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發科的項目按照賽琳娜所說的時間啟動了,王鶴趕在最後期限要求之前繳了資。兩千五百萬,這是他的全部身家。
喬希年給的,上次炒股掙回來的,他把整個公司抵押出去貸回來的,擼了所有平台網貸拿到手的,甚至還有父母可憐的一點兒積蓄。
他把錢轉去賽琳娜指定的賬戶之前還有過片刻猶豫,而後對方仿佛心有靈犀,打了視頻電話過來,給他實況看了操作賬戶的界麵。
“王鶴哥,你還有五分鍾,錢過來,咱們就一起玩,錢不過來,我們就封倉自己玩了。沒關係的,你千萬別勉強。”
就是“千萬別勉強”那五個字,讓王鶴下定了決心。
他把自己的兩千五百萬轉了過去,沒多久就在操作賬戶裏看到了出資方給自己加的三倍杠杆。
王鶴心醉神迷地看著那一串串的零,眼裏閃爍著黃金的光彩。他人在寧市,心卻飛到了遙遠的伊甸園,在那裏有錢人就是真神,被供奉,被尊崇,活在玫瑰色幻夢之中,直到天長地久。
他的幻夢沒有落空,至少頭三個禮拜沒有。
農發科不負所望一路飆升,每天幾個點,每天幾個點,做多的賬戶賺得盆滿缽滿。那三周的每一天,王鶴什麼都做不了,像著魔一樣盯著股票的指數,內心的計算機屏幕上不斷閃動新的獲利數字,每一秒鍾他都感覺到自己比上一秒更富有。
這期間的一切都像是被施了魔法。他的公司接二連三拿下訂單,他去做了個體檢,一切指標完美無缺,連醫生都嘖嘖稱奇,他和關琳之間大吵了一架,關琳撂下了從此以後死都不要見麵的狠話,從寶邸離開,隨即拉黑了他所有聯係方式,讓王鶴非常開心。
三周之後,那是一個周一的早上,天氣非常好,就像王鶴第一次買固科股票看著價格飛漲的那一天。頭天從酒吧帶回來的姑娘還在睡,王鶴看著她的長腿情不自禁,一邊往上摸,一邊打開了股票軟件,想著看一眼,然後再去和姑娘廝混廝混。
如果世上有神,這一秒會在天上發出惡毒的哄笑。王鶴不知道,這一秒,是他一生之中最後安樂喜悅的一秒。
他打開股票軟件,大腦立刻就凝固了,背心一陣陣發涼。
農發科被天量資金入場做空、暴跌,開市才一小時,跌掉了過去兩個禮拜的漲幅。
就像被人突然一腳踢進了二月東北的雪河之中,王鶴滿懷的情欲煙消雲散,代之以狂潮般的恐懼。他驚恐地跳起來,手忙腳亂去搜相關的信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在他搜的時候,股票一直在跌,跳樓機一般地跌,一直跌到了他的買入點,還在繼續。
這時候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意識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事實:如果他用自己的錢在玩股票,跌到某個點趕緊出來,他起碼還能保住一部分本金。
可是他有三倍的杠杆。
一個億,買入價跌百分之二十五,他的本金,就全部沒有了。
當天下午三點,股市收市,農發科跌停。
次日,農發科繼續跌,再次跌停。
連續三天,農發科跌了百分之六十多。
第四天下午兩點,王鶴夢遊一般出門,來到了關琳的家裏。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去找關琳,明明兩人已經撕破臉,明明是他把關琳趕走的,他走進公寓電梯的一瞬間,突然之間害怕得全身顫抖。生平第一次,王鶴希望有人抱住自己,告訴他沒事,一切都會沒事。
然而天不從人願。
大限來臨那一刻,賽琳娜發了一個簡單的信息給他,信息裏有一張截圖,是操作賬戶的餘額,以及短短一句話:強行平倉,結束了。
被平倉的那個過程就像魔法,你看著數字迅速減少,如同大江大河飛流直下,天地崩塌,然而天災猶可自救,財富蒸發一往無前,摧枯拉朽。
王鶴的全部身家,就此灰飛煙滅。這四個字多傳神啊,灰飛煙滅。
他腿軟到無法支撐身體,在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之後,就慘烈地哀號起來,像受傷垂死的野獸或兀鷹,劇烈顫抖著的手拿著手機撥號,打開微信的動作都反複做了多次才成功。
他撥通了賽琳娜的語音電話。
立刻就斷了。
王鶴瞪著手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又撥了一次,還是斷了。
他費勁地控製住自己的指尖,發了一條簡單的消息過去:怎麼回事?
