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書(1 / 3)

王燕子二十九歲,在衛城出版社當編輯。

看上去,王燕子的長相有幾分草莽——1.80米的大個兒,絡腮胡子,大手大腳,其實他是一個溫軟的男人,說話有點女裏女氣,甚至經常臉紅。

並且,他有一個很細致的習慣:每天寫日記,從沒間斷過,一頁頁記下他那些平凡的生活流水賬。

無論什麼事情,如果太執著了,就讓人覺得有點怪。一次,他和我一起出差,到賓館住下之後都半夜了,他非要出去,我問他去幹嗎,他說他的鋼筆不見了,寫不成日記了。我指了指茶幾上的鉛筆說,用它吧,這時間商店都關門了。他笑了笑,說:“鉛筆的痕跡會被磨掉的。”

然後,“噔噔噔”就下了樓,將近一個鍾頭才回來,看來他跑了很遠的路。他買回了一支圓珠筆,在一隻雪白的日記本上埋頭寫起來。

我發現王燕子另一個更古怪的毛病,是在三個多月之後。

這天,他做責任編輯的一本書在印刷廠要開機,卻出了點緊急情況——版權頁上,責任編輯的名字應該是“王燕子”,卻寫成了我的名字“周德東”。必須趕過去改正過來。我是王燕子的部門主任,趕緊給他打電話,卻關機了。當時都半夜了,我隻好到他的住處去找他。他住在出版社的宿舍裏。

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隻有路燈下蟋蟀在鳴叫,在爬動。我走進一條胡同,前麵不遠就是他的宿舍了,看到一個人影兒迎麵走過來,身體直撅撅的,腳底下卻無聲。我覺得此人有點怪異,就停下來觀望他。他走近之後,我發現,此人正是王燕子。

有人通知他了?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王燕子!”

他似乎沒聽見,蹲下身去,撿起了地上的一個東西,嗅了嗅,然後掛在了腰帶上。那是一隻女人的破靴子。

他站起來,繼續走過來,走到我麵前的時候,視而不見,好像去赴一個什麼約會。

我猛然意識到,他在夢遊。

在夜色蒼茫的胡同裏,看到一個如同行屍走肉的夢遊者,那感覺讓我有點發冷。尤其他是一個我認識的人,平日裏那麼靦腆,而此時完全像換了一個人。

我悄悄尾隨他,看看他到底幹什麼去。

走著走著,他突然回過頭來,我躲閃不及,就停在了胡同中央,愣眉愣眼地看他。他的目光從我的身體穿過去,似乎在看胡同的盡頭,終於,他皺了皺眉,轉過身去繼續朝前走了。走出胡同,他拐了一個彎兒,走進了黑暗中——那條胡同沒有路,好像叫光明胡同。

我加快了腳步跟隨他。

他來到一棵樹下停下來,樹下有一張石桌,上麵刻著象棋盤,還有兩隻石凳子,那是老人們下棋的地方。他在一隻凳子上坐下來,身體直直的,開始說話了,似乎另一隻石凳子上坐著什麼人。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離他隻剩下不到十米遠,想聽清他說什麼,他的口齒很含糊,根本聽不清,隻能感覺到他的態度很嚴肅,似乎在跟對方交涉什麼大事情。我沿著牆根,又靠近了一些,從王燕子那些不清楚的話語中,隱約聽清了一句毛骨悚然的話——他對那個空凳子上不存在的人吼道:“王燕子!你要是再這樣說,我就殺了你!”

我差點轉身就跑了。

接著,王燕子的聲音小了下去,對方似乎妥協了。過了一會兒,王燕子的聲音再次大起來:“我周德東不是那樣的人!在哪兒?我帶的人在哪兒?”一邊說他一邊回過頭來。

離我兩米之外,有一棵很粗的梧桐樹,我來不及躲到它後邊了,隻能轉過身來,緊緊靠在牆壁上。

他提到了我的名字!他叫周德東!

胡同兩旁的人家都睡了,四周黑糊糊的,狗都不叫一聲。

王燕子慢慢站起身,朝我走過來。他腰帶上那隻破靴子晃晃蕩蕩,看起來很滑稽,很瘮人。他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停止了呼吸。他似乎沒看到我,在我麵前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凳子上。

我慢慢轉過身,繼續觀察。王燕子繼續同對方說話,似乎有這樣一句:“好吧,我們現在就簽約吧!”

然後,他從口袋裏掏了掏,什麼都沒有掏出來,卻好像掏出了什麼東西,鄭重地放在了石桌上,那似乎是一份文件,像模像樣地簽了字,推到對方跟前,對方似乎也簽了,他卷起一份,裝進口袋,站起來,嘀咕了一句什麼,似乎要走了……

我趕緊躡手躡腳地躲在了那棵梧桐樹的後邊。

他從梧桐樹的旁邊走過去,這次有了拖遝的腳步聲。

他走出幾十步之後,我才邁步跟隨他。走出幾步,我回頭朝後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氣——剛才王燕子那個位置的對麵,分明坐著一個人!他的臉上黑糊糊的,我卻能感覺到他在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的雙腳一下就生了根。使勁平靜了一下自己,我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舉動,一步步朝這個黑糊糊的人走了過去。

他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我,並沒有消失。

我壯著膽喊了一聲:“誰!”

