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
一
「哎呀呀!」
「喏!」
「呀哇哇!」
「嘿喲!」
在晴空萬裏的午後八時(注:約等於現在的下午兩點。),位於江戶京橋附近的長崎屋別館中人影舞動,充滿歡樂的聲音。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前陣子,即使在江戶也算特別繁華的通町發生了火災。好幾個町被火舌吞沒,回船問屋兼藥材批發商的長崎屋也因延燒的火勢而焚毀。長崎屋的少當家體弱多病,名聲早就一路傳至上野山中,也在這場大火中吸入濃煙,鬧得差點喪命。
在那之後,長崎屋都在臨時居所繼續做買賣,不過近日新居總算落成了。自昨天起,長崎屋開始在新店鋪做生意。為了慶祝這次重新出發,今天長崎屋的少當家一太郎在他起居的嶄新別館中召開宴會。
在別館的起居室中,排滿了放有料理的大盤子。有味噌烤雉雞、味噌漬豆腐、黑芝麻魚板和鯛魚的活魚刺身。有芋汁蒸蛋,也有一半的蒸蛋,還有壽司、白芝麻拌菜、醬油燉煮(注:將蔬菜、魚幹、蒟蒻等以加入醬油與砂糖調味的高湯慢火燉煮而成的菜肴。)、醬煮芋頭、醃菜等等。連味噌烤芋頭、饅頭芋、丸子、花林糖和「鈴木越後」的羊羹(注:原指以羊肉製成的熱食,傳到日本後演變為甜品。鈴木越後為江戶時代羊羹名家。)都備齊了。
器皿間還放著裝有酒的溫酒壺,有好幾壺已經見底,這是因為湧進房間裏的眾人一直在拚命掃光料理跟酒。然而那些客人們的模樣有些……相當不尋常。
似乎因酒醉而在房間裏唱歌跳舞的是幾個身長數寸的小鬼,絕大多數都在不停跳來跳去。
「丸子好,魚板妙,呀嗬!」
在一旁一邊喝著酒,一邊像蒟蒻一樣扭動身子的是個乍見尋常的窮酸和尚,然而與他共舞的卻是個光彩奪目的翩翩美少年,這個組合實在奇妙。
就連正在少當家身旁痛飲、被稱作屏風覷的華美男子也一樣,看似平常卻不是凡人。男子的腳不知為何,仿佛被吸入屏風中般不見蹤影。他對麵的俊俏大姐十分嫵媚,卻有張白貓臉。其他還有眾多不管怎麼看都無法稱之為人的家夥,正待在長崎屋的別館中愉快地吃吃喝喝,談論著火災或諸多謠言,氣氛熱烈。
別館的主人少當家即便被奇形怪狀的人物包圍,他也不驚不懼。他因嚐了一口酒而兩頰泛紅,並慢慢地吃著味噌烤芋頭。若要問為何會如此……
「少當家唷,請給我一口味噌芋頭。」
那是因為現在身在長崎屋別館的,都是和少當家相熟的妖怪。少當家繼承了祖母這位大妖怪的血統,因此看得到妖物。
而今天的宴會不隻是為了慶祝新居落成,也兼慶祝妖怪們從火災中平安逃出。妖怪們都醉了,心情很愉快。
「不過最近通町真是厄運連連啊。先是好幾個町都被燒掉,還聽說有好幾人在借住的寺院裏生了大病或昏睡,是不是避難生活造成的後遺症呀?」
「呀噫噫,好可怕、好可怕。」
此時,有個聲音問道,難道沒有什麼好消息嗎?回答的是屏風覷。
「轆轤首(注:長頸妖怪的一種,通常以女性的形象出現,脖子伸縮自如,形同井邊控製汲水吊桶的轆轤把,故稱之。),你聽說了嗎?就是化妝品批發商那的小雛啊,聽說那位妝化得和水泥上牆一樣的丫頭在火災過後,終於卸下白粉羅。」