顯示對方拒收。
他被拉黑了。
王鶴繼續嚐試,徒勞無功。
電話、微信,賽琳娜的、瑞塔的,全部都被拉黑了。
到這個時候他才突然想起,他甚至不知道賽琳娜和瑞塔姓什麼。
一股涼氣從王鶴腹股溝如噴泉一般湧起,流入四肢百骸,他緊緊握著手機,不由自主地癱軟在地板上,牙關不斷地打著戰。室溫二十六度,他卻冷得無以複加,與此同時,脊背上又全是汗,黏糊糊的。
他拚命地讓自己鎮定下來,回想自己和賽琳娜認識這幾個月的過程——
他們是在集團的采購會上認識的;她是集團總部的采購副總,大老板的親戚,大家都對她很恭敬;兩個禮拜前他有一次寄禮物,賽琳娜給過他一個寄件地址,沒有具體門牌號碼,寄大堂物管代收,但確實也是集團那棟樓,他順手查過。
王鶴內心燃起了一線希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那麼大的一個公司,既然賽琳娜是總部的副總,她能走到哪裏去?
他給分公司的采購部張總打了一個電話,對方接了,王鶴顧不上禮貌,劈頭就問:“賽琳娜在哪裏?”
對方一愣:“什麼?”
他暴躁地喊了出來:“你們總部,管采購那個賽琳娜,她現在在哪裏?是不是在你們上港公司上班?”
隻要對方說個“是”字,他就馬上買機票去上港。哪怕要堵在集團總部的門口,也要揪出賽琳娜,叫她吐出自己的兩千五百萬。
這瞬間他腦子裏有一個置身事外的看戲的聲音,幽幽地說:“你的信用卡都爆了哦,全部提現了哦,你沒有錢買機票你知道嗎?”
張總的回答,無異於雪上加霜。
“賽琳娜?你說黃小姐啊,她來我們公司是做調研,大老板介紹來的,安個副總的名頭方便做事而已,早就走了。”
“走了?去哪裏了?”
張總哈哈哈笑起來:“王總你太高看我了吧?我怎麼可能知道。不過,你怎麼會不知道啊?”
他的陰陽怪氣王鶴聽在耳裏,其來有自,畢竟上一次跟他吃飯,王鶴還在吹自己和大小姐關係如何親密。
他這會兒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
“那誰會知道?”
他問出來第一秒已經自省是徒勞。
就算集團有人知道賽琳娜的真實信息,誰會告訴他?
