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琇默然,道:“不止是亡國之君的後人,代氏畢竟是異族,不滿他們的漢人也多了去了。先帝當年南伐……唉!”

吳震道:“無論如何,也得是近在身邊的人,否則又怎能暗中下毒?若非極親近的人,是辦不到的。可是,哪裏有這般親近的人,能夠服侍數代國君?”

裴明淮道:“怎麼沒有?”

吳震一怔,道:“誰?”

裴明淮道:“我聽老師說,宮中常常都有禦醫來給他送藥診病,甚至李諒前些時日都親自來了,還親自點撥沈鳴泉的醫術……”

他話還沒說完,吳震就在案上重重一拍,叫道:“對,說得對!我怎麼會忘了李氏?他們幾代人都在宮中效力,也深得幾位皇帝寵信。若是他們,倒真是大有可能!”

裴明淮道:“也許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夥人,為的就是顛覆魏朝。隻是這些人怕也是低估了這大魏,他們自入主中原以來,就把漢人一切好的都納為己用,又加上他們自身尚武的天生長處,二者相融,當真是無敵。”

裴琇望了一眼裴明淮,道:“三弟,你這話說得……你莫忘了,你身上也一樣地流著代氏皇族的血。”

裴明淮歎了一聲,道:“我總歸是姓裴。老師叫我要看透些,我覺著,倒是難呢。二哥,此處非善地,我看你莫要久留,早些回京的好,我令蘇連護送你。你本不該來沈府,長孫一涵已死,這是說不清楚的事。”

裴琇自也無話,二人走到沈宅門口,裴琇見到那燒得精光的水車,神情微微有異。裴明淮道:“慶雲和景風都說了同一句話:輪回六趣,如旋火輪。慶雲還說,昔日的永昌王府,也就是後來的平原王府,死的人個個連屍體都不得好下場,便如修羅道場一般,個個身體撕裂,殘破不堪。唉,宮中的事,她們都知道得清楚啊。本來皇上並未對永昌王家眷趕盡殺絕,遇上那乳母盜物,自然一個都活不了,連屍身都不得全。”

裴琇卻大約連他後麵半截話都不曾聽清,隻喃喃道:“修羅道。”

裴明淮又道:“那日跟老師一席話,我就在想,這大代一族,難道不是人人都本為修羅?好戰成性,殺孽無數,似乎這一族的人就是為征伐殺戮而生。他們未必就是為了開疆辟土,就是為征戰而活,見血便喜,爭鬥不休。你也難說他們是好,還是不好,究竟是善,還是惡。”

裴琇看了他一眼,道:“三弟,你真不能忘了,你自己身上也流著一樣的血。你娘清都長公主,是皇上唯一同母的姊妹,乃是嫡長女,昔年助皇帝登基,又助他滅莫瓌,威望極高,不輸男兒。他們與漢人不同,女子一樣可專權,否則又怎會有那子貴母死之製?”

“我沒忘。我又怎能忘?”裴明淮道,“我也知道自己總歸流著一樣的血,好戰之心生來就有,雄心壯誌也不是沒有。我時時刻刻都得警醒自己,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能做的。”

裴琇搖了搖頭,欲言又止。“我先走一步,明淮,你自己小心。”

裴明淮道:“二哥路上也小心。”

他看裴琇走過竹橋,此時天色已漸亮了,卻仍是霧氣朦朧。

吳震在園子裏麵找到裴明淮,隻見裴明淮站在伊蘭叢中,兩眼怔怔地望著園中那株旃檀。

吳震是從未見過裴明淮這表情,哪怕是韓瓊夜死的時候,也沒見過。也不好相勸,隻歎了口氣,自語道:“傷心就傷心,何必苦捱著。”

“……我在想我跟甘子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裴明淮緩緩地說,眼光卻沒看吳震,也不知是看在哪裏。“那一年,氐族又生亂象,我奉皇上之命,帶兵前去。皇上的意思很清楚,若能安撫,那便盡量安撫,若不能,那便……”

吳震道:“便盡數剿滅?”

裴明淮道:“不錯。”

吳震歎道:“明淮,你雖然抵觸,但你不能否認,你再學多少佛理,你跟大魏這一族人沒有區別。”

“我並沒滅掉氐族。有甘子兄妹周旋,好歹暫時安撫了下來。甘子的兄長是庶子,願意接受冊封。他有意讓甘子嫁我,但……”

吳震道:“又是跟韓瓊夜一樣的事。你究竟心裏有誰?你想娶的是誰?我跟你認識這麼多年,實在是覺得奇怪,除了慶雲公主,我並沒見著你跟誰親近啊?你又堅決不娶她,你到底心裏的人是誰?”