他不回話,還是那樣喜眉喜眼地看著我。

我又走近幾步,猛然發現,他是王燕子!在我躲到梧桐樹後邊之後,他換了座位。那麼,剛才離開的人是誰?

我一步步後退,快步追上離開的那個人,他的頭發很長,走路搖搖晃晃。我仔細打量他的背影,確定是附近一個瘋子,聽說原來好像是個京劇演員。他什麼時候出現的?

他走著走著,在黑糊糊的胡同裏唱起來:“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一派繁榮景象!……”

我丟下這個人,躲在一隻垃圾箱後邊,繼續盯王燕子。他一個人在那裏坐了很久,終於站起身,輕飄飄地走過來了。他保持著不快不慢的步伐。這時候,那個瘋子已經不見人影兒了。在王燕子走過去之後,我閃身出來,繼續跟蹤他。

我和他處於兩個世界,卻走在同一條路上。

走進那條有路燈的胡同,走到王燕子剛才撿破靴子的地方,他停下來,把那隻破靴子從腰帶上解下來,放回了原處。放下去之後,似乎這隻破靴子的姿勢跟他撿起來之前有一點不同,他又認真地擺了擺,終於恢複原樣了,這才拍打拍打手上的灰土,站起來,繼續前行。

我一直跟著他來到出版社的宿舍。

那是二層小土樓,樓下一排房子是出版社的儲藏室,二樓一排房子是宿舍,不過隻住著王燕子一個人,其他都空著。他無聲無息地爬上戶外的樓梯,走到第四扇門前,掏出鑰匙,麻利地打開門,進去了。

屋裏亮著小夜燈,昏昏暗暗。我在黑暗處隱藏起來,想等他回到夢鄉,再敲門把他叫醒。

過了一會兒,我溜到窗下,慢慢直起身,想看看他在幹嗎。當我看清室內的一切時,再次全身一冷:他直撅撅地坐在寫字台前,在一隻發黃的日記本上寫著什麼。日記本的封麵是牛皮紙的,非常厚,大部分都用掉了。

他在夢遊的時候依然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

那隻厚厚的日記本紀錄著他在夢遊中經曆的一切!

夢遊是一個詭異的世界,我想那個世界中的一切都是變形的,跟現實世界截然不同,超出了我們的想象。那麼,他都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在他眼中,那隻破靴子是什麼東西?對麵那隻石凳子上坐著什麼人?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夢遊的人看到了什麼東西,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在夢遊狀態中的心理是怎樣的。不但我們不知道,醫生也不知道,連夢遊症患者自己也不知道——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在夢遊。可以說,夢遊是一個跟人類完全隔絕的世界,沒有人知道那裏麵的秘密。就像沒有人知道死亡之後是什麼樣子——活的人沒有感受,死了的人再也活不過來。

王燕子寫完了,他輕輕把日記本合上,靈巧地跳上寫字台,推開天棚上的一塊擋板,小心翼翼地把那隻日記本放了進去,然後重新擋好,又敏捷地跳下來,落地時無聲無息。他爬上床,平平地躺下來,關掉夜燈,屋裏就陷入了一片漆黑。

那天,我沒有叫醒王燕子,一個人去了印刷廠。處理完那處錯誤已經是淩晨三點多鍾了,不過,天亮之後我就爬了起來,來到了單位。

王燕子更早就到了。

他跟我在同一間辦公室,兩個人背對背。

他的臉上掛著謙虛的微笑,跟我打招呼:“周老師早。”

我說:“你早。”

我坐下來,輕描淡寫地對他說:“你要開機的那本書出現了一點問題,把你的名字打成了我的名字,我連夜去改過來了。”

王燕子的臉一下就憋紅了:“有這樣的事!天哪!”

我說:“下次你校對的時候注意就好了。”

他連連說:“周老師,對不起哦,讓你跑了一趟。你應該叫我去的。”

我一邊整理抽屜一邊笑著說:“你那麼忙,還要簽約什麼的。”

他愣了愣:“我昨天天一黑就睡了,簽什麼約?”

我看了看他,說:“跟夜遊神簽約啊。”

他也笑了:“您真會開玩笑。”

過了一會兒,我轉過身來,說:“王燕子,你住在單位的宿舍裏感覺怎麼樣?”

他說:“挺好的。”

我說:“過去,總編室有個人住在你那間房子裏,他說,那房子的天棚上有點問題……”我一邊說一邊嚴密觀察他的表情。

他不解地問:“什麼問題?”

我說:“一天,有塊天棚出現了裂縫,掉下一隻老鼠崽子來——就是寫字台上麵那塊天棚。”

他想了想說:“夜裏我沒聽見有老鼠啊。”

我注視著他的眼神,過了半晌才說:“那就好。後來後勤科放了老鼠藥,估計都死光了。”

我斷定,他對自己夢遊,對自己夢遊時寫的那本日記毫無所知。

聊著聊著,我又說:“最近,有個編輯編了一本關於夢遊的書,我正在審稿。你對夢遊了解嗎?”

他說:“不了解。不過,我覺得夢遊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