他茫然地舉著電話,死死盯住遠處牆壁上的某一個點,大腦驟然停止了運轉,整個人像被包裹在一個密封的大球裏,在崎嶇狹窄的山路上無止境地旋轉著,蹦跳著,路的兩側就是無底深淵,遲早會掉下去萬劫不複。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張總的聲音,問他還有什麼事,得不到回應就掛了電話,那“嘟嘟嘟”的待機聲同樣很遙遠,隔著千山萬水,或今生來世。
王鶴的手一軟,丟下手機,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廚房,打開關琳放酒的櫥櫃。
四瓶酒,紅的白的都有,他全部拿出來,就地坐下拿起一瓶,開蓋,而後仰頭往嘴裏灌,喝完一瓶,緊接著又是另一瓶,意識漸漸模糊起來。他無休無止地繼續喝,終於喝到腸胃都痙攣了,王鶴的頭往旁邊一偏,“哇”地吐了起來,穢物噴了一地,他的褲子衣服全都浸泡其中。王鶴無動於衷地望了一會兒,繼續喝,到某一個程度,他終於往後一倒,靠著冰箱門昏睡了過去。
關琳回到家的時候,在廚房裏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情景。
她根本沒料到王鶴會出現在自己的住處,進門的瞬間聞到濃烈的酸臭味,第一反應是哪裏的下水水管爆了,而後走到廚房,看見了王鶴。
一開始她很疑惑,王鶴把她粗暴趕出寶邸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她被推到地上摔出來的淤青都未曾消除。
他怎麼會在這裏唱這一出?而後她意識到,這必然是王鶴跟她說的那個大項目出事了,而他無路可走,無處可去。
關琳站在門口皺著眉頭看他,看了好久,忽然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她跨過滿地的嘔吐物,用紙巾撚起王鶴的手機,用他的指紋解了鎖。
股票軟件屏幕還開著,他跟賽琳娜、瑞塔的微信對話記錄都在。
關琳靠在廚房門邊,一條條一行行看過去,漸漸把事情湊了個八九不離十,看到最後,實在忍不住發出了快意的笑聲。
她從地上拎起最後那瓶沒開蓋的酒,回到客廳坐下,又把王鶴的各種微信記錄都看了一遍。
如意料之中的,她看到了許多不堪入目的對話、圖片、小視頻,跟各種地方認識的各種女人糾纏,甚至是關琳和他住在一起,還覺得兩人感情很不錯的時候,他也在外麵瘋玩著。
他到處騙人,說自己離婚了,前妻是個精神病,交過一個女朋友是神經病,全世界就他最倒黴。
關琳一邊看,覺得自己身上半邊冷,半邊熱,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抓起茶幾上的水果刀進去捅王鶴兩刀。
然而再看一眼股票軟件,又釋然了。
那句話怎麼說的,人賤自有天收。
老天爺幹得好,他算是徹底完蛋了。
關琳“咯咯咯咯”笑著倒在沙發上,對著虛空中的某一處舉了舉杯。
她盤算著要怎麼把這個笑話看到盡,首先要等在這裏,等王鶴醒來,那場麵一定很精彩,他平常那麼愛捯飭自己,愛修飾,自戀得像一隻孔雀,現在卻躺在嘔吐物裏,看他臉往哪兒擱。接著等他清醒一點了,就要諷刺他,怎麼難聽怎麼說,讓他無地自容,把他的自尊心踩在腳下,就好像王鶴踩她關琳一樣,用力踩,壓成齏粉,變成灰泥,最好一輩子都沒法收拾恢複。
最後呢,最後當然是下逐客令,讓他帶著一身臭不可聞的嘔吐物滾蛋。王鶴後腳一出去,關琳馬上換鎖,或者幹脆搬家,這個敗類必須永遠消失在自己的生活裏。
至於他還能去哪裏,不是關琳要關心的問題,她已經對這個男人仁盡義至,也已經死了心。
關琳一邊笑,一邊又咬牙切齒,不必照鏡子,她自知麵目扭曲猙獰,可是這一刻多麼值得享受。
她想了又想,意念中幹癮過足了,於是放鬆下來,慢慢喝那瓶酒,一麵開始琢磨,王鶴遇到的這事兒是怎麼來的呢?
他是個聰明人,一向來都謹慎甚至多疑,喜歡凡事都在控製中。
以前欠過債,主要是因為公司業務遇到了不可抗力,人算不如天算,好比出貨的兩艘船在蘇伊士運河上被堵了十天半個月走不動,這種事兒誰能算得到?
誰能讓他冒傾家蕩產的風險,砸下全部身家?又是用什麼方法說服他的?
另外一個問題是,誰會一開始就知道他有那麼多錢?
