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海大學。
今夜的雨下得很急,男生宿舍樓裏的燈光看起來有些稀疏暗淡,就像個瀕臨死亡的人,眼睛中的光澤閃爍著,似乎在訴說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往事。
這種憂鬱天氣,總是讓人感覺煩悶,男生們大多到外麵的網吧上網“衝浪”去了,運氣好的就和女朋友在城市的某處享受浪漫溫馨。但是,所有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在大樓的陰影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黑色氣息,它們在起伏翻滾著,如煙如霧,不可捉摸。
“啊——”從樓道裏的深處,傳來一聲長得讓人擔心的哈欠。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年輕的男子在昏黃的光影中穿梭。他走到409臥室前,用力抖了抖濕淋淋的雨傘,從口袋裏摸出把鑰匙。
呀的一聲,門開了。
就在他的視線進入房間前的一刹那,屋內的黑氣仿佛有意識一般,從玻璃上的通風口飄了出去,強行融入雨水之中,從空中跌落,滲透到樓下那已經綠得發黑的草地裏。
男子走進房間四處張望了一下,確定沒有人在睡覺後打開了頂燈。他把傘丟到門口的鞋架旁,疲倦地伸了個懶腰,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
在漆黑的背景下,快速下落的雨滴反射著房間裏的燈光,仿佛一隻隻瞳孔已經擴散的眼睛,從不同角度若有所思地瞧著自己。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怎麼回事?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仿佛在這個房間裏麵隱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蜿蜒盤桓,猶如一條潛伏的毒蛇。
“我什麼時候膽子這麼小了?”宋樹森自嘲。當他的視線再次投向窗戶時,一個巨大的黑影襯著白光急速下落。宋樹森隻聽到樓下傳來一聲骨裂的悶響。
宋樹森立刻衝到窗戶前,仔細地注視著那件物體。但他隻能模糊地看到樓下的草地上有一抹突兀的灰白,逼人的黑色從地下噴薄而出。
“邢軍跳樓了!”尖叫響起,男生宿舍樓陷入一片混亂。隨著拖遝的腳步聲和眾人急促的喘息聲響起,從樓上下來的男生和撐傘在雨中行走的路人將那灰白的物體徹底淹沒。
等宋樹森到達那裏時,已經有人打電話報了警。沒過多久,幾輛黑白相間的警車呼嘯而來,警察用警戒線把周圍的人都驅散後,支起了幾個巨大的探照燈,法醫則急急忙忙地開始作屍體鑒定。
這時,宋樹森才從有些刺眼的白光中看清了一切。
一個身穿淡色襯衫,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男生趴在地上,眼鏡的碎片由於高空墜落的巨大慣性,把他的眼睛紮成了一堆黑白混雜的爛肉。腦袋偎在草地中,把下麵的草全部染成了暗紅色。嘴大張著,準備說出口的遺言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宋樹森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喉結在幹澀的氣管裏上下蠕動,發出突兀的聲響。他的心髒跳得如此之快,激烈的抖動讓胸腔不堪重負,隨時都有崩潰決堤的危險。
“這不是新聞係的邢軍嗎?”一個熟悉的嗓音從宋樹森的耳後傳來,他扭頭一看,是同寢室的汪晶。
“你認識他?”宋樹森很好奇地問道。這個時候,警察已經將屍體收殮並帶走了,圍觀的人也紛紛散去,三五成群地討論邢軍死亡的原因。
“嗯!”汪晶撇頭瞧了瞧那攤逐漸喪失活氣的血跡,“他和我是高中校友,但不怎麼熟。我剛來大學報到時見過他一次,這是第二次。”他的眼神有點兒落寞,這第二次見麵居然成了永別。
“好了好了,我們回去吧!”宋樹森正準備上去安慰他,忽然發覺腳下有個硬物。他以為是石頭,腳下一搓,一個銀光閃閃的物件從鞋底斜飛了出去,在草地上滾出半米左右,旋轉幾下就不動了。
“是戒指。”汪晶把那銀色的小東西撿起來,瞧了一眼便扔給了宋樹森。
這是一枚金屬戒指,每個棱角都反射著銀白色的柔光。它的造型非常奇特,表麵有許多類似文字的奇異圖案,而且還用浮雕的手法刻出四張人臉,分別代表了人的喜怒哀樂,很有宗教色彩。
宋樹森同時也注意到,這些人臉的眼睛全部是詭異的純黑色,似乎在這些沒有瞳孔的眼球中,隱藏著莫名的世界。
在這一刻,他感覺時間不再流動,有如森林裏的死水。而眼睛中的黑色則變成了死水中的漩渦,吸扯著周圍的空氣,以及他脆弱的靈魂。
“樹森,樹森,你怎麼了?”