「哎呀,這是真的嗎?啊啊,幫我拿那盤醬油燉煮。」
「關於這件事,在下野寺坊(注:住持因寺廟無人祭祀,抑鬱而終,化為妖怪。)也有聽說喔。那丫頭家裏的脂粉鋪也有受到大火波及,現在忙亂得很呢。她似乎根本顧不著自的妝了。」
「哦哦,從那白粉底下,會露出什麼樣的真麵目呢?」
妖怪們熱烈歡談。此時貓又阿白微微一笑。
「我也有一個密藏的話題唷。少當家的哥哥鬆之助的親事好像終於定下來了。」
「什麼!什麼!」
妖怪們騷動了起來。鬆之助是長崎屋老板藤兵衛的庶子,現在正在長崎屋工作。
「對象是誰呀?」
「是那家大米鋪玉乃屋的小姐。而且啊,聽說兩位年輕人在知道這門親事之前,就在神社偶然相識了。」
鬆之助回到長崎屋後,說出他有個在意的米鋪姑娘。接著,輾轉聽到這件事的掌櫃想起了話題中的玉乃屋曾上門提起這樁親事。
此時屏風覷勾唇一笑。
「其實就在剛剛,那個米鋪老板好像帶著慶祝長崎屋新屋落成的賀禮過來了喔。現在他似乎正和當家在待客間談話。也就是說,鬆之助的親事正在迅速發展中呀。」
「哦哦哦!」
妖怪們彼此亙看,然後一同談論起這個傳聞。甚至有幾個妖怪開始打賭何時會舉行婚禮。
然而片刻之後,大家的視線漸漸集中於一點,接著房內立刻靜了下來。其中一位名為鈴彥姬的付喪神歪著頭,盯著獨自沉默的少當家的臉看。
「少當家,您怎麼了?這可是您哥哥的親事喲。您至今不是一直都很在意他嗎?」
難不成您又覺得不舒服了?鈴彥姬這麼一問,原本還在大口啃著蛋料理的小鬼鳴家們露出擔憂的表情,爬到少當家的腿上。屏風覷將少當家一把拉過去,伸手貼住他的額頭。
「好像難得沒有發燒呢。怎麼啦,胃疼嗎?」
畢竟少當家這個人總是天天生著各式各樣的病,時常徘徊在生死之境,是個前不久甚至還和三途川的鬼結識的藥罐子。
「我沒事啦。嗯,爹也說玉乃屋提出的親事是美事一樁喔。」
少當家說得輕鬆,但他的回應依然有氣無力。屏風覷顰眉。
「總覺得怪怪的呐。少當家,你怎麼了?」
「我就說什麼事都沒有嘛。」
「哦,你不說呀。那麼,是不是去叫仁吉兄跟佐助兄過來比較好呢?」
聽到這句話,少當家連忙搖頭。要是那些妖怪兄長們出現,他就會在難得召開的宴會氣氛正熱時,被逼著穿上睡衣就寢吧。
「那個,隻是呀……隻是我今天滿心沮喪。」
若要問為什麼,是因為長崎屋從昨天開始,就因開幕特賣而大忙特忙。
「為什麼店裏很忙……會讓少當家陷入消沉呢?」
屏風覷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戳了戳少當家的臉頰。少當家一臉沉重地歎氣。
「從昨天開始,店裏不是忙著慶祝開幕嗎?回船問屋長崎屋還推出豐後(注:原文為豐後,日本古代令製國之一,位置約為現大分縣以北,當地梅花十分知名。)的梅幹跟鬆前(注:江戶時代,僅有位於北海道的鬆前藩得以交易昆布,後來「鬆前」成為昆布料理的代名詞。)的昆布等等商品,特別以便宜價格販賣。」
