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瑰、紫楓到了屋內,向四婆已早料到,將新製好的酒菜連杯筷擺好。晏瑰進門便說:“老太婆,今天你該代我陪客,不許再和我搶了。”
四婆笑答:“便是大妹不說,我從前日一見,便愛極了你這二妹。明明她不是我輩中人,又生得那麼文柔無用,不知怎的,她那性情言語,一舉一動,每樣都叫人看了喜歡,由不得就要愛他。我雖從初見起直到昨日殺賊之後才和她對麵說話,共總沒有見過多麵,竟會放她不下,老想往這裏來和她談一會。隻因簡老前輩昔年管教過我,為了當時倔強,不聽他的告誡,幾乎身敗名裂,不是大妹救我脫險,命早不保。如非不好意思見他,早進來了。這娃兒聽說是二妹所生,竟和我昔年外孫長得一樣好看,逗人喜歡,就是大妹不叫我陪客,我也必來。你要炒菜,我老婆子樂得偷懶,你就請吧。”
淑華自昨日司徒良珠走後,便和向四婆相見,談得十分投機,覺著近日所遇的人都是那麼誠懇,自然親切,本領更高,連這樣一個老太婆都有驚人武功,人更慷慨激昂,口直心快,一點沒有虛假,初次見麵,居然親如家人,像自己這樣城市中的大家閨秀、書香世族中的婦女,隻會一些虛情虛禮,敷衍應酬,外表裝著十分莊重,心情卻是不定,樣樣拘束,自然而然養成一種虛偽,對外固無真心,對於親友也未必有什誠意,手中更無縛雞之力,平日無事,以華貴自矜,善於訓練婢仆下人,能夠操家理務,逼著兒子苦讀死書,便算是個賢妻良母;因是一向動口不動手,用心不用力,遇著好而又美貌、能得丈夫愛憐的,終日無所事,專以獻媚爭寵為能,就算夫婿多情,不因年老色衰,日久生厭,受那厭惡遺棄的苦痛,也是終身禁閉閨門之內,虛生一世拉倒;遇見丈夫不好的,不是自愧貌醜,飲恨終身,便是紅顏薄命,中年夭折,仿佛身為女子,一生命運全在丈夫一人喜怒愛憎之間,升天人地隻憑對方心中好惡,非但絲毫不能自主,也無絲毫能力,哪像她們這樣,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以力自給,勞逸相當,便是劍光如雪,叱吒風雲,往來江湖之上,深入民間,到處扶危濟困,除暴安良,等到倦遊歸來,回到家中,依然耕耘紡織有事可做,平日老是那麼天真活潑,純任自然,沒有一絲一毫裝腔作態,使人樂於親近,遇見外侮,立時拔刀自衛,哪像自己這類人,隻知坐享現成,仿佛嬌貴到了極點,稍有風吹草動,立時膽戰心寒,不知如何是好,樣樣都要靠人,丈夫一死,無從向人獻媚,什麼都完,一麵還要受那世俗禮教拘束,便生就國色天香,驚才絕豔,也隻好關在深房密室之中苦度一生,休說無從做事,平日一言一動都要格外慎重,連三尺之童也不得擅入內宅一步,稍微疏忽,必受親族鄰裏譏笑,認為大逆不道,轉眼身名俱敗;同是女子,兩下一比,非但有用與無用、一強一弱相去天淵,便是這兩起人的苦樂也極懸殊,一是多麼好的才貌心思,隻供丈夫一人愛玩,因此不勞而獲,丈夫一死,立成悲慘歲月,非但於人無益,便那享受,也隻限於大小幾問供起居飲食的深房密室之中,就算家有園林,也隻限於春秋佳日,沒有外客,無人之際,或是丈夫高興頭上,帶了自己偶往遊玩,去時還要盛裝梳洗,當作一件大事,並不能隨意日夜走動;就以享受而論,至多吃得好穿得好,房子陳設富麗華美,仿佛一個由幾問起大到數十百問的華麗太監牢,把人關在裏麵一世,衣食豐美而外,夜眠仍隻七尺之地,女子一生到此為止,一點不能隨心所欲,連自己都要靠人,哪有力氣去幫人家?不說別的,單是書本上的江山美景,便極難見到;一麵卻是衣食有節,都由自己力量得來,照連日大姊所說,女子如能勤勞自立,丈夫隻是一個情投意合、心誌相同的終生伴侶,好了夫妻合力,日子越發安樂得有意思,萬一上來瞎眼,看錯了人,或是受人之騙,對方心情不定,始亂終棄,自己有了力量謀生,不用依靠男子,不好便散,免得對方厭惡,自家還要勉強忍受,苦痛一世,和蔡三姑一樣,再遇見對心思的,不妨另嫁,嫁不成功,也能自己謀生,夫死再嫁,理所當然,不背人情,也無什人笑話,真比前一起的婦女,自由自在,心裏舒服,好過得多。先要知道這些道理,早就嫁與心上人,何至受上多年苦痛,鬧得目前誤人誤己,進退兩難?本就越想越覺慚愧,決計回家賣了田產,學黑女的樣,一同開懇;向四婆久在江湖,見聞又多,昨日已談得十分投機,當日文麟一走,越把新愁舊恨一起勾動,一聽這等說法,苦笑道:“四太婆太錯愛了。像我這樣廢物一般的不祥薄命人,真個慚愧到了極點,哪還有什可取之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