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增見大夥不再水火不容了,冰釋前嫌,還是合套的一掛馬車了,乘興對大夥說:“你們大夥喝著,俺去請付架子,唱個《******》、《大西廂》啥的,咋樣兒?”大夥一個勁兒的叫好。吉增披上猞猁皮半截大衣,水獺帽往頭上一扣,皮靴咵咵的剛出飯堂大門,吉盛“二哥二哥”的攆出來,“二哥,你真行!粗中有細,還會演戲,三下五除二,耍得大夥全來了興致,煙消雲散,全降服了!你要不來,這場戲俺還不知道咋收場呢?你算給俺解了圍了,俺正愁俺下不來台呢,你這一咋呼,蘇師父把話往回一拉,都不失麵子,還長了俺的威望,皆大歡喜!你沒瞅才剛呢,凶得就跟老虎媽子似的,橫著能把俺吃嘍!俺也是短煉,火氣來的太快,直往嗓子眼兒攛兒,沒沉住氣,鬧得幾個老把式都要跳槽走人。扯耳朵腮動,咱鋪子的小年輕,都是幾個老把式的徒弟,呼呼啦啦還不全散羊了?這大舅知道還不知咋樣兒呢,怪罪就怪罪,反正也是化險為夷了,一場虛驚罷了。”吉增拍拍吉盛,“俺的‘大掌櫃’,回去吧,趁熱打鐵,叫大夥淘個夠。這時是籠絡人心的好機會。你別忘了,劉備摔阿鬥,那是拿心頭肉刁買人心哪?你不會喝點兒苦酒,暖暖人心哪?對個個兒割肉下手要狠一點兒,多自謙,多謀人,多拉少打,也要殺一儆百,殺雞給猴看。你這一激歪是好事兒,誰再敢找軟柿子捏了?大舅在,給他們十個腦袋也不敢哪?這些‘老臣’,都叫大舅寵壞了。這是試瓜,看是澀苦還是尿湯,初試牛刀!要不咋說呢,‘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好彈弄?大舅俺看也是一片苦心,看咱哥倆能不能單打獨奏,要不二掌櫃過來幹啥,還不是怕你壓不住茬嗎?爐火純青,還得煉呀!去吧,找付唱二人轉的架子,叫大夥好好樂嗬樂嗬。一年到頭的,淨跟臭皮子打交道了,哪有時閑哪?”
飯堂內酒意正濃,喝高了的蘇五,唱起了勸酒謠,“一條扁擔顫悠悠,兩隻筐來各一頭,一頭酒來一頭肉,我來丈人家門前,找妞妞來看妞妞,阿倆好來小妞妞,八馬雙環小妞妞,親嘴喝酒小妞妞,小妞妞呀親妞妞,妞妞小來親妞妞,……”蘇義扯下個野雞大腿趁機捅進蘇五嘴裏,大夥叫喊:“妞妞妞妞吃****!”蘇五拿酒紅的眼睛抿哧大夥,“呱嘰呱嘰”造得歡,更逗得大夥樂翻了天。
幾個老工匠和二掌櫃喝酒琢磨開了。吉家這兩玩意兒,也跟吉老大一樣猴精。老二平常瞅著啊,粗箍圇墩的,虎巴鼟,到真章時,還真是一張作鼓皮的料。你瞅他好像瞎折騰,弄個不著調,攪大醬缸似的瞎攪混,還真是擀麵杖對棒槌,鹵水對豆腐,可還真靈!
男的醜,女的浪,吉增弄來的二人轉,唱得殷氏皮貨行的夥計們一夜樂到大天亮。
也不知誰家一隻凍啞嗓子的大公雞,扯著蒼老破鑼沙沙的高嗓門,打破寒冷寂靜的早上。隨之,此起彼伏,此消彼長,響起一片群雞爭先恐後的雞叫聲。雞叫三遍了,老天才慢慢退去凍得灰蒙蒙的一片灰皮,亮光從東邊老山頂上徐徐散開,幾朵老年斑似的魚尾雲,懶散地飄浮在凝固的灰白天空中。鎮子北麵的老墳圈子裏,長著十幾棵老的不能再老了的東倒西歪的老歪脖子榆樹。老榆樹下有幾座漂著浮雪拿凍土塊兒壘砌的新墳,幾十隻或者上百隻老鴰,從樹上窩裏飛出來,盤旋在老榆樹幹枯樹枝上的上空,然後,又紛紛滑翔降落在新墳頭上,張著吃過腐屍叨啄過凍骨的大嘴,迎著颼颼地老西北風,“哇哇”帶著陰森的恐怖叫個不停。
老鴰的哇哇叫聲,傳向荒蕪廣袤的雪原,被冷冽的老西北風撕得七零八落,在滴水成冰的嚴寒隆冬的早上,顯得那麼的悲涼淒慘,讓人聽了,渾身怵怵的雞皮疙瘩都緊縮成小小石粒兒,一不小心碰一碰,都會灑落成沙灘。東北民謠說得好,‘清晨老鴰哇哇哇,不知哪家白刷刷;不是孩子哭就是老婆叫,白皮兒棺材披麻又戴孝;凍死鬼老藥罐,鬼門關去報到。
老墳圈子衝鎮子北的東城門道旁城牆根兒有個用木板釘的小廟,有二尺來高,一尺多寬,歪歪扭扭,破爛不堪,供奉一個牌位,是安葬已故親人祭鬼魂的地方。
在小廟前,雪地都凍得裂開了口子,像呲牙咧嘴的小鬼要吃人似的張著七裂八瓣的大嘴的地上,跪著一個衣裳襤褸的老太婆,蓬亂的花白頭發上係著一塊破破濫濫的不知啥顏色的鋪陳。老太婆身旁跪著一個埋埋汰汰的小大孩兒,看上去也就十拉歲的光景,兩隻凍得紅蘿卜的小手,握立著一個靈當幡,在凜冽的寒風中搖蕩,發出嘩嘩啦啦碎噪聲。老太婆和小大孩兒凍得渾身發抖。老太婆哆哆嗦嗦點著幾張黃塋紙,風太大,點了幾次都沒點著,小大孩兒放下靈當幡,兩隻小手扯開破棉祆的衣大襟,燕子展翅似的,露出一根一根的肋巴骨,拿身子擋著風。老太婆就在小大孩兒的胸脯前點著了黃塋紙,用根秫秸杆兒摁著放在地上,又把僅有的十多張黃塋紙放在上麵燒了。一股小煙泡在從空曠的雪地上打著穴,拔地而起,飛速旋轉到小廟前,卷走了紅陰陰的紙灰。紙灰亂飛亂舞地刮向空中,轉眼間升向高空,全無一點兒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