橫長寬達十間、四周塗上泥灰防火的鋪子店門大開,在比泥土地板高一層、鋪有榻榻米的店麵,層層堆疊著特價出售的商品。昨天客人蜂擁而入,店裏熱鬧非凡。而藥鋪那邊也為可保養喉嚨的長崎屋名品白冬湯和砂糖等定下名為「慶祝價」的價格,眾集了連店麵的泥土地板都站不下的人潮。
「嶄新的長崎屋就要出發了,所以我也想努力賣出一大堆商品。」
最近他聽說庶出的哥哥有望談成親事。若是如此,最後會留在長崎屋的就隻剩少當家一人。他想著自己得振作起來才行,於是今早鼓足了精神到店裏去。
「可是啊,大家卻說我要是工作就會累到病倒,搞得又得請源信醫師過來……所以不讓我做事。」
他很快就被父親勸說,要他在別館休息。家丁仁吉用棉襖把他裹住,佐助則是把棉襖連著少當家一同夾在脥下,將他帶到別館。
「真過分呢。你們不覺得,要繼承家業的兒子被使來喚去才是理所當然的嗎?」
少當家依然瞪著塗有味噌的芋頭,一口都沒有吃。
就在此時,仿佛受到有關自己的話題召喚,仁吉拿著食物出現在別館。大概是聽到少當家的抱怨了吧,他臉上泛著苦笑。
「這也沒辦法呀。再怎麼說,少當家前不久才拚到差點喪命呢。大家都很擔心。」
「什麼前不久,那不是火災時的事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仁吉。」
「那時候真的很危險,您甚至還到三途川走了一遭喔!現在就請您開開心心地在這間別館玩。隻要少當家待在這裏,老爺和我們都能放下心來。」
「唉唉,要到什麼時候,你們才會不再提我見識過地府的事呀。」
仿佛想鼓舞歎氣的少當家的心情,此時仁吉遞出了套盒。
「請看,點心鋪三春屋也重建好了喔。我趕緊買了榮吉的饅頭過來,您很久沒吃了吧?」
少當家的表情一亮,立刻朝兒時玩伴製作的點心伸出手。妖怪們也朝熟悉的味道撲過去,每咬一口就發出「噗嘿!」「呀咿!」等好似脖子被掐住般的聲音。吃了一個的仁吉深深點頭道,還真是一如既往難吃得嚇人呀。
「沒想到我小會懷念榮吉的饅頭這驚人的味道,真是世事難料呐。」
「味道沒有改變,就表示榮吉還是跟以前一樣有精神。」
一邊這麼說,少當家一邊摩娑著身旁因饅頭味道而噎著的妖怪蒔繪獅子的背部;為了去掉嘴裏的味道,他朝蛋料理伸出手。但他的手突然停下,凝目望向大盤子與溫酒壺之間。剛才有個東西迅速從榻榻米上穿了過去。
「咦,是我眼花了嗎?」
當他這麼想的時候,注意到少當家視線的鳴家們馬上追起某個東西。他們似乎很愉快,發出了「呀哇呀哇」的聲音。
「那是什麼?是不是有我沒見過的小妖怪來了?」
少當家疑惑地歪著頭。這時,鳴家迅速捉住了一隻白色的東西。然而就在此時,他突然發出「呀嗚!」的聲音,在榻榻米上摔了個跟鬥。定睛一看,鳴家抓住的那個白色物體正貼在他臉上,讓他無法呼吸。鳴家可不是正胡亂揮舞手腳,看起來很難受似的嗎?
「呀……呀……呼呀……」
「哎唷,鳴家呀!」
少當家慌了起來,為了拯救鳴家,連忙將他拉過來。
然而當他拉過鳴家,白色物體馬上輕輕一跳剝落了。接著,那東西一轉眼撲到少當家臉上,隨即塞住他的口鼻。
(呼呃!)
