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寧憨憨地笑了。
他心中漾起一陣漣漪,卻不知這漣漪催起的是溫暖還是莫名的淒楚,見她臉色不太好,擔心道:“肚子還不舒服嗎?來,多喝點熱的。”
璟寧捧著杯子乖乖喝熱牛奶,輕輕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過了一會兒,可能是坐得不舒服,又挪了挪,抬起頭,見他怔怔地看著自己,奇道:“怎麼了?”
璟琛低下頭,拿起一片吐司撕著皮,輕聲說:“怎麼這麼不愛去學校?誰欺負你嗎?”
璟寧哼了一聲:“誰敢欺負我?不過有個討厭鬼罷了。”
他無心管這些小孩子間頑皮鬥氣的事,淡淡一笑。
〔三〕
次日,雲秀成帶著十五歲的女兒雲琅來到潘公館。璟琛正聽雲升彙報當日晚飯菜式,秀成走進來,笑著打斷:“別張羅了,我帶你們出去吃。”
璟寧立刻拍手叫好,璟暄則連問舅父出去吃什麼,秀成沒急著回答,對女兒道:“怎麼不叫人,非要我拉你過來的,現在卻成了個啞巴。”
“誰說要過來啊。”雲琅俏麗的鵝蛋臉上露出惱意,纖纖素手揪著衣裙的一角,鑲著水鑽的領子閃著微光,她緊張地瞅了璟琛一眼,低低叫了一聲:“大表哥。”
璟琛溫柔一笑:“雲表妹。”
“我呢?”璟暄嬉皮笑臉道,“這丫頭眼裏隻有她大表哥一人。”
雲琅走過去拉著璟寧的手,說:“俄租界那邊新開了一家番菜館,我爹說帶我們去那兒吃。”
“好吃嗎?”璟寧道。
“舅舅選的館子,味道自是不用說的。”璟琛說著,再次溫和地看了雲琅一眼,雲琅眼中滿是喜悅。
璟琛親自開車,秀成坐在旁邊,璟寧、雲琅和璟琛則擠在後座,一路歡聲笑語。
秀成問:“阿琛,定的什麼時候去英國?”
“七月初就出發,坐船要許久呢。”
“路程不近,你暈船嗎?”
“不暈的。珠江邊出生的人會暈船,說出去就成笑話了。”
“瞧我這記性!”秀成輕輕捶了捶額頭,忽又訝異道,“咦,我怎麼記得好像你去年就說要留洋去,為什麼今年才走呢?”
璟琛無奈地笑道:“父親非要我再晚一年去,一拖再拖,他知道我並不太願意學經濟,對我留洋本是不讚成的。其實我現在心裏也還是懸著呢。”
“那你學什麼?”
“就隻想學語言,報的英文係。”
秀成點頭道:“你是長子,你父親對你很上心,舍不得你嘛。”
“我還年輕,不想太早就定下這輩子要做的事情,舅舅,說不定到時候還得靠您幫我勸勸父親,萬一臨了他又反悔不讓我走。”
秀成正色道:“求學是件大事,年輕人嘛,也該有些自己的主張。我站在你這一邊,支持你!”
璟寧大聲反對:“千萬別聽大哥哥的,最好他再晚兩年出去!”又補上一句,“這也是為雲姐姐好!對吧雲姐姐?”說著朝雲琅擠擠眼。
雲琅垂下頭:“我聽大表哥的。”
璟寧瞪著眼睛:“你不是舍不得他走嗎?那天還紅著眼睛說呢!”
“誰這麼說了?”雲琅又羞又急。
“