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陸姐公司開張以後,第一件大事就是把一億六接出來。陸姐接一億六當然要連爹爹一起帶來c市。那時陸姐的公司還剛剛起步,經濟能力有限,就在獨秀居附近租了一套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給父子兩人住。又在附近找了個小學校,把一億六送進去插班二年級。可是一億六上學的第一天,隻看見他背著書包出門,晚上卻不見他回來,把陸姐急死,向陶警官報失,要陶警官派人去找。一直到半夜,一個警察才抱一億六送回家。問他到哪裏去了,一億六很坦然地說玩去了。到哪兒玩去了?到一個空曠的地方,有樹還有水。警察說是在公園裏找到他的。公園關門了,人都走光了,才發現一個娃兒,就送到派出所。陸姐也不忍心過分責備他,怕他不願和姐姐在一起,要回鄉下,趕快安頓一億六吃飯睡覺。
第二天,仍然如此,一天跑得不見影子,不過晚上還知道回家吃飯睡覺。陸姐懷疑一億六的腦子被爹爹打壞了,就帶他到醫院做全身檢查。檢查結果良好,什麼病都沒有。一億六還很聰明,隻要他認識了一個字馬上能記住,不用再教第二遍,所以也不用複習,省得做“家庭作業”;那根“帶眼眼的能吹響的竹子”即笛子,居然無師自通地也能吹得有腔有調,雖然誰也聽不出來他吹的是什麼曲子,但至少可以充分證明一億六的腦子沒被爹爹打壞,還完好無損。可是就是早上出門晚上回來,不去學校。陸姐又懷疑他沉迷上電子遊戲,叫陶警官派個便衣警察暗暗盯著他,看他究竟是到哪裏幹什麼去了。陶警官遵命派了個人暗中跟一億六跟了一天。便衣警察晚上回來報告的,就是陸姐向劉主任說的話:
“在野地裏四處逛,跟鳥說話,跟魚說話,跟花花草草說話。”
陸姐怎麼也想不通一億六為什麼不愛上學。小老頭那時還沒有成為“國學家”,還沒有開始在全國跑來跑去講他的“國學”。一天,她把小老頭請到獨秀居,正兒八經地向小老頭請教。小老頭一邊喝功夫茶一邊等一億六,等到很晚,一億六才玩回來。
小老頭一看一億六,把茶杯往桌上“砰”地一暾,對陸姐說:
“此子有異稟,非籠中物!我隻給你三個字:由他去!”
爹爹在城裏住了兩個月,非要回鄉不可。說在城裏住不慣:出門太鬧,在家太悶。又正值老家要修三峽大壩,在高坡上給鄉民們蓋了新房,要把人們都移到那裏去住。爹爹不回去就分不到新房。爹爹要回鄉下,當然要把一億六一起帶回去。這樣,一億六在陸姐身邊隻呆了兩個多月就和爹爹回去了。
一億六回去後,陸姐每隔一兩個月就要回家看一次一億六。看一億六隻在學校裏掛個名,仍然天天到處逛,不學習也不搗亂。想到小老頭說的“由他去”,也隻好“由他去”了。兩年多後,陸姐不僅全部還清貸款還更為發達,擁有了整個“獨秀居文化休閑股份有限公司”,生意越做越紅火。陸姐有了陶警官,又有了錢,一億六就成了她唯一放不下的心思。但每一兩個月就要跑去跑回,疲於奔命。移民們自搬到山頂上住後,多半不需種田,隻弄個果園什麼的,要麼開家小賣店。爹爹也不下地種田了,每天坐在山上看風景,怡然自得。爹爹似乎也明白放走了一億六,陸姐回來的次數就不會這麼多。一億六成了爹爹手中的人質。這件事讓陸姐憂慮不安。
還是陶警官明白,跟陸姐說:“你不想想嘛:你媽去世了十幾年,你爹身邊一個人都沒得,隻有小弟。他即使不喜歡小弟也要把他帶在身邊,這是人之常情嘛!你爹現在才五十幾歲,還能夠過夫妻生活吵!你自己都老想跟我過性生活,就不想你爹要不要性生活,真沒得一點人道主義精神!現在除非我們給你爹找個老伴,你爹才會放了小弟。不然,小弟總也出不來,隻有等你爹死了以後。我們也不願意你爹早點死,對不對?你不要急,急也沒有用,趕快給你爹找個老伴,也就是給你自己找個後媽。”
陸姐聽了茅塞頓開,回到老家就四處打聽哪裏有適合跟爹爹過日子的單身女子。可是爹爹的對象還真不好找,歲數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小,必須在四十到五十之間,又不能有娃兒,因為女的帶了個娃兒來,爹爹就會想還不如跟一億六住在一起。更大的問題是:移民們都想進城,沒有娃兒的單身寡婦更想進城,哪有不嫁到城裏反嫁到山頂上的傻寡婦?即使進縣城當個保姆,也比嫁到山頂上給孤寡老人做老婆強。所以陸姐找了幾次都無功而返。
陶警官見陸姐一回來就愁雲滿麵,聽了陸姐說找後媽的困難,就說:
“我想想法子,到勞改隊快釋放的女犯人當中看有沒有合適的。我想肯定會有,給她一點優待就是了。不過,找到以後,你不能跟你爹說是勞改過的,我怕他一時不能接受。”
開始,陸姐還有點猶豫,找個犯過法蹲過牢的女人來當她後媽,有說不出的別扭。陶警官說你不要看不起曾犯過法的女人,正如你也當過小姐一樣,她們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決不是天生下來就壞的。你別忘了本,雖然你不一樣。即使我愛你,我也要批評你:“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疼!”
