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須行故道,誰人定風波(1 / 3)

古道熏風駿馬,一路馳騁,此處便是天涯。

“師姐,你在樓裏太久,馬背上怕是呆不慣了吧?”沈南枝一馬當先,身形隨著馬背奔波起伏,連笑聲也沒的大了幾分,南疆女子特有的酥甜糯軟的嗓音,被和風一揚,聽得人從耳道到心窩都醉了三分。

“好一個美人上馬馬不支。”蘇曠偷笑。

“姓蘇的無賴,我一聽你那跑江湖的腔調,就知道沒一句好話。”沈南枝笑吟吟地回頭:“你又在編排我什麼?”

蘇曠連忙正色:“我說,道路崎嶇,沈姑娘理應節省馬力。”

冷箜篌眼裏的笑意越來越濃,這一對活寶倒是天生的絕配,隻是可惜了……她眼珠一轉:“小蘇,眼看漸近敦煌,你說,沈東籬一門心思地避開咱們,怎麼尋他?”

蘇曠揚眉,策韁,微笑:“放心,沈菊花這樣的角色,我再找不到他,從此之後就把蘇字倒過來寫。”

蘇曠沒有說錯,道路果然越來越是難走,幹透皸裂的土地被駝馬踏碎,又在烈日下堅硬如鐵,漸漸有了戈壁砂土寸步難行的架式,行至艱難,不得不下馬緩行,兩個姑娘穿的都是輕底薄靴,沒走多遠,腳底已磨出水泡,尤其是沈南枝,早就叫苦連天。太陽一分分移至正中,火辣辣的,幾乎要汲幹人身子裏每一滴水分,沙塵彌漫中,遠方小鎮的輪廓漸漸露出,待得三騎一路駛近,“陽關客棧”四個大字就赫然在目了。

陽關客棧是敦煌方圓百裏最大的客棧,黑漆漆的招牌據說已經掛了百年,燙金早已剝落殆盡。三人還沒走近,駝馬溺溲的臭氣就撲鼻而來,夾裹在晌午的油煙氣和劣酒特有的香氣裏,讓兩位姑娘眉頭當時就是一皺。

蘇曠昔年辦案也曾到過此地,陽關客棧也盤桓過數次,看見冷沈二人的神色,微微笑了笑,當先跳下馬,對著店門口照料往來客人馬匹的漢子招呼:“老賀,給騰間雅座出來。”

那漢子正牽馬要拴,一見蘇曠,先是愣了愣,旋即大呼小叫開來:“小蘇!嗬呦——你可有日子沒到了,找到老婆沒有?”

蘇曠笑眯眯沒了正形:“喏,咱不帶就算了,要帶就帶倆。”

那漢子實實在在地瞅了兩個姑娘一回,用人人聽得見的耳語大聲說道:“那個胖的好——瞧這腰,嘖嘖,這屁股,準能生個大胖兒子。”

沈南枝早就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卻見蘇曠依然摟著那個髒兮兮的男人一臉嚴肅:“老賀,我這倆老婆都是南邊嬌滴滴的女人,愛清淨——你幫襯著照顧點,我去去就回來,晚上請兄弟們喝酒,啊,人都給我招呼齊嘍。”說著,已經一溜煙跑得沒蹤沒影,姓賀的男人不知就裏,隻顧殷勤地朝裏招呼:“請請請,小蘇跟咱可是過了命的交情,你們來這就跟回家似的。嘿?你們倆怎麼著啦?不高興?小蘇這人就是窮了點,不過人沒話說,跟了他可有的享福咧。”

陽關客棧的馬欄就在大門前,醃臢得緊,沈南枝和冷箜篌踏著一地汙物,一路皺緊眉頭走進一樓大間,那大廳是結結實實的巨木撐起,足足可以容納百十人一起用餐,沈冷二人一走進去,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男人們眼睛立即直了——這風沙之地,哪裏見過這樣俏生生水靈靈的丫頭?離的最近一桌合坐七八條漢子,當中一人禁不起夥伴攛掇,捧著酒碗就向兩個姑娘走了過來。