他無法呼吸了。再加上連眼睛都被遮住,於是他和鳴家一樣摔了個跤。
「少當家!」妖怪們的叫喊聲響起。
(嗚呃,好、好難受……)
仁吉和屏風覷的手狀甚慌張地試圖將白色物體從他臉上剝除,但是那東西卻剝不掉。他聽到仁吉的慘叫聲。
「少當家,這裏可是別館。為什麼您會在一群妖怪的正中央陷入瀕死之境?」
他用緊繃的聲音說,請您別鬧了。少當家也不想死,但他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得救。再這樣下去,又要去地府一趟了。他難受得不得了。
就在此時,別館的走廊上有腳步聲接近。拉開紙拉門的聲音一響起,馬上就有個人抓住少當家的手。
忽然間,他眼前一亮。
「呼啊……可以呼吸了。」
他往旁邊抬頭一看,發現新來的客人正俯視著他。那張熟悉的臉孔依舊窮酸至極,瘦骨嶙峋。
「金次!」
眼前的男人一身裝束有如披著破布的稻草人,他是個神,而且是窮神。他過去曾來到長崎屋,但由於受到過於熱情的款待,隻能暫代福神之職,很快就離去。金次站在滿是料理與妖怪的房間正中央,輕輕揮動那個又白又薄的東西。
「哎呀呀,這張和紙片不是式神嗎?少當家,你為什麼要把這種東西貼在臉上啊?」
金次哈哈大笑。少當家睜大了眼。
「黏住我和鳴家的是式神?」
「沒錯,就是陰陽師所使用的式鬼神,不過最近完全沒見到這東西的身影就是了。」
就算是窮神,神還是神。受到陰陽師驅使的神靈、式神等物,對金次來說似乎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存在,他像拿著紙一樣揮動著那東西。但是剛才看到少當家受苦模樣的兄長們露出有如地府鬼將的凶狠神色,一下子就把式神給撕碎。
「哎呀,下手真狠呐。」
金次揚起一邊眉毛。被撕碎的式神化作純白的落雪,掉落到榻榻米上。少當家拾起一片來看,發現那真的隻是普通的紙。
「剛才竟然無法把這東西從臉上剝下來,這是為什麼呀?」
「式神是由陰陽師所操縱。術者越強,就越難以人類力量抗衡呐。」
聽到金次的這句話,仁吉和佐助瞪向已成紙層的式神。
「是哪個家夥盯上了少當家?」
「是誰?為了什麼?少當家一直都隻有在自家寢室和我們嘻鬧而已喔。」
屏風覷睜大眼睛,十分驚訝。聽到這句話,家丁們用嚴厲的語氣回答:
「我們得把這件事查清楚才行。」
「非得找出對方,讓他得到教訓不可。」
起居室裏的妖怪們像是感到畏懼,又好似覺得有趣,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笑了。
二
隔天,為了該如何處置派出式神的大惡徒,仁吉和佐助產生了嚴重爭執。對於要如何守護夾在兩人之間、那個躺在被窩中的少當家,他們的意見分歧,兩位兄長的任何一方都不會輕易退讓。
「為了不讓少當家再度遭襲,在溫暖的房間中守護他當然是最重要的。少當家在第一順位,而且也最為要緊。對吧?」
在夜裏的別館,仁吉堅定的聲音響起。那張秀麗的臉映著行燈昏暗的光芒,看起來有點駭人。但是佐助抱持著比仁吉更具攻擊性的想法。
「要是慢吞吞地調查,少當家或許又會在這段期間遭到襲擊。比起調查,我更想將那個陰陽師引出來,把他給逮住呀。」
「佐助,依你那種做法,若為少當家帶來危害,你要怎麼辦!」
「仁吉的做法才危險。花費太多時間的話,會出現可趁之機。」
總是默契十足的兩位家丁這次互不相讓,眼見就要吵起來。鳴家害怕得逃到少當家的衣袖內和腿上。
(讓他們繼續爭執下去的話,這兩人說不定會毀掉半個江戶呢。)