關琳思想前後都想不明白,王鶴手機裏的信息也不夠多,隻能看到結果,看不到緣由。
但有一點很清楚,設局整人一定有其目的。沒有誰是出於興趣愛好這麼幹的,特別是像王鶴遇到的這個局,時間精力金錢,都很可觀,必然有人從中受益,才有可能出現。
關琳就更想不明白了。
王鶴傾家蕩產,對誰有好處?腦子裏閃過她認識的所有王鶴身邊的人,且不說有沒有能力搞事,實在是都沒動機啊。
除了關琳自己。
她知道王鶴不會把喬希年那份兒錢給自己了,她再折騰、鬧、威脅,都沒用,光腳的是不怕穿鞋的,可是萬一被人把腿打折了呢?王鶴有八百萬,買個人打死她都可以,絕對不可能分享的。
她一口口灌酒,嘲笑著自己,喬希年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為了王鶴這樣的男人,為了自己根本拿不到的錢,就這麼給出賣了。
傷天害理。
關琳回頭看了一眼廚房,王鶴翻了個身,窩在了嘔吐物裏,仍然沉沉睡著。屋子裏很安靜,他的呼吸聲因此格外沉重,就像瀕死之人。
他已經得到報應了,不知道自己的報應在哪裏。
關琳想著。
這時候電話鈴聲破空而來,嚇了她一跳。
有人打電話給王鶴。
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居然是喬希年。
關琳猶豫了不過半秒,順手接了起來。
喬希年的聲音還是那麼熟悉,語氣和說話的內容卻讓她很陌生:“王鶴,你那邊被平倉了吧?”
關琳一下從沙發上彈了起來。
為什麼喬希年會知道王鶴被平倉了?
關琳莫名地緊張起來,心怦怦直跳,努力控製住自己,她輕描淡寫地說:“希年,是你啊,你有什麼事嗎?”
喬希年很意外:“關琳?”
她沉默了一下,說:“你讓王鶴接電話吧。”
關琳看了一眼廚房,轉身走到離廚房最遠的那個小房間,關上門,說:“他不願意接你電話,你有什麼事跟我說吧。”
希年遲疑了一下:“這件事很重要,王鶴自己來聽比較好。”
關琳誇張地笑了一聲:“希年,咱們都是大人了,就別裝了,我聽就是王鶴聽。你說吧,什麼事情那麼重要?”
她想象著喬希年會因為這句話煩躁甚至惱怒,畢竟名義上她和王鶴才是夫妻。
然而喬希年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關琳和王鶴什麼關係,她似乎半點都不在乎。
沉吟幾秒之後,她真的說了:“你跟他說,把樂樂交給我,我會幫他把欠的錢還上,然後離婚,從此我們就沒有關係了。”
關琳脫口而出:“你幫他把錢還上?你知道他現在需要還多少錢嗎?”
喬希年平靜地說:“當然。”
關琳的腦子亂成一團,之前她想來想去不明白的事,就像一團亂麻,漸漸開始理順了。她忽然意識到,王鶴傾家蕩產,除了她自己高興,還有一個人會更高興。
那自然就是喬希年。
她試探著問:“你怎麼會知道他被平倉的事?”
喬希年沒說話,她似乎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好一會兒才說:“關琳,你找王鶴來跟我說話。”
關琳短促地笑了一聲,惡意的快感湧上心頭,她決定要在王鶴跌下去的坑裏再揚一把土:“他沒話跟你說,你不用幫他還錢,他說他不需要。”
希年的驚訝溢於言表:“什麼?”
關琳狠狠重複了一句:“他說他不需要。”
她幹脆利落把電話掛掉了,順便刪掉了通話記錄,拉黑了希年的號碼。
關琳回到客廳沙發,左思右想,深覺蹊蹺,而後再次打開了王鶴的手機,翻開了那個賽琳娜的微博。
發的東西不多,內容都很虛浮,完全沒有自己露臉的任何照片或視頻,也沒有日常生活工作的寫照。
關琳一張張往下看,終於看到了兩個半月前的那天,九點多賽琳娜發了一張酒窖照片,配了一句話:悠姐新店開了,一如既往高大上,今晚熱場,都是自己人。
照片是全景,焦點在高達天花板的酒架上,背景是虛化的,隱約看得出來還有坐著喝酒的一桌人。
這環境,這布局,關琳越看越眼熟,她琢磨半天,拿出自己的手機翻出和王鶴的微信記錄——同一天十點多,他給關琳發了一張酒窖的照片,照片的中心是一桌喝酒的客人。四周環境跟賽琳娜發那張一模一樣,他說這是自己的客戶,正在一起談事兒。
這些顯然是說謊,他去上港見的是賽琳娜,根本沒有什麼狗屁客戶。
關琳手臂上豎起一片雞皮疙瘩,恨意冰冰涼,蠕蟲一般在心裏騷動。
王鶴是個爛人,這一點確認無誤,她也心知肚明自己絕對不可能和他再和好,可嫉妒與被欺騙的劇烈痛楚從不講邏輯或道理。
她的腦子急速轉動著。
既然王鶴見的根本不是什麼客戶,賽琳娜說的又是自己人給沒開業的酒窖暖場,那麼說不定桌子旁邊這些人和賽琳娜認識。
他們露了臉,找到正主兒的可能性更大,而找到他們,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查出賽琳娜的真實身份。
關琳把王鶴拍的圖片上的三個男人放大,把其中兩張輪廓五官比較清楚的人臉截圖下來,發了給自己的黑客前男友。
幫我找找這兩個人是誰唄?