沈南枝正要發難,老賀已經虎著臉擋架:“這位爺,喝您的酒,這兩位姑娘是咱陽關的娘家人,吃不住您老一驚一嚇的。”

這話一出口,本來直刷刷朝著二人打量的目光收回了七八成,那個起身敬酒的漢子也訕訕笑著退了回去,這敦煌本是西方的要塞,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誰也不願意得罪了地頭蛇,平白的下次不好往來。店大欺客,也有店大欺客的道理。

踩著厚木台階一級級上樓,鞋底的灰塵就這麼落進底下增桌的茶飯裏,那些漢子渾不以為意,依舊大吃大喝十分豪邁,都是遠行人,本也沒什麼講究。沈南枝看在眼裏,將大小姐的嬌氣收斂了三分。再看二樓上,稀稀落落並無多少客人,一來是雅座價錢貴了不止一倍,二來但凡打尖住店的,總願意在人群裏聽聽雜聞趣事,探聽下道上消息——是以臨窗一桌隻有個白衣文士,喝得酩酊大醉,長袖拖在油汙之中,一隻手兀自持著竹筷敲著酒杯,酒杯已被敲倒,篤篤篤的,聲音很是難聽,隻聽那文士長腔短調地嘟噥著:“老退何曾說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寬:便支香火真祠俸,更綴文書舊殿班。扶病腳,洗衰顏,快從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世渾容易,使世相忘卻自難……”

冷箜篌噗哧一笑,這樣的人物幾乎是西北酒樓的標誌性風景,多半穿件不灰不白的衣裳,臉上作些悲憤疏狂的神態,嘴裏哼唧些太白稼軒的句子,有氣無量,三杯兩盞當即醉倒,歌哭叫罵,唯恐旁人不知他不如意——所謂不如意,也無非是功名未就——登天的梯斷了,偏又不肯在地上跋涉。這樣的人,在朝廷廟堂文人騷客圈裏或許還有人一掬同情淚,但是到了真刀實槍的江湖,不外乎就是一隻不會武功的肥羊而已,恐怕出了陽關客棧,就難保下命來。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肥羊偏偏在這個時候睜開眼,想必美色亦可佐酒,口舌清晰了些:“嘿嘿,兩位小娘子……環肥燕瘦,纖穠適宜,妙!妙!妙!”

沈南枝今天被蘇曠占足便宜也就罷了,這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醉鬼居然也敢占她便宜,叉著腰就罵道:“非禮勿言非禮勿視,你爹媽沒教過你?”

“粗鄙!”肥羊鄙視地掃了她一眼:“德容工言無一俱全,遠不如那邊小娘子文靜賢淑。”

冷箜篌冷笑一聲,右手急揮處,桌子上的一雙碗筷已經向著那文士口中打去,破空嗚嗚有聲。沈南枝本來氣得麵紅耳赤,一見師姐動手,反而伸手將碗筷抄下,愕然道:“師姐,他不會武功。”

冷箜篌奇道:“咦?”咦——沈南枝昔日可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主兒。

沈南枝卻自然而然:“蘇曠說,闖蕩江湖,我行我素恃武而驕難免被人瞧得低了,遠不如胸懷磊落寬以待人的好——這人喝多啦,他嘴裏不幹淨,我罵他兩句也就算了,師姐何苦要他的性命?”

冷箜篌抿嘴一笑:“蘇曠蘇曠,你四德無一俱全,三從倒學得不錯。”

“師姐!”沈南枝臉蛋通紅,偏又正色道:“人生在世,總要從善如流,蘇曠言之有理,我便是要聽。”

“沈小姐背後也會誇人,難得啊難得。”樓梯上,蘇曠拾級而上,連連拱手:“豈敢豈敢。”

他自顧自走到那文士身邊,拉起他衣袖:“兄台,衣衫汙了,早早回去休息吧。”說著,將他拖在油水中的衣袖撕了下來,對老賀使了個眼色。

老賀翹了翹拇指,強行扶著那文士退下,那文士想必醉得狠了,又大聲叫起:“此身忘世渾容易,使世相忘卻自難……”老賀隻是譏笑,沈南枝兀自生氣,冷箜篌淡淡的並無言語,蘇曠神情卻是一動,似乎心有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