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盛進門就嚷嚷:“俺大哥咋樣啦,能側躺了?老郎中真是妙手回春呐!哎,老郎中,真叫你說著了,這盤尼西林油真難淘換?醫院裏住滿了從戰場抬下的傷兵,俺找到俺認識那個大夫一說,白搭白!他們還犯嘀咕呢,哪有那玩意兒給咱呐?俺一琢磨,踏破鐵鞋也要找啊,救俺大哥命要緊啊?各家中西藥鋪子俺跟大龍跑了大一圈兒,浪花滾石頭,白扯!俺這下可是掉進冰窟窿眼兒,涼透了!老天也可憐苦心人,天驚石開!你說咋的,俺在回來的道上,魂不守舍的,大雪片兒的天,黑瞎瞎的不見人,晃然撞上鬼了,挨了一句罵,‘你眼睛長到屁股上了?死鬼!’這一罵,俺倒一驚一喜,你說是誰?妙手回春中藥鋪子的老掌櫃。他鋪子不也叫農會當地主老財挖浮財給沒收分了嗎,可沒抄家。他去給他搬到他老弟家有病的老娘送點兒過年餃子,回來正愁沒錢給他老娘抓藥呢,就叫俺給撞上了?這也無巧不成書的巧事兒,他問,俺一學,天下可憐人,可憐也可憐人,他就叫俺到他家去,俺就跟他去了。進了屋,他神叨叨的又插門又擋窗簾的,翻箱倒櫃,從一個破匣子裏紙包紙裹的拿出八支盤尼西林油。俺的娘喲,當時沒把俺驚嚇死,頭發茬子都豎起來了。他往俺懷裏一塞,‘拿去,救命要緊!’俺說忘帶錢了,多少錢,趕明兒送過來。他說,‘牙磣!要賣早賣了,還等到你呀?俺和老大搭夥搞藥材這些年了,這是救他命,多少錢能換來呀?俺不便看他去,叫他保重,總有出頭的日子,不能老鬧扯下去的。’臨走他告誡俺,這是禁缺藥,打針得找個妥帖的人,公家人不能用,跑了風,他就完蛋了?俺一想是這麼回事兒,找誰打呢?這裉節,俺腦袋瓜子轉了一百八十個個,想起一個人。誰呀?……”
“我呀啊!”隨著這一聲清脆的附聲,大龍身後跟著一位高挑個兒靚麗的十七八大姑娘,“你,老楞的老丫兒?”五龍驚詫的脫口說。“嗯呐!老同學,上了幾天省城一中,就不認識了?咱倆可是相好過,緩的凍蔥,你想甩大蔥鼻涕呀?咱如今是支前救護隊的護士,打針換藥咱可是行家裏手?哧!”老丫兒說著話,脫下外套的羊皮軍大衣,從露出鼓溜溜的胸脯懷裏掏出一個搶救包,放在炕上打開,“咱怕針頭針管凍涼了,懷裏熱乎。盤尼西林這藥粘稠,不至於凝固在針頭針管裏不好打。藥!”五龍脹著通紅的臉,捅捅吉盛,吉盛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遞給老丫兒,老丫兒看看,又晃晃,拿碘酒在鋁泊蓋兒上擦擦,針頭紮進藥瓶裏抽出一半的藥,朝天擠出針管裏的空氣,拿過吉德的手用碘酒擦擦皮膚,打進一滴藥鼓起個小包包,“大叔臉夠白的,失血過多,得好好補補身子。試敏做完了,等二十分鍾,沒反映就可以打針了。哎老同學,咋不去當兵呢?可火啦!”老丫兒的言行,叫小魚兒想起他爹老楞來,這孩子跟他爹老楞一樣的直筒子,倒還有個姑娘細膩纏綿的細心。五龍搓著雙手掌說:“學校也動員了。俺還差半年就畢業了,沒報名。”老丫兒亮著紅噗噗的臉,大方地說:“五龍,青年人要靠進組織,要求進步,不能念老本經,還當闊少爺呀?大叔的遭遇,都怪那“四黑麻子(麻坑哥四個,人送的外號)”有錯的一麵,不該打人,還打成這樣?這得向組織上反映,製止這種行為。不管地主、資本家都是人,是有人格尊嚴的。有啥大錯,打人肯定是不對的。另一麵吧,大叔也不對,該交待的就交待唄,扛是扛不過去的。