裴明淮不答,眼神茫然,慢慢地道:“我初見甘子,她便在一大片伊蘭叢中。就跟這裏差不多。她赤了腳坐在水邊,那些伊蘭花……奇怪得很,伊蘭本來那麼奇怪的味道,她坐在那裏,就聞不見了。她身上的香氣……我就聞到她身上的香氣了,我從沒聞過那樣的香。像很清淡的檀香,但多聞一會,卻覺得越來越濃鬱……她的香味,甚至可以把伊蘭那麼怪異的味道都壓住……”

吳震聽他說,臉色越來越古怪,也不便打斷,隻聽裴明淮的聲音,越來越空茫。“我……我是被她迷住了,她……真的不一樣……她身旁便是水潭,她赤了雙足,腳放在水裏麵……那水潭很奇怪,綠幽幽的,卻有白煙不斷地向上冒,那煙霧越來越濃,把人都能遮在裏麵……”

裴明淮又停下不說了,吳震越聽越覺不對味,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跟楊甘子她……你們兩個……”

“我願意娶她,但她不願意跟我走。”裴明淮道,“我也不能留在氐族,她不願離開她的族人,我也有自己的家族,不能背棄。”

吳震訕笑道:“明淮,你應該覺得慶幸才是。她和她的家族,不曾對你下蠱,你還能好好地離開。”

裴明淮道:“對我下蠱?你以為,他們家族敢承擔這麼做的後果?”

聽他如此說,吳震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兩眼望著裴明淮,道:“明淮,我一直都不是說笑。你骨子裏麵流著的血確實沒什麼不同,若真是惹了你,你一樣的會大肆殺戮,絕不會留情。”

裴明淮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至於多造殺孽。況且,你知道我是誰的弟子,遣我去氐族,也是有這個原因。”

吳震恍然,道:“啊,對了,難怪你膽子這麼大,敢跟他們族的公主……”話未說完就把後半句吞了回去,那後半句,自然也不好出口。裴明淮低了頭,道:“我那時候,是鬼迷心竅了。我能彌補的就是跟她成婚,可她……她不願意。她不肯離開那裏。”

吳震苦笑道,“明淮,我這個人,不會說話,你不要見怪。我的意思是,這位楊姑娘既然不幸慘死,人死不得複生,你也不必太傷心。”

裴明淮茫然道:“她說她生在那裏,長在那裏,便如那裏的花一般,離了那裏便會枯萎……”他眼望那伊蘭花叢,伸手去撫那株無枝無葉的旃檀,低聲道,“我是等不到旃檀花開那一日了。本來,甘子身上的香,就是旃檀的香,又何須花開?那日你跟我一起見到她的時候,她其實……已經跟死人差不多了……我也再聞不到那香了……”

“這倒是奇怪,真有人身上有檀香味的?”吳震道,“身有異香不是沒見過,但能壓製伊蘭的那味道,還真是聞所未聞了。明淮,你難道一開始並未想到,她……這位楊姑娘,她此次前來,便十分古怪嗎?”

裴明淮道:“是,我是這麼覺得。她說過,不會離開她家的。所以在沈家看到她,我是真覺得十分驚訝。而且,她根本不是於闐人,更不是什麼家裏人都死了,隻是我拿不準她的意思,不好當麵揭穿她而已。我本想找個機會問她,沒想到她……”

吳震歎了口氣,道:“要想不著痕跡地接近太子,實在不易。太子不常離京,府上難進,就算接近了,太子身邊侍衛眾多,又有景風公主的繡衣護衛,實在是難。這一回,沈太傅孫子娶親,又加上祝壽,衝著老師的麵子,太子素來有尊師重道之名,無論如何都得來這一遭。”

裴明淮道:“其實太子十分看重跟沈鳴泉的交情,也是為了這個。”

吳震搖頭道:“恕我直言,你這個曾經的情人,這一回前來,已經不是昔年的她了。她又美貌,天姿國色,又怎能不引起太子的注意?……你自然也應該發現了,太子對她諸多側目之處……不過,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太子沒看上她,這計劃,是不是就失敗了?”

裴明淮一怔,繼而搖頭道:“不會。”

吳震道:“為什麼?”

“他們有種情蠱。”裴明淮道,“越是美貌之人,用這種蠱越能奏效,越能讓對方愛上她,死心塌地。不過,我是見到太子看甘子的樣子的,甘子應該不需要用什麼蠱,她自己就夠了。”

吳震點頭道:“這就明白了,美人計嘛,畢竟不可能一定成功。若是加上這個,就足夠了。但你說的也不錯,若是太子怪罪她家族呢?楊甘子不管為了什麼,也不可能去害自己族人,她沒傻到那份上。”

裴明淮突然臉一紅,吳震見他這表情,一拍手道:“我就知道,你一定知道!快說,快說,你不說,哪裏有線索呢!”