陸姐不聽別的,聽陶警官說“我愛你”這就夠了,虛心接受了陶警官的批評。
其實,這個想法陶警官早就有了,也已有準備,隻等陸姐同意。兩天後,陶警官就叫陸姐和他一起開車去郊外的女子監獄。人熟好辦事。監獄長見陶警官他們兩人來了,馬上迎他們進去。進了監獄長辦公室,客套了一番坐下後,監獄長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檔案袋,向陶警官和陸姐說:
“我先給你們介紹介紹我替你們找的人的情況哈,你們聽聽合適不合適。如果不合適,那我再另外替你們找哈。這個女犯呢,叫黃小梅,今年四十三歲。原先跟老漢生了兩個娃兒,大娃兒七歲的時候,二娃兒兩歲。大娃兒得了病,要用錢治病。他們是普通農民,都是種地的,哪來錢給大娃兒治病嘞?當時宣傳計劃生育,說有娃兒的婦女結紮了能得二百塊錢,黃小梅就為了這二百塊錢去結紮了。可是,有了二百塊錢也沒治好大娃兒的病,死了。禍不單行,正在兩口子傷心的時候,一不注意,二娃兒又被人販子拐跑了,據說賣到山西河北一帶,這哪能找得到嘛!好了,黃小梅也結紮了,再生不出娃兒了,老漢天天鬧,想要娃兒,鬧得跟黃小梅離了婚。黃小梅離了婚沒去處,在鄉下住,沒得房子住,種地,也沒得地種,隻好進縣城找事做。縣城哪來的事給她做嘛?下麵嘛——就看你們的意見了。”
說到這裏,監獄長咳嗽了幾聲。“她呢,就讓騙子脅迫去當了一陣子‘站街女’。”
監獄長還以為陸姐不懂什麼叫“站街女”,向陸姐解釋道:“‘站街女’就是租間出租房,在馬路邊上拉客人的那種賣淫女。這點你們不要嫌棄就行了哈。當了幾天就被城管抓住了,蹲了十五天看守所。看守所有個看守看上了她。她放出來以後,看守就把她領回去同居了。看守有個十歲的碎娃子,脾氣強得很,既不叫她媽還把她當下人使喚,有時候還踢她打她。有一天,她和碎娃兒一起到縣城外挖野菜,下起了暴雨,路滑難走,她和碎娃兒都跌到河裏頭去了。好!下麵的事就難說了:她一個人跑了回來,碎娃兒淹死了。她說是她不會水,但也盡力救過碎娃兒。可是因為平時和那碎娃兒的關係不好,看守就告她有意謀害了他兒子。法院啷個判嘞?說是她推碎娃兒下水故意謀殺,沒得人證;說她不小心跟碎娃兒一起落水了,她還盡力救過,也沒得人證。法院又迫於原告看守那方的壓力,就判了個‘過失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我實事求是地說哈,她在監獄確實表現得好!上次大暴雨發山洪,監獄犯人整體轉移的時候,她救起人來可以說是舍生忘死,表現特別突出,領導給記了個功,還上過報紙。現在,她已經在監獄裏改造六年多了,勞動踏實肯幹,遵守紀律是模範,考慮放出去對社會也不會有啥子危害,已經報了減刑,提前釋放。這已經向她個別談過話了,征求她的意見。可是她不願再到社會上去,回到社會也無依無靠,要求留在監獄。陶警官曉得現在沒得這種政策啦少!你們看著合適,就給她找個地方安身,不合適的話我們再說。”
陶警官和陸姐對視了一眼,見陸姐沒有不滿意的表情,就向監獄長說:“那還是先看看人再說嘛。”
監獄長點點頭,“那就好,就請你們二位跟我到那邊提審室去。陶警官跟我進去,陸女士在隔壁看。陶警官,咋樣?”
陶警官對陸姐說:“應該這樣。監獄長想得周到。你就在隔壁房間看。不要一開始就直接和這個女人見麵。如果你不滿意的話,也不會讓那女犯尷尬。”
監獄長把陶警官和陸姐領到提審室。安排陸姐在隔壁房間:
“你就坐在這裏哈。透過這扇玻璃窗你能看到那問房,也能聽見那間房說的話。我們那邊看不見你,也聽不到你這邊的聲音。其實我們也沒得啥子要問那個黃小梅的,你不滿意,就敲一下玻璃窗哈。可以的話,你就敲兩下玻璃窗。我們知道你認為可以,再跟黃小梅說些活。不行的話,啥話也不問了,叫她走了拉倒。你說行不行?”