幹嗎,新歡啊?跟王鶴分了?
胡扯,欠我錢的人,你趕緊幫我找,這麼多廢話。
行行行。
你看,這個世上,人人都有當舔狗的時候,她關琳舔王鶴,王鶴舔賽琳娜,好歹還有個人舔她。多少年過去了,她要對方幹什麼,人都有求必應。
這叫什麼?關琳諷刺地想,冤冤相報何時了嗎?
她耐心地等待著結果。
這是社交媒體時代。
這是一個人人都想要向世界尋求五秒鍾成名時刻的時代。
一普通人在網上發的照片,數量會超過她的祖宗八輩全部人拍的全部照片。
關琳期待著多少有點收獲。
舔狗黑客效率很高,畢竟一個從不出門的死宅男似乎也沒有別的什麼事情好幹。他發回結果,是在好幾個社交媒體和收費的人臉搜索軟件裏同步搜出來的。
關琳意外地發現,她得到的結果多得令人震驚。
這不但是因為舔狗黑客技術高,還因為圖片中坐在右邊椅子上那個男人大有來曆。
他不是尋常酒客,而是西京盛世集團的二少爺,盛可以。
西京出了名的名門公子,大玩家,跟不少女明星都有合影。好些年前盛世老董事長去世時,媒體做了一係列豪門爭產的新聞,幾乎所有報道裏都有他的照片。
關琳坐直了身體,這一下驚著了。
她翻動照片,好多都是這位盛二爺跟各種美女的合影,環境和場合五花八門。高級別的商業論壇現場,某個明星結婚的婚禮聚會,更多私人飯局別人隨手上傳網絡的抓拍。
點進不同的照片,還能看到各種和盛二爺有關的信息,他接受哪家雜誌采訪說了什麼,就投資的方向做了什麼介紹,名下的盛世投資和盛年基金兩個公司去年收益如何。
關琳邊看邊泄氣地搖頭。
如果是其他阿貓阿狗,說不定能讓舔狗黑客花點兒功夫找出對方的真實信息來,再打電話或者上門去問賽琳娜的下落。
但是去惹盛世集團的二公子?
關琳不是個小孩子了,她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盛世集團這個級別的財閥,隻要不犯法,算得上是手眼通天。
就算她弄到了對方的私人信息,她能幹什麼,她敢幹什麼?
關琳愣愣地看著照片左思右想犯難,某個瞬間她心裏一凜。
她這是在幹什麼?