裴明淮苦笑道:“你這個人,什麼都瞞不過你。據說他們族裏有種蠱術,就是以少女自身作蠱的容器,若是跟別的男子……那姑娘就能夠控製那男子。我大約問過楊炯,他說那其實跟一般的蠱是一個道理,隻不過以女子自身為蠱,而不是用蠱蟲。”

吳震道:“能夠控製?怎麼個控製法?”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裴明淮道:“一部分心智吧?但是能控製多少,得看那個人本身。”

吳震斜了他一眼,道:“那她為什麼不這麼對你?就能把你留在她身邊了。”

“你忘了,我是跟誰學藝的。”裴明淮道,“他們的蠱術,對我沒用。”

吳震又看了看他,道:“明淮,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這個人,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

裴明淮笑道:“你我也算知交一場,你說呢?”

“隻要不觸及你的底線,你都好說。”吳震道,“但若是真碰到,你會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你跟著天師學藝,又精研佛理,仍然消解不掉你血裏麵那股戾氣。”

裴明淮笑道:“少說廢話,若真像你說那樣,憑你這張不知收斂的嘴,你早該死百十回了。”

吳震嘿嘿了兩聲,道:“我發現了點東西,你要看麼?不過我話先說在前麵,實在是……唉,太過殘忍。”

裴明淮道:“什麼東西?”

吳震歎道:“長孫一涵死的地方。”

吳震推測無錯,長孫一涵確實是在一口金絲楠木的大箱子裏麵悶死的。箱子內壁盡是指甲劃出的痕跡,觸目驚心。裴明淮轉過臉去不願再看,吳震低聲道:“這箱子便在花園角落的小屋裏麵,堆了些花肥鋤頭什麼的。那人怕是恨極了長孫一涵,以重手法折斷她手足,將她塞進……”

說到此處,也不願說下去了。又取了暗沉沉的一物,道:“這是我在箱子裏麵發現的。”

那是塊龜甲,上麵刻了一個“癸”字。吳震歎了口氣,道:“是九宮會,六儀裏居末的癸儀。九宮會來摻和做什麼?這倒是令我不明白了。”

裴明淮不語,吳震道:“我一直懷疑,九宮會跟朝廷有什麼幹係,現在想來恐怕不差。明淮,我們不是正在懷疑,是不是有一個什麼組織,跟朝廷過不去,一直要跟他們暗中作對?如果說是九宮會,也不是沒可能。隻可惜,這九宮會實在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一直都摸不到他們的蛛絲馬跡。”

裴明淮道:“以你吳震之能,總該有些線索。”

“線索是有,但都查不下去,查著查著就斷了,回回如此。”吳震道,“老實對你說罷,我也真是下了不少功夫。九宮會聯合天下塢壁,眾塢壁本來自成一體,實際上是不服朝廷管轄的,九宮會能將它們扭成一團,也真是厲害,不得不服。”

裴明淮道:“既然同仇敵愾,要扭成一體,又有何難?各塢壁再強,也總歸有限,再厲害的也不能單槍匹馬對抗朝廷!隻有眾塢壁聯合起來,才能對抗朝廷。對朝廷而言,隻要塢壁不要過份,暫時也還能相安無事。”

吳震道:“你這話,也是皇上的意思?”

“現在沒有空來對付塢壁,且讓他們去吧。”裴明淮道,“南朝才是第一要務,還有柔然,最近又有些動作。塢壁總歸是有它的作用的,目前不必多慮。到了一定的時候,塢壁自然也就會失去其價值,不攻自破。”

吳震道:“塢壁本身若是分散的,確實不足慮,但若是九宮會首腦糾結眾塢壁之力,那就是極其可怕的一股力量,恐怕比平定蓋吳之亂更難。蓋吳總歸烏合之眾甚多,但塢壁本身都是訓練有素,隨時能上戰場的。九宮會已成氣候,恐怕朝廷現在存心要滅,都得費極大的力氣。”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倒憂國憂民起來了,這都是後話,暫不足慮。吳大神捕,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吳震道:“我在想這口箱子。總不至於是為了殺長孫一涵,才把這箱子移到花園吧?不可能,肯定是本來箱子就在這裏,盛著什麼東西。”

他的手指,自箱壁滑過,攤開到火折子之下,隻見有暗紅色的粉末,味道刺鼻。裴明淮道:“是伊蘭。”

吳震沉默良久,道:“走,去沈於藍死的屋子,我有些話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