汪晶發現,宋樹森望著戒指上那些黑眼睛一動不動,眼神逐漸變得呆滯起來。無論怎麼呼喚他的名字就是毫無反應,汪晶心中一急,狠狠地扇了他一記耳光。
“什麼,我剛才怎麼了?”宋樹森挨了一巴掌後才回過神來,抬起頭茫然地瞧著他,那種眼神讓人渾身發毛。
汪晶奪過戒指,說:“知道嗎,你剛才就跟中了邪似的?我感覺這枚戒指有點兒不正常,還是扔了吧!”
“別啊,我剛才是太喜歡才走神的!”宋樹森衝上前去抓住汪晶的手腕,把戒指從汪晶那抬手欲拋的掌心中奪了過來,塞進自己的口袋。
“你……”汪晶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
夜深了,宋樹森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反複閃現著邢軍死時的情形。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覺得邢軍的屍體有點兒不對勁,具體在哪裏又說不上來。他轉過身問隔壁的汪晶:“汪精衛,你說這戒指會是邢軍的嗎?”
“你要是再叫我汪精衛,小心我對你不客氣!”汪晶罵了一句,把臉轉到宋樹森那邊,“我覺得不太可能,邢軍那個人比較古板,不太可能會有這種戒指。對了,說起那枚戒指,我越想越覺得不對頭。人家都說,不要胡亂去撿那些來路不明的東西,小心引火燒身啊!”
“你想要的話開口就是,還跟我來這套!”宋樹森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說起話來陰陽怪氣的。
“靠,你小子還真是狗咬呂洞賓。當我什麼都沒說,我要是再犯賤勸你,就是你孫子!”汪晶扭曲著身子,呼吸很急促,看來氣得不輕。
宋樹森看了看他的後背,悄悄地把戒指掏出來仔細端詳。那些黑眼睛隻是些普通的黑石頭而已,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看來真是多心了。
不過,那差點兒把靈魂吸進去的黑色旋渦僅僅是自己產生的錯覺嗎?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進入了夢鄉。
不過,那四張麵具中的哭臉上,嘴角似乎向上翹了一下。
二
午夜,警察局驗屍房。
無影燈仿佛一隻巨大昆蟲的複眼,死死地鎖定了擱放在床上的獵物,夾雜著貪婪和凶狠的奪目光線卻變成了無數條無形的舌頭,從裏到外、搜腸刮肚地舔舐著每一具屍體留在世間的最後一絲活氣。
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中年男子站在燈下,仔細檢查著床上的屍首。雨後略帶濕氣的涼風穿過通風口,在房間裏肆無忌憚地流動著,濺起陣陣腥甜的味道,但它身上的溫度尚存,猶如一根剛剛吹滅的蠟燭。
幾個警察圍在屍體的四周默不作聲,無數雙眼睛盯著它,無數對鼻孔對著它。
白袍男子小心翼翼地用手術刀將死者的眼睛從眼眶中摘除,放進托盤裏。再用鑷子將眼睛中的玻璃碎片取出來,暗紅色的血液從傷口處溢出來,把眼珠包住,發出淡淡的惡臭,就像一顆千瘡百孔的鵪鶉蛋。
所有的人早已經見怪不怪,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甚至有人悠然自得地吃起打了荷包蛋的泡麵。
“徐醫師,還沒吃飯吧,要不要來點兒?”那個吃夜宵的警察含混不清地說著,還把一盒未開封的方便麵遞到了白袍男子的麵前。
白袍男子瞪了他一眼,冷冰冰地謝絕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現在不餓,還是等處理完屍體再說吧!”
那警察咧嘴一笑,識趣地閃到一旁繼續吃他的麵。
徐醫師用消毒水把眼球上的血跡衝洗幹淨。忽然,他麵部的肌肉抽動了幾下,眯起了雙眼,似乎發現了什麼。
“你們快過來!”徐醫師迫不及待地嚷了一聲,在場的所有警察訓練有素地快步衝了過去,所帶起的風掀飛了屍體上血跡斑斑的白布。
床上是一具赤裸著上身、頭骨碎裂的年輕男子的屍體,是邢軍的。
“你們看他的眼睛!”徐醫師用一根細長的金屬棒小心翼翼地撥弄著眼球,即使他的麵部依舊保持著醫生特有的沉著冷靜,但微微顫抖的手卻暴露了他此時激動的心態。
警察終於看清了眼球的本來麵目,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的眼睛怎麼全是黑色的,瞳孔在哪裏?這是人眼嗎?怎麼像濕了的炭塊?
世界上有黑色皮膚的人,可是誰見過眼睛全黑的人?
怎麼可能有這種人?