發了一千遍毒誓,撂了一萬句狠話,事到臨頭,十多年如一日的,她積習不改,還是情不自禁代入到王鶴那一頭,苦思冥想為他解決問題的方法。
就好像她還是二十歲,看著喬希年挽著王鶴的胳膊走遠。明明天朗氣清,她卻如同身在地獄,內心正被惡犬撕咬,一片片破碎,血肉橫飛。
她記得自己曾經認真地祈禱,讓喬希年和王鶴一起出車禍,讓喬希年死掉,而王鶴受傷癱瘓一段時間。
這樣她就能日日夜夜在王鶴的病床前坐著,陪伴他,照顧他,沒有任何人來跟自己分享或爭奪。
神佛接不接受這樣傷天害理的祈願呢?關琳不知道。
此刻她狠狠地罵自己:“賤!”咬牙切齒,怒火中燒,仿佛自己最難堪的那一麵就化身在前,活該承受無盡的羞辱。
她一翻身倒在沙發上,仰躺著繼續看照片,漫不經心地一張張滑過去,看完一頁就關掉一頁,動作很機械。在某個瞬間,她的視線中忽然掠過一張格外熟悉的麵孔。
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放大照片再三詳查。
終於確定沒有錯。
她看到了喬希年。
那是一張去年的投資年度盛典現場照片,不知道哪個參加的人隨手拍的,放在了自己的社交媒體上。照片拍的是坐在台下第一排的盛可以,他的麵前桌子上擺著名牌。
他身邊坐的女人中等個子,腰背挺直地端坐著,穿一條式樣簡單的紅裙,頭發盤起,微微側著的臉正好望向鏡頭,淡妝,表情平靜,五官清楚可辨。
關琳的第一個念頭是喬希年走錯了地方。
她對投資沒什麼概念,可是投資界的年度盛典,坐第一排的應該是什麼人,她還是有數的。
喬希年何德何能,坐在那個位置?跟大財團的少爺並排?
說不定她在盛世上班?當人家二少爺秘書或者助理什麼的。關琳覺得這很合理。
喬希年聰明起來有多聰明,關琳是知道的。
可是這個說法也不成立。
因為喬希年麵前的桌子上同樣擺著名牌。
盛年基金首席分析師
喬希年。
千真萬確。
盛年基金,首席分析師。
這個頭銜就像一根絲線,串起來了所有散落的珠子。關琳就像在拚拚圖,把她手裏握著的碎片,一片片放下去,互相銜接、貼合,拚湊起來,漸漸呈現出完整的畫麵。至少她認為是完整的畫麵。
華燈初上,王鶴終於醒了,他翻了個身望著天花板,很久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哪裏,花了更長的時間才回憶起自己今天的遭遇。
世界一片漆黑,不僅僅是因為廚房裏沒有開燈。
他慢慢爬起來,扶著廚房料理台起身的時候踩到了自己的嘔吐物,差點兒摔個狗吃屎。
酒精還在血管裏肆虐,他的頭疼得要裂開,稍微一動就天旋地轉,胃部收緊,一陣陣痙攣,氣體隨著苦水不斷衝擊著喉嚨,王鶴知道自己隨時可能再度嘔吐。
他站定了,喘了兩口氣,蹣跚著走向廚房門,客廳裏開了一盞燈,王鶴卻沒去想這是為什麼。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關琳會出現。
當廚房的燈驟然被點亮時,他大吃一驚,習慣了黑暗的雙眼受到刺激,頓時眯縫起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關琳靠在門邊,冷冷地望著王鶴,說:“怎麼了這是?賠大錢了啊?”
她很陶醉,這落井下石的感覺太爽了,簡直叫人想要原地轉圈。
王鶴擦了擦眼睛,什麼都沒說。
關琳咬著指甲,欣賞了他一會兒,故意慢吞吞地說:“哎,說起來,你是不是被人騙了?不是,你一向來都覺得自己挺聰明的,怎麼會被人騙呢?”
王鶴還是什麼都沒說,他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他吃力地挪動腳步,想要往外走,被關琳攔住了。
聞到強烈的酸臭味,她臉上露出了明顯之極的嫌惡之色,說:“王鶴,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誰整你?為什麼要整你?”
她這句話終於吸引了王鶴的注意力,他反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關琳把自己搜到的那張照片丟給了王鶴看,他的反應和關琳幾乎如出一轍,一開始根本不敢相信。
“你的好老婆,有出息了,搞上了有錢的大少爺,想辦法給你下套,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王鶴根本不相信:“不可能。”
關琳過去劈手搶回了電話,幸災樂禍地說:“這有什麼不可能,你查一下是不是盛年基金做空你那個什麼股票,不就知道了?”
