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德解開豬蹄扣,掰開豬腿,冬至拿刀劃開豬肚皮,掏出五髒六腑,拽把蒿草刮擦刮擦豬膛子裏的血。吉德解開草料袋兒,將包著蠟油紙的十枝駁殼槍一枝一枝的遞給冬至,冬至又一枝一枝裝進大肥豬的豬膛子裏。吉德最後掏出子彈盒,“隻有這一百發子彈,每支槍十發,打死十個鬼子,俺這份心就算沒白費?” 冬至接過來掂了掂,“德哥,你瞧好吧!” 說罷塞進豬膛子,吉德隨手拿縫麻袋的大角針和根繩子,兩人將豬肚子縫上,又用草料袋兒套上,挪到江坎上。
累得兩人坐下喘口氣,就聽小楊樹林的小毛驢嗚哇嗚哇的怪叫,嚇了兩人一大跳,迅速臥在蒿草裏,隻見兩顆綠熒熒的寶石樣的東西,一點兒一點兒的向殺豬的地方移動,緊接撈著靈光一閃,豬燈籠掛兒就消失在夜幕中了。
“唉,弄了半天虛驚一場,老狼也來湊熱鬧?”
“虧得有燈籠掛,要不還不奔大肥豬來呀?快點吧冬至,弄到船上再說?夜長夢多,一會兒真的狼來了,可就惹大麻煩啦!”
老魚鷹把舢板子劃過來靠上了岸,吉德和冬至把死豬抬上船,老魚鷹叮囑冬至幾句,就把船交給了冬至,冬至慢慢把船劃離了岸,駛向大流,漸漸被黑浪送向遠方。
嗒嗒的小毛驢馱著咧嘴兒叼著旱煙袋笑的老魚鷹,吉德牽著小毛驢也嘿嘿地傻笑。老魚鷹拿煙袋鍋敲了吉德腦瓜兒一下,“你還覥臉笑呢你啊,你魚鷹奶奶還不知咋嘮叨呢?心疼白瞎一口大肥豬沒撈著吃,白添活草上飛那家夥了?嗨,有口福不怕舌頭短,沒口福舌頭再長也白搭?眼饞呐咱淌哈拉子吧,誰讓咱是你爺爺啦!”
吉德嘿嘿的,頷之而已。
吉德手裏拿把竹蘭梅菊紙扇,灑然的時展時攏的把玩兒。一身的薄府綢白色便裝,清涼幹爽。一條金光閃閃的懷表掛鏈垂在胸兜和紐扣間,明晃晃的耀眼。腳穿周氏皮貨商行醜虎牌三接頭白色皮鞋,利落大方。一副瀟灑倜儻,英俠氣爽的派頭。吉增一身的黑緞短褂,腳穿千層底黑緞鞋。胖臉兒灰暗有些塌腮,小胖兒夭折的陰影還深深的刻在腦門上。胡子也沒修整,挓挓煞煞的,跟在吉德身後,一副桀驁難馴,玩世不恭的樣子。吉盛穿著藍色絲綢長袍,腳穿黑麵布鞋。膀在吉德身邊,一臉的春風,白淨灑脫。由掌門的二掌櫃和跑龍套的牛二陪著,到各櫃上走走看看,見著熟客打打招呼,嘮上兩句嗑兒。來到米麵櫃上,人群攘攘,夥計們忙活給主顧們稱米約麵。正趕上櫃頭和一個老頭吵吵鬧鬧的發生爭執,吉德在一旁聽清楚了咋回事兒,上前和老頭搭話,“老爺子,強咕啥呢呀?櫃頭,咋能和老人家這麼說話呢?俺說過多少回了,待客要和藹親切,主顧是咱衣食父母,咱要尊為上賓。撐尺撐升,童叟無欺,是咱德增盛商號操守的德行,你咋能……啊老爺子,咋回事你老說說看?” 老頭餘氣未消的衝吉德說:“這個兔崽子,拿狗眼看人,把俺當趕腳的了?說俺窮酸小老樣兒,吃不起義興源雪花麵粉還撐大屁眼子,你還耍啥,窮橫啊?你是老大吧,俺跟你說老大啊!