警察麵麵相覷,彼此的眼神中都流露出疑雲。
“跟我來!”徐醫師帶著警察再次來到屍體跟前。此時此刻在他們眼裏,這具男子的屍體已經變成了解決所有疑問的一把鑰匙。
徐醫師從手術台上拿起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緩緩地剖開了邢軍的胸口。
就在手術刀離開邢軍身體的一刹那,一股濃鬱的黑氣從邢軍的嘴裏和切口處衝天而起,猶如火山噴發一般可怕。眾人紛紛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防止黑氣進入體內,而他們的頭發則在黑氣的籠罩下狂亂起舞。
“大家快把窗戶砸開。”不知是誰吼了一聲,所有人隨手拿起離自己最近的物品,將封死的玻璃窗戶砸了個粉碎。
黑氣竄出窗外,消失在黑色的夜空中。
剛才那是什麼氣體啊,怎麼像活的一樣?警察望著窗外還在納悶,突然徐醫師嘴裏冒出一句話:“這個人的內髒都哪兒去了?”
他眼前的這具屍體像個漏了氣的皮囊似的蜷縮成一堆,而本應該塞滿內髒的胸腹裏卻空空如也……
“是東海大學送來的吧!”
一個中年警官走了進來,淡然地說出一句話:“又是那黑氣……”
三
宋樹森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正午時分了。
這段時間南方正好是梅雨季節。墨似的雲彩深淺不一地垂在空中,整個天地仿佛是一幅題材陰鬱的潑墨山水畫。濃重的水汽讓宋樹森渾身不舒服,壓抑的氣氛更是讓他心情煩躁無比。
“這雨已經下了將近一個月了,什麼時候才會停啊!”宋樹森用惺忪的眼睛望了望死氣沉沉的宿舍,百無聊賴地朝著對麵黃色的牆壁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隻有濕滑的牆壁麵無表情地對著他。同寢室的汪晶和其他兩個人也都不知所蹤。
“人都去哪兒了啊?一個個都跟鬼似的,走路不帶聲響。”他從腳邊拽過微潮的衣服披在身上,跳下床去。
“我記得我睡覺前明明是把戒指放在床頭的,怎麼會戴著啊?”宋樹森下床時,忽然看到指間四張臉頰一閃而過。他走到盥洗室,發現鏡子中的自己臉色有些蒼白,眼神也沒原來那麼神采奕奕了。
當他正準備俯下身洗臉時,眼角的餘光偶然瞥到離自己背後不遠的門檻旁,站著一個模糊黑色人形。影影綽綽的,充滿了神秘的氣息。
那是什麼東西?直覺告訴他,站在那裏的絕對不是活生生的人。
不是人又是什麼?
滴滴冷汗從宋樹森的鼻尖滑下來,水龍頭發出嗡嗡的空洞聲響。他渾身麻痹,如人偶般定在那裏,心驚肉跳地望著鏡子裏的黑影。他並沒有看到黑影的眼睛,但是卻強烈地感覺到這黑影正打量著他,猶如一隻饑餓的猛獸在打量著獵物。
他們兩個就這樣僵持著。時間也似乎停止了流動,掉在地上掙紮翻滾著,猶如一條瀕臨死亡的魚。
口袋裏的手機振動了幾下,就在宋樹森略一走神的工夫,黑影便不留痕跡地消失在背後的空氣之中,像根本沒有出現過一樣。
宋樹森驚魂未定地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顫聲道:“誰……誰啊?”
“是我,汪晶。你快到學校小禮堂來一下,有警察來了解情況。”汪晶說話有些急促,一反他處事不驚的作風。
當宋樹森離開盥洗室時,一縷淡淡的黑氣從門檻背陰處悄無聲息地遊移出來,鬼祟地鑽進了他的影子中……
影子似乎比原來更黑了,默不作聲地尾隨著宋樹森,像個不懷好意的歹徒。與此同時,戒指上人臉的眼睛黑光一閃,即刻恢複了正常。
學校的小禮堂裏人頭攢動,有幾個身穿警服的人在埋頭記錄著現場學生所說的一切;校長和一些領導麵色鐵青地抽煙,時不時還左顧右盼;和邢軍同班或同寢室的同學一個個錄完口供後就坐在一旁低頭不語,像一群標準的罪犯。
“樹森,到我這裏來。”有人貓腰和他打招呼。宋樹森定睛一看,正是汪晶。
他一路小跑到汪晶身邊,說:“你這麼著急找我幹什麼?”
“幹什麼?”汪晶說到這裏,警惕地望了望周圍,湊到宋樹森跟前耳語,“還不是邢軍自殺的事情,警方覺得這件事情另有隱情,所以才派人到學校來了解情況。”
“這不廢話嗎,哪個自殺的是吃飽了撐得去死的?我們學校自殺的人又不止他一個,怎麼偏偏來查他?”轉念之間,宋樹森突然從汪晶的話裏覺察到了什麼,“你的意思是,邢軍的屍體出了什麼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