王鶴眼神渙散,脊骨像是被打斷了,彎腰駝背,鬆鬆垮垮地站著,呆呆地望著關琳。
她目不轉睛盯著他看,心底快意如潮,積聚多時的憤怒、怨恨、不甘,涓涓融彙,伴隨著大仇得報的反轉,成了大仇得報的美妙佳釀。
許多惡毒的詞彙噴薄而出,關琳根本沒有想這是不是一個合適的時候,她隻想往王鶴的傷口上撒鹽。
“你一直覺得自己了不起,誰都看不上,沒想到被喬希年給整了是不是。說來奇怪,她跟著你的時候像條蟲一樣,一點兒都沒用,逃出去了,居然能勾搭上那麼有錢的人。嘖嘖,我都不知道她有這個本事,我真想問問她,這是怎麼做到的?也讓我學學。”
關琳嗤笑幾聲,繼續挖苦王鶴:“對了,其實我應該跟喬希年揭發你,壞事都是你幹的,是你給她下藥,是你為了吞她的錢把她變成精神病的。你這個人爛到了骨子裏,壞事做絕,喬希年應該讓她新男朋友滅了你,讓你死得透透的,否則她怎麼咽的下一口惡氣?”
王鶴沒有看她,死氣沉沉地說:“喬希年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沒害她嗎?你又是什麼好東西。”
這句話精準地刺中了關琳的軟肋,她攥緊雙手,像一隻發怒地貓一般弓起了背,昂起頭放開嗓子喊起來,一個字比一個字尖銳嘶啞:“我不是個好東西,可我最少是為了你,我以為你喜歡我,結果呢,我從你這裏得到了什麼?你誰都不喜歡,你就是個人渣、變態,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神經病、禽獸,你這樣的人根本就應該去死,早死早超生。”
她跌跌撞撞衝過去,猛地打開公寓大門,指著門外對王鶴狂叫起來:“你給我滾,滾出去!我永遠不想看到你。”
王鶴垂著頭站在廚房裏,很久都沒有任何反應,不反駁也不辯解,等他再度抬起頭來,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白。
他搖搖晃晃走出去,經過關琳身邊時停了一下,拉長聲音說:“你說得對。”
他走到客廳茶幾邊,彎腰拿了自己的背包,遲緩地來到玄關穿鞋。
他甚至還仔細地拍了拍自己被嘔吐物浸濕的衣服,嘴角露出一絲訕笑,似乎為自己的失態感到非常過意不去。
然後王鶴轉過身,和關琳麵對麵,這一瞬間王鶴的神情甚至算得上溫柔,他微微一抬頭,好像要跟關琳揮手再見,從此陽關道獨木橋,緣分到此為止。
關琳看著他,張了張嘴,硬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她提醒自己不要心軟,起碼要讓王鶴死去活來幾天,讓他得到一個教訓,而後,而後再說吧。
等她出了這口惡氣,再看看要不要拯救他,告訴他關於喬希年可以幫他還錢的事。
關琳模模糊糊地這麼盤算著,把門推開了一點,側身示意王鶴趕緊走。就在這一瞬間,男人丟下手裏的東西撲了過去,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往門的方向猛推,直到門劇烈地關緊,發出響亮的砰聲,關琳整個人被抵在了門後。
她的尖叫聲衝出喉嚨,戛然而止,王鶴兩手緊緊掐住了關琳的脖子,膝蓋頂住了她柔軟的小腹,整個人壓過去,用力、擠壓、合攏,左手與右手的指尖接觸著,勾起來,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她的頸動脈劇烈地跳動著,血液呼喊著奔流,想要帶著氧氣突破關卡,動力卻山崩一般逐漸減弱。
關琳劇烈地扭動身體,無法掙脫半分,她的手無望地抓撓著王鶴的手臂,撕出一條條指甲血痕,一麵發出嗚咽聲,眼珠子漸漸凸出來,嘴角湧出白泡。她死死盯著王鶴,拚命從咽喉裏擠出聲音,出口的卻隻是破碎不成調的嘶嘶響,誰也不可能聽得出來她其實在喊:“喬希年會還錢給你,你不會破產。”
幾分鍾之後,關琳徹底癱下去了,她的身體掛在王鶴的手上,四肢軟垂如泥,脖子鬆鬆地歪下來,貼在他手背,眼睛大得可怕,眼珠子似乎隨時可能掉落出來。
王鶴沒有放手,維持著拚命掐脖子的姿勢,一直到他確定關琳百分之百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