啥都交待清楚了,政府會寬諒的。人還要活,路還要走,退一步海闊天空,啥大不了的事兒呀?我打小就敬畏大叔,人做的正,道走的直,行啥事大氣,仗義疏財,明白人。我就衝著這,才大膽的私下敢來給大叔打針。等大叔醒過來,五龍你勸勸?”五龍說:“老丫兒,你開化了。你看俺爹會……”老丫兒說:“五龍,你別擔心?戰場下來的傷兵,缺胳膊斷腿的,開膛破肚的多得是,不都搶救過來了嗎?活下去的意誌不垮,小鬼也規避三舍?有華老前輩在,這點兒小病小災的不再話下,你說是不老前輩?”華一絕山羊胡兒一撅,“這丫頭,嘴可夠橛子的,把老夫拴上了?哈哈!”老丫兒打完針,說有事兒,叫五龍送她回醫院。
大年初一這天發生了很多戲劇性事情變故。
吉德喝了華一絕的一付湯藥,老丫兒的早晚來回兩次往返按時打針,又有硬撐幹巴強的吉殷氏和一如既往的殷張氏的精心嗬護,還有小魚兒跟家人的熟心照料,雖還背疼如氈針,咳血不止,過了晌午,就能支撐著坐起來,就著鹹芥菜絲兒喝點兒大棗和小米熬的米湯了。
殷張氏和大夥一樣一宿沒睡,一大早頂著小清雪花,耙唧一雙小腳兒,蹚著大雪殼子回趟家,糗來了一根長白山老人參和清熱、行氣、止痛的雲南靈香草等補品,叫豔靈把靈香草熬水給吉德喝了,果然疼痛減輕不少。
文靜師太上半晌庵裏做道場,聽香客說吉德出大事了,好懸沒釘死凍死,被他兄弟兒子救回,命懸一線,生死未卜。還聽說二掌櫃向縣長黃大寒自首,成認德增盛商號藏匿的貨物和吉家隱藏的細軟是他領人幹的,與吉德無關。起出的東西成大車的拉到縣府的大院,堆了大半院子。二掌櫃被公安請到局子裏,蹲了小班房。文靜師太心亂如麻,都長了草,強靜下心來,下午晌兒一做完道場,就由心焦如焚的大丫兒,攙扶蹚著大雪,深一腳,淺一腳,直奔吉德家。一邁進門,冷個臉,誰也沒跟誰吭聲,上炕連鞋都沒顧得脫,就拉著吉德的手號脈。吉德叫聲“娘”就喑噎流淚。號完脈,文靜師太閉目掐指嘴上咕囔一陣子,從煙色老尼棉袍兜兒裏掏出紮滿銀針的小包,忙活給吉德針灸。施完針灸己是一頭的大汗,這才說話,“我從脈象上看,德兒皮肉傷沒啥大礙。傷神及肺,人疲心乏,這是主症。除華一絕湯藥調理外,敗火的西藥作用很大。反之,經脈不通,肺火外攻,發燒不退,那對其外傷愈合不利,內外交火,病症就會適延誤時日。我才用明朝徐鳳針灸治療配穴靈龜八法給德兒行的針,最能打通人體各路經絡,經脈一通,萬病皆休。此法以十二經脈通於奇經八脈的八個穴位,列缺、內關、外關、後溪、公孫、照海、申脈、足臨泣為基礎,結合八卦、洛書的數字,隨天幹、地支的輪回,逐日按時推算人體氣血運行中盛衰情況,以此作為取穴的依據,與子午流注針法同屬按時配穴法。針灸十天,打通經絡,準奏大效。”殷張氏說:“大姐,那年俺還不知你和德兒倆的底裏,他昏迷不醒多少天,你一直守候在旁行針,用的也是個法子吧?”文靜師太說:“嗯呐!此法我潛心研究多年了。那會兒,麵上是行醫救人普渡眾生,心裏擱的是一塊肉。骨血的關係,修行這些年,袈裟裏裹的還是俗子凡胎,修煉不到火候,這輩子恐難成佛啦!”吉德淺笑的說:“娘心中有佛,人佛同心,天地合一嘛!”文靜師太親切的說:“自打你的出現,我是死灰複燃,再也靜不下心了?嘴上念佛,心裏老牽掛著你。這再次出家出的,後悔也來不及了?隻有身在佛殿,心在民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