陸姐連連感謝監獄長,“多謝了!給你添了麻煩,真不好意思。”
“不要客氣!麻煩啥子嘛?”監獄長說,“陶警官托我的事,我一定盡力而為。再說,這也是辦一件好事嘛!有好些女犯其實是苦命人。我不曉得陸女士信不信命,反正我信!有人命好,有人命苦,就這麼回事!”
房間空蕩蕩的,沒什麼擺設,隻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麵牆上有一扇大玻璃窗,在另一邊看來是麵鏡子。陸姐既緊張又好奇地坐下。透過玻璃窗當真能將隔壁房間一覽無餘。先是見陶警官和監獄長兩人坐在一張審訊桌前談笑風生,一會兒就有個獄警帶了一個穿著犯人服裝的女人進來。陸姐仔細端詳,第一印象就非常好。中等個頭,細眉細目,麵孔紅潤,身體強健,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也看得出她年輕時很有姿色,不然那個後來告她的看守也不會看上她帶回家同居。她如跟爹爹過日子,還是爹爹的福氣呢!想到她自己進城那天的淒涼和淒苦,在街頭彷徨無主時的情景,正像監獄長說的,有人命好,有人命苦,她如不幸進城那天碰到個騙子,在騙子的脅迫下,是不是也會成為“站街女”也難說。想到這裏,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敲了兩下玻璃窗。
那邊聽到陸姐敲了兩下,就讓黃小梅坐下。這邊陸姐聽黃小梅說了聲“謝謝”,規規矩矩地在一把凳子上坐下。監獄長裝模作樣地翻看黃小梅的檔案,陶警官趁機過到這邊房間裏來。
“啷個決定得這樣快嘛?你看仔細一點,不要後來反悔,弄得我們跟她都下不了台。”
陶警官看見陸姐眼睛裏噙著淚花,也不再問了。
“那我過去就跟她透個信啊?”說完又走到另一間房去。
監獄長見陶警官進來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知道陸姐同意了,就問黃小梅:
“咋樣?最近你們隊長反映你有點情緒不安。為啥子嘛?提前釋放是好事唦!別人盼還盼不來哩。你倒好!提前釋放你還發愁,有啥子發愁的事嘛?”
黃小梅低著頭,沉默不語。監獄長“嗯?”了一下,她才低聲說:
“監獄長,我感謝領導的好心,更感謝這麼多年來黨和政府的教育。不過我跟別人不一樣。別人釋放了都能高高興興地回家,跟家人團聚,我一個人無家可歸,在這裏也習慣了,我已經覺得這裏就是我的家了。所以還是請領導把我留在場裏。我啥子活都能幹,保證讓領導放心。”
“哪個不放心你啊?就是放心你才提前釋放你唦!”監獄長說,“至於你出去沒得地方走,領導也替你考慮了哈。給你找個合適的地方安家,好生生地過日子。你還年輕嘛,隻有四十來歲。說不定我還要吃你的喜酒去呢!”
說完,監獄長笑起來,黃小梅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靦腆地一笑。陸姐發現黃小梅有了笑容顯得更善良可親。她恨不能馬上跑過去親自跟黃小梅說話,又著急陶警官穩穩地坐著不開口,不自覺地又敲了兩下玻璃窗。
陶警官那邊馬上領會了陸姐的指示,知道現在麵前的這個女犯非同小可,將來不叫她“伯母”也得叫“嬸娘”,同時他自己看黃小梅也覺得很不錯,先恭敬地立了立再坐下,向黃小梅溫和地介紹了自己:
“你好!我姓陶,現在你就叫我陶警官好了。請問你,你出去以後,是想進城裏嘛還是在農村也可以?”
黃小梅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中年的英俊警官對她這麼尊敬有禮,也站起來向陶警官鞠了一躬,有點忸怩地說:
“我是真心想留在場裏的。要是領導不準許,我還有啥子挑挑揀揀的嘞!我完全服從領導安排。”
陶警官說:“你看,監獄長為你將來出去以後的安置很操心哈。今天監獄長和我叫你來,就沒有把你當個犯人,和平常人一樣,想跟你聊個家常哈。要是把你安置在農村一個很好的地方安家,不曉得你是啷個想法。所以才問你是想進城嘛還是到農村也可以。你不要有啥子顧慮,直說就好。”
這話等於暗示了要把她安置在農村。黃小梅立即說:
“要說真心話,我還是覺得農村好些。我是農村長大的,城裏頭的事啥都不懂得!我就是進了城才遇到這種事,不進城,啥子事也沒得!”
“好!”陶警官說,“那就等你哪天釋放我哪天來接你哈。聽監獄長說,等著辦手續,你大概還有一個月就可以出獄了。在這期間你安心勞動,也要注意身體,多多保重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