假如放著不管,他們或許真的會這麼做。此時拯救江戶免於半毀的,是少當家的一句活。
「要是你們兩人吵起來,我會在意得睡不著,結果生重病喔。」
家丁大哥們馬上靜下來,但是雙方都未撤回自己的想法。
「少當家的人身安全就由我來守護!」
仁吉如此放話後,別開臉不看佐助。
「我馬上就會幹掉那個混帳陰陽師。」
佐助如此宣言後,隨即離開房間。金次在少當家的被窩旁,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
「哎呀,那兩位大哥可真生氣呀,真同情即將和他們對上的那位陰陽師。少當家也隻能暫且乖乖過日子了。」
金次說「我想你大概會沒事做吧」,於是向少當家提出久違的對弈邀請。少當家興衝衝地從棉被下方爬出來,麵對棋盤坐好。金次若無其事地對少當家說,今天我可不會輸給你喔。
「今天?可是上一次輸的人是我呀?」
「我好歹是個窮神,也不好一天到晚隻和少當家下棋嘛。」
自己主動相邀在先,金次竟說出這種意外之言。他說,所以要是贏了這盤棋,他就要以一個窮神的身分認真附身到哪個人身上,為那個人帶來貧困。若不這麼做,他不就稱不上窮神了。
「這為什麼會和棋局的勝負有關呀?金次,你最近閑得發慌對吧?」
被他這麼問,金次嗬嗬一笑。他乍看之下一派輕鬆,好像在說笑話一樣,但開始下棋後不久,金次咧嘴一笑,又談起式神的話題。
「不過呀,都已經到了德川之世,為何現在還會出現式神呢?真是跟不上時代呀。」
「金次,以前有很多式神嗎?」
少當家對這個話題不由得有些在意,思緒不小心都集中到這上麵。此時咧嘴笑著的金次下了淩厲的一著棋。
「啊……」
少當家連忙讓腦中思緒專注於棋盤上。接著金次又開始談起式神。他談起往昔,說這在距今超過千年以前為數眾多。
「不過我說的是操縱式神的陰陽師啦。所謂的陰陽師,本來是隸屬於朝廷陰陽寮的官職之一,於平安之世執掌占術、咒術、祭祀等等。」
少當家一麵聽他敘述一麵下棋,下得拙劣至極。金次一邊說,一邊再度在盤麵上展開淩厲攻勢。
「然而掌管天下政務的職責從公家轉移到武家,想來之後陰陽師也無法繼續保住往昔的立場。」
此時仁吉奉上茶,並加入話題。
「兩位在談論陰陽師嗎?那場式神騷動過後,我也試著調查過,得知那幫混帳家夥依然在江戶之世苟延殘喘。」
例如朝廷及京都的古老名門,現在依然會遵循古禮,委任陰陽師負責祭祀。
「聽說自古以來的陰陽師名家——京都的土禦門家已成了現今陰陽師的領袖。」
少當家瞪著棋盤盤麵,同時困惑地歪頭。
「為什麼京都陰陽師的式神會來到長崎屋的別館?」
「其實江戶也有陰陽師。」
仁吉皺著臉。雖說陰陽師現在已經遠離國家政治中心,但在市井之中,其力量所及的範圍反而擴大了。陰陽師逐步將卜算者及巫女等全國各地從事占卜的人收於支配下,並成立江戶官署,日漸組織化。
「相對於此,最近卻不曾在江戶看過式神呐。」
金次笑了,仁吉也揚起一邊嘴角。江戶市中的陰陽師嘍羅都是低階的小人物,無法像古時候一樣使喚式神。照理說是如此才對。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少當家實際受到式神襲擊了。」
究竟是誰,出於什麼意圖操縱著式神呢?仁吉露出恐怖的表情,搖著頭。
妖怪們現在正拚了命地尋找是否有其他跟那張紙一樣的式神存在,打算靠那個式神循線找到其主陰陽師。直到問題解決之前,長崎屋都處於「備妖狀態」。仁吉把現在忙碌不已的藥鋪長崎屋撇在一旁,佐助似乎也打算設下陷阱,因此同樣沒在顧回船問屋的生意。
