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同在陸地上看到的景象不一樣。四周靜謐,偶爾聽見鷗鳥的鳴叫,和海浪輕拍礁石發出的聲響。
今天是十五,月亮異常大,照得啞海水域明亮如白晝。月亮的一小片陰影裏緩緩駛來一艘木蘭船,尖頭方尾,風帆鼓脹。漸漸近了,甲板上有人走動。一個年輕的探哨攀上桅杆眺望,見遠處島礁棋布,喪氣地向下揮了揮手——五個晝夜了,還在原地打轉,大概要迷失在這片水域了。
漂泊了一個多月的船工們很不安,羅盤上的磁針不停轉換方向,再也不是直指南方了。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們測試過,忽東忽西,沒有定規。
“這麼下去我們會死在這裏的,米缸見底,淡水也快用完了。”
船主仰首看,這麼好的天氣不可能下雨。靠蒸煮海水獲得淡水,木柴和炭也不夠用。他在船幫上捶了一下,“下網,先填飽肚子,然後上島,看看能不能找到淡水。”
可是網扔下去,打上來後沒什麼分量。仔細挑揀,網底孤零零躺著一隻海螺,朱紅色的螺尾,小孩拳頭那麼大——又是它!
“真邪門。”有人嘀咕,“放了三回網,三回都是它。”
“一定是這妖物作祟。”一個船工提著鐵錘過來,“待我砸扁它,看它還惑人!”
正要舉錘,被船主喝止了,“勿得罪神明。”撿起海螺,揚手扔下水,喃喃祝禱著,“求海主指條明路,回鄉後必定誠心供奉,再不敢造次了。”
原本不信鬼神的人,到了這個當口也不得不低頭。他們是國君派出來打通海上貿易的,船上裝滿了陶瓷鐵器及犀角明珠等,結果出了南海一切都亂了,碧波萬頃無邊無際,如同誤入了另一個世界,要永遠浪跡下去了。
時間在流逝,信心也在流逝。海上起了一點風浪,放眼望去波光如鱗。船舷兩側吊著燈籠,照出深黑色的海水。月亮大得駭人,隱隱有歌聲傳來,細聽之下是個清亮的女聲,無曲無調,卻空靈婉轉,穿透人心。
眾人皆驚,南海之外有鮫人,聲若金箔,泣能出珠。陸上的人對於海族的了解隻限於古籍記載,果真遇上,慌不擇路。這時頭頂上雷聲四起,剛才還是月色如練,轉眼便烏雲密布,伸手不見五指了。
從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天氣,雷電晦冥,一簇簇火輪在船的兩舷滾動,一道道閃電直劈船身前後。狂風驟起,猛地橫掃過來,船被頂在浪尖上向前推進,海水澆得人睜不開眼,耳朵裏能清晰聽到榫頭脫節的吱扭聲。忽然一個龐然大物從水底竄起,似乎是龜,背殼寬有丈餘。來不及細看,轉瞬落進水裏,激起滔天巨浪,轟地一聲,把船體拍得四分五裂。
電光火石,直擊深海,看熱鬧的嚇得抖作一團。鮫人歌聲雖美,口齒卻不伶俐,水麵上一雙綴滿星光的眼眸裏寫滿驚懼,慌張地擺手,表示自己什麼都沒幹。
“和你沒關係,”阿螺安撫她,轉而盯著遠處喃喃,“我們應該去救人,遲了就來不及了。”
被天火燒到會魂飛魄散,鮫女有點遲疑。她曾經遭遇過雷擊,現在回憶起來仍覺痛不可當。雷神的力量驚人,她也隻是擦著一點皮而已,阿螺發現她的時候她魚肚朝天,已經死了九成。阿螺一頓痛哭,本來要扛她去鮫人墓地的,好在中途醒了過來。腦子倒還好使,然而後遺症致命,因為尾上缺了一鱗,那些愛美成癡的鮫人開始私下議論,要把她逐出潮城,送到南溟造海堤去。
想起這個就很難過,鮫人生性平和,但容不得殘缺。平時相安無事的族人排擠她,把她當成了異類。所幸她造化大,遇見了貴人,否則現在隻怕凶多吉少了。
忘不了那雙纖長白潔的手,掂著一片金鱗嵌上她魚尾時的情景。她很不好意思,尾鰭飄飄拂拂遮掩著,阿螺慫恿了半天,她才舒展開身體讓眾人看,一看之下皆驚歎,簡直太漂亮了!她的鱗和其他鮫人不同,大多數鮫人是琥珀色的,她卻是翠色,橫斑瀲灩,流麗異常。新得的那片鱗在一叢翠藍之中尤為紮眼,像太陽透過水麵灑下的光斑,不管潛得多深都熠熠生輝。
她膽小,平時躲在水底織鮫綃,不怎麼見世麵,因此不認得這個人。隻記住他的模樣,眼如深海,唇如朱丹,穿繚綾的白袍,束琅玕冠,出入有鮫仆相隨,尊貴非常。後來阿螺才告訴她,那是龍君,掌管南溟以北。隻可惜自此再也沒見過那位龍君,好多年過去了,聽鮣魚說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這裏,所以她和阿螺常來等候,希望還有相遇的一天。
四海八荒靈物很多,得了道就要渡天劫,她們此來恰逢那隻老龜躲在商船底下避難,結果非但沒有助益,反倒害了滿船的人。阿螺要施救,救人是積德行善的好事,不應該反對。可雷電無情,躲避不及就成烤魚了,難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