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是自太後遇刺,天子重病以後的第一次西朝大朝會的日子。
因為天子已經三個多月沒有朝會理政了,累積的政務太多,尚書台安排下來,大朝會需要五天的時間。大朝會的安排:二十五日是王公勳貴入朝,二十六日才是各州郡的貢使覲見,二十七到三十日則由尚書台陛前議事決政
四月二十五日上午的朝會中,天子當廷連下五道詔令,賜死十七位有謀刺太後的嫌疑的公侯及其屬官,株連五族,緹騎四出,將這些“叛臣”的五族以內的親友近千人投入詔獄。
然而天子如此的強勢,仍舊有強項的大臣不肯服軟。八十歲高齡的弘農王在得知老友被賜鴆酒以後,不顧雨勢,直奔未央宮為老友鳴冤。
此時政變在長安已經浮出水麵,糾纏不清的各派勢力都開始了正麵的激烈對撞。掌論議的大夫數十人或出於憂國憂民的本心,或受人指使,紛紛叩闕上疏,諫議天子以尚書台行權期間,政令的缺失。諫議大夫在被內監自大殿內拖出來後,便大罵奸佞趁天子重病,惑君誤國,被廷衛一手推開,從台階上滑倒,竟當場摔死。他的從事和一名有師生之誼的議郎請求將凶手投獄治罪被拒,悲憤之下,竟撞死在殿前的青銅瑞獸上。
西朝內外候召的朝臣被這血勇所激,不顧阻攔,出列跪請天子嚴懲凶手。天子執意不允,眾臣便長跪不起,叩首出血。
直到次日各州郡的外臣入朝覲見,西朝殿外,已先後有五名體弱氣虛的朝臣經不得跪著過夜寒氣和雨水猝死,三十幾個昏倒。但剩餘的七十餘名朝臣,仍就跪在雷雨裏一動不動。
嚴極站在我身後,喃道:“我素來瞧不起文臣,但有時看到他們這種赴死的勇氣,也不禁感動。”
我輕輕的點頭,道:“我們的民族,能夠屹立千秋不倒,便是因為曆朝曆代,總有這樣執著義理,雖死不悔的人在。”
雖然他們跪在這裏其實多半是受人利用,成為抹黑齊略的名聲,鋪墊幼主登基的道路的工具,但麵對這樣堅持自己心中的正道的人,我卻也恨不起來。
說話間,一名紫衣錦袍的高階內監走出來,神色倨傲的問:“誰是南州撫民使雲遲?”
“我就是。”我走了過去,細看那內監的麵相,確定他並非齊略身邊的近侍,眉目間頗有暴發戶的驕氣,心裏一動,隨他走到無人注意的宮殿轉彎處,便喚了一聲:“阿監,雲遲有件事想向您請教。”
那內監頗不耐煩問:“什麼事?”
我一挽衣袖,將腕間一枚春三彩的翡翠釧褪了下來,在他眼前一晃,但卻並沒有直接給他,隻是托在掌心裏,低聲笑道:“阿監,我問您的這件事簡單得很,就是關於南州貢納數額的變動……”
那內監一看我褪釧,眼睛頓時一亮,手動了動,但忍了下來,隻是目光卻落在了春三彩上,舍不得移開。
我暗暗歎氣——這樣貪婪而淺薄的表情,若是常年跟在齊略身邊,見慣了大場麵的阿監,哪會露出來?也隻有隨著嬪妃長居深宮之中,初掌大權,眼界剛開,被榮華迷了眼的阿監才會有。
“您知道的,這春荒征賦,南州的財稅實在支撐不起,陛下若不寬恕些可不行。您既然在駕前隨侍,想必也是精通政務,知曉陛下對南州請減新賦的奏疏的批注的,您能不能告訴我?”
我有意無意的晃動手掌,春三彩的光華流轉。那內監眼裏蒙上了一層迷醉的薄霧,不自禁的伸出手來。我在他抬頭的時候凝視著他,柔聲道:“阿監,您隻要回答我的問題,這隻春三彩就是您的。我的問題對您來說,其實相當簡單……真的很簡單,很簡單……”
那內監略有些發癡的接過春三彩,我將聲音放低,輕輕的問:“陛下現在還活著嗎?他中了什麼毒?”
“還活著,中的是毒鴉膏……”
我震駭莫名。毒鴉膏是我給鴉片起的名字,為做警示,特意加上了一個“毒”字。罌粟有極高的醫用價值,因噎廢食不可取,因此我在南州加強了種植、製藥、銷售三種流通渠道的管理,按照常理,這東西就算流落到宮廷,也應該是製成了藥的成品,怎麼可能出現這麼原始的稱呼?
是誰敢拿這東西來毒害天子?使用它的人是不是完全明白鴉片的特性?
我籠在袖間的雙手握緊,掩口低頭,掩飾驚怒。
那內監吐出這三個字,已被催眠而迷茫的眼裏也閃過一絲驚懼,我知這臨時的催眠作用有限,容易擺脫,當下輕咳一聲,給他解脫了催眠狀態,將準備好的問題問了一遍:“陛下有沒有允許南州減去新征的財賦?”
那內監接著我的問題回答:“有的,不過隻能減二成……”
那內監在半催眠狀態下感覺隻回答了我一個不重要的問題,但卻得到了一隻春三彩的翡翠釧十分劃算,心裏僅有的那點警覺又消失了,笑嗬嗬的引著我往前走。
轉過一重複廊,甬道岔口突見一張熟悉的麵孔,我怔了怔,不自禁的站住了!
那人穿著一身騎都尉的服飾,眉目姣如好女,隻是我曾記在心底的飛揚笑容已不再洋溢,嘴角唇邊,仿佛帶著淡淡的譏誚冷漠。
高蔓!
他終究還是順著家裏的安排入了官場。
六年未見,他已長成了這般模樣。
我腳步一頓之後,忍不住快步向前。他也看到了我,眼裏波瀾微動,旋即歸於平靜,不言不動的停在岔道口。
這樣的平靜,是已將我當年的傷害忘了吧?
我心頭一陣輕鬆,腳步緩了下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輕輕的走過去,行禮問安:“高郎官萬福!”
高蔓抿著嘴,沒有答話,我等了等,等不到他出聲,便隨著那內監進了西朝殿。
殿堂廣闊幽深,雖是白日也點著蘭膏,燈影浮動。我抬頭望去,不見天子正襟危坐的身影,丹墀上,書案後,擺著張雲榻,榻側懸著帷幕,隻麵向朝臣的這一麵被挽開,十二名女史內監環侍榻前,捧著巾櫛湯藥唾壺水瓶等物。這是君王抱病上朝的常態,那帷幕和女史內監在燈光下投出的陰影,恰好將天子的臉也蔽在陰影下。
我目不斜視的行到丹陛之下,行禮叩拜,奉上奏疏。
論理這時君王應該出聲免禮賜座,但我卻沒有聽到齊略的聲音,略等了一等,才聽到一個女聲道:“雲祭酒,陛下賜你田二十畝,絹十匹,錢十萬,準你辭職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