俺原先也有十來坰地,都是黑油油上好的熟地,那麥子春天那場綠油油的可稀罕人兒了,伏天一暴熱,那麥子黃澄澄金燦燦的讓人都沒法稀罕了?可,可俺一眨眼那功勁兒,日係人的開拓團看上了,愣是帶槍夾棍的搶了去,一坰地就給一塊錢,那不是搶是啥呀?一坰地一百二十塊都不止吧,再帶上就要割下的麥子,那得多少銀子啊?俺沒法呀,在下坎漂垡甸子倒飭了一坰來地,插上了水稻,誰成想還沒等收呢,又讓日係人相中了,弄了幾個琉球人,拳腳一頓給俺胖揍,活拉拉搶去了。俺實在沒轍了,上哪找北去呀?俺跳江的心都有啊!他娘的俺一琢磨,皇天在上,俺渾身是理,幾隻小螞蚱還鼓搗翻了天,告他娘的。俺找上衙門,狀沒告成,還惹了一肚子氣,窩了一心的火?把門的警察說俺,你是吃錯了藥還是搭錯了筋,腦袋浸老太婆尿了咋的,你好大的豹子膽呐,長幾個腎子兒你,滿係人敢狀告日係人,這衙門口是你進得的?趁還有口氣,想啥吃買點兒啥吃吧啊,別咽不下這口氣噎死了?俺一尋思也對,這年頭告啥告啊,哪朝哪代的衙門不是有理無錢別進來。今兒個更甚了,俺告的是誰呀?皇上瞅見,都繞著走的日係人。俺劃啦劃啦兜裏俺挑水掙的幾個子兒,買點兒好麵,孝敬孝敬俺老娘。都八十了,她這一輩就貪饞這一口麵。市廛(chán)裏俺轉了一圈兒,沒有俺看上眼兒的好麵,都糠糠麩麩皮蝦的黑黢黢的。日係人開的鋪子俺也去了,那麵白是白,也細發,俺看沒啥大筋兒性,就像東洋娘們臉上擦的胭脂粉似的,一顛喝就掉渣兒,俺一瞅就惡心,一股胭脂粉味似的。俺想德增盛是咱鎮上大商號,人緣又有口皆碑,準有好麵。這不,俺進門一眼就叨上了義興源的雪花粉,滿心的約它五斤,擀頓俺登州府的細絲麵,再拌上黃縣的甜麵醬,俺娘瞅一大家子人逮逮的逮它一頓,那得高興成啥樣啊!俺沒想到啊,十三個子兒的麵,你那夥計非要俺十五個子兒的錢。這價俺知道,是一天一個價?俺好說歹說他就是不幹,還損噠俺,俺能沒火嗎?人哪三窮三富過到老,誰把誰一碗水看到底呀?等那草上飛魚皮三把小日本趕跑了,俺把俺的地都要回來,俺還愁一口麵嘛?”
吉德聽完老頭一席話,心裏有一種黑瞎子敲門,熊到家了的義憤。雖然老頭攤的都是無能為力的窩囊事兒,但他不硬挺窩囊,敢拚上老命驏(chǎn)騎馬,他活的一點兒不膿胎兒,有孝心,有誌向,有骨氣,有企盼。吉德從老頭身上看到一種精神,不屈不撓!白天不知夜的黑,沉湎於屈辱,不爭不抗,得過且過,任人宰割,還大有人在?
二掌櫃在一旁瞅見吉德繃個臉兒沒吱聲,就知道又犯了善心病。完全摸透吉德心思的二掌櫃,忙對櫃頭吩咐說:“快給老爺子約五斤雪花粉,大東家孝敬的,分文不取。這麼大年紀,還有這份孝心,難得啊!櫃頭,給老人家賠禮道歉啊?罰不罰你,看你態度?” 櫃頭忙迭的給老頭約好了麵粉,又當麵誠懇地向老頭陪了不是。老頭感激像啥似的,擎著淚花走出門。買糧的老主顧們看了,摻雜各種想法,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