發亂亂的。

後麵的事情如你所預料的。在那裏,小四將籃球和書包扔給我,當時我感到自己變成了電影裏回家過年的人,那麼多東西七上八下地掛滿全身。我看見誌雄很納悶地瞅著一個身著藍色舊運動服的十四歲少年徑自果敢地朝他走去。我暗自擔心著,唉,小四打架雖然厲害,不過他現在遇到的對手也太強大了吧?

小四沉默地走到他前麵。誌雄的手臂裹著紗布,他不知為何受傷了。

小四眨了眨眼睛,注意到他的手臂。小四這個人一緊張就口吃,這也許是他平時不愛說話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會口吃,所以先漲紅了臉。

你,你受傷了?

你說什麼?

小四不好意思地說,既然受傷……那,那就算了。

什麼算了?

我,我本來是想來找你算賬的,現在你,你既然受傷……就算了。

誌雄笑起來。

算賬?不是想找我打架吧?你,你先告訴我你是誰啊?

他模仿小四口吃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