「真是的,我覺得仁吉和佐助都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呀,更何況現在店裏那麼忙。」
「別擔心,有在下仁吉在此守護的期間,絕不會讓區區一個陰陽師對少當家出手。」
仁吉堅定說出這句有些雞同鴨講的回答。少當家垂下眉毛。
此時,仁吉的眼眸倏地眯起。他默默走到房間邊緣,一拉開紙門,就看到妖怪野寺坊和獺的身影出現在庭前。
「哎,仁吉兄,按你的吩咐,我們找到其他式神羅。你請的羊羹很美味,所以我們努力了一番呐。」
野寺坊開口說。他們找到的式神呈現老鼠的模樣,不知為何待在長崎屋主屋的走廊下方。由於式神逃到外頭,他們便跟蹤在後,隻見式神不久就鑽進別家店裏。
「做得好。那麼,式神跑進什麼地方?」
野寺坊回答得很幹脆,那答案讓仁吉稍微睜大了眼。
「那家夥去了米鋪,是一問名叫玉乃屋的大商家。」
「玉乃屋?那不是正在和鬆之助少爺談親事的店嗎!」
仁吉和少當家麵麵相覷
。
「誰知道,或許玉乃屋也被陰陽師盯上了吧。或者說,其實是玉乃屋的某個人……將式神送到長崎屋?」
少當家無法接話,於是陷入沉默。他從未想到式神騷動會和哥哥的親事有關。
此時金次放下一子,「啪」的一聲響起。
棋局勝負大勢底定。
三
「真是的,仁吉那家夥的做法太天真啦。陰陽師也會進行詛咒。他這樣拖拖拉拉,要是少當家受到詛咒怎麼辦!」
夜裏,在飄散著嶄新木頭香的長崎屋別館中,佐助言詞銳利地抱怨起不在房裏的仁吉。佐助打算盡速逮住式神及身為其首領的陰陽師。
「就算沒發生這種事,光是在火災過後,通町這一帶出現的傷患就多得莫名其妙。那個笨蛋根本沒考慮到這點嘛!」
不知道是否被佐助不悅的模樣嚇到,鳴家們沒有現身。房間一片寂靜。在行燈昏暗的光線中,佐助望向鋪在房內的五布棉被(注:表裏各用五塊約三十六公分的布縫製而成的棉被。)。
「聽好羅,少當家現在不可以講話。你就這樣把被子蒙在頭上就行了,要警惕的隻有式神。」
佐助把以前用剩的護符貼在房間角落,用以防範式神。他不懷好意地笑說,這樣就準備萬全了。
「少當家就由在下佐助來守護。」
大概是為了遵守「別說話」的吩咐,棉被隻是一陣晃動,並沒有響起少當家的回答。
然而就在此時,明明已經入夜,卻有腳步聲穿過別館的走廊逐漸靠近。佐助滿臉緊張地轉頭麵向紙拉門,見門上糊的紙染上了淡淡光暈。走廊上隨即傳來一聲詢問:
「少當家,您還醒著嗎?」
來者是鬆之助,看來是在工作結束後來找少當家說話。就算已經入睡,隻要哥哥有事前來商量,少當家絕對不會拒絕。知道這點的佐助急忙拉開紙門,讓鬆之助進入寢室。
一進門就看到少當家連頭都埋在堆積如山的棉被中,鬆之助看來有些驚訝。見他猶豫著要不要明天再談,佐助朝他露出苦笑。
「少當家還在感冒。」
所以才會躺在被窩中,佐助這麼說。由於喉嚨痛,少當家現在的聲音很奇怪,但他還沒就寢。
「我無法保證明天會痊愈。」
所以您就現在說吧。佐助如此稍一探聽,鬆之助就戰戰兢兢地開口。
「其實,我想商量的是現在找上門的親事。」
「哦,我在店裏有聽到傳聞。鬆之助少爺,您似乎終於遇到良緣了。」
然而,麵對泛起笑容的佐助,鬆之助露出十分苦惱的神情。
「其實……我就是因為那件親事而困擾。」
「您說困擾,這是什麼意思?」
記得就是因為鬆之助中意對方,這門親事才會繼續談下去。
「關於這點,我以前確實曾在神社碰到玉乃屋的小姐。不對,應該說我以為我見過那位小姐。」
「以為有見過?難道有誤嗎?」
佐助一問,鬆之助口中就發出重重的歎息。他在神社遇見的確是米鋪玉乃屋的小姐。可是……「我結識的其實是次女阿咲小姐,而這門親事的對象是長女阿倉小姐。」
「哎呀,真是意想不到。」
得知這件事時,他的父親長崎屋藤兵衛為了避免事態變複雜,打算暫且回絕這門親事,但是狀況早已足夠混亂了。
「老爺有告訴玉乃屋老板我弄錯人的前因後果,但是……」
即便玉乃屋老板知道這件事,他依舊沒有說出要取消親事。
「聽說阿倉小姐和少當家一樣,身體相當虛弱。」
阿倉似乎曾被醫師診斷無法長生。難得有這門親事,若他以弄錯人為由回絕,阿倉又會大病一場。
「玉乃屋老板說這也是種緣分,他無論如何都希望長女能嫁人,所以問我能不能幹脆就娶了她。」
聽到他這麼說,藤兵衛也難以回絕。但是考慮到鬆之助的將來,娶個孱弱至極的妻子也會令人困擾。聞言,玉乃屋老板甚至說出驚人之語。
「他甚至說假如阿倉小姐早逝,再娶阿咲小姐就行了。」
「那位阿咲小姐是她妹妹對吧。阿咲小姐同意這個提案嗎?」
「不曉得……」
麵對佐助的問題,鬆之助眉頭緊鎖。
「然後呢,鬆之助少爺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
佐助望向鬆之助的臉。鬆之助靜靜搖頭。此時,被窩中響起小小的聲音。
「你拒絕了嗎?」
鬆之助聞聲蹙起眉頭。
「少當家,你今天喉嚨的狀況好像也相當差。請你乖乖喝下佐助先生送來的湯藥。」
用充滿關懷的眼神望向與棉被化為一體的少當家後,鬆之助繼續說:
「呃,我說不出『不管是姐姐還是妹妹都好』這種話。」
「難道說,是因為阿咲小姐讓你在意嗎?」
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視線朝那方向望過去的鬆之助凝視著被窩,狐疑地歪過頭。稍微揚起一邊眉毛。他說:
「不是那樣,而且我也隻在神社遇過阿咲小姐一次而已。」
但是阿咲的事情不知為何懸在心上,導致他沒辦法繼續談這門婚事。他明明知道對方是大商家,也知道這算是一段良緣呀。鬆之助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前來找少當家商量。
「哎呀,看來鬆之助先生的一顆心,果然係在妹妹阿咲小姐身上呀。」
聽見佐助這樣直言不諱,鬆之助稍微紅了臉。
「不是的,呃,因為阿咲小姐是個溫柔的人。」
說起來,鬆之助和阿咲相識的地點就是神社,當時阿咲前來發願祈禱姐姐阿倉的身體能好起來。
碰巧鬆之助也來替少當家求護身符,兩人關懷病人的心情很相似。他們一同向宮司(注:領導神官及巫女的神社之長。)詢問參拜的方法、談論哪些藥湯對身體有益等話題,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聊起彼此的家庭、喜歡的書等等了。
「那時我就覺得她妤像是個非常善良的人……」
聞言,被窩裏傳出粗嘎的低沉笑聲。
「少當家,你笑起來會喉嚨痛吧。」
鬆之助說著眼神轉向少當家,臉上再度露出困惑的神色。他伸手放上棉被,狐疑地歪頭。
「剛才棉被邊緣是不是有奇怪的動靜?」
他說他好像看到裏麵有些小東西在動。雖然也懷疑過是自己看錯,但這是他第二次看到了。聽到他這麼說,佐助睜大眼睛。
「別館裏是不是有什麼怪東西在?」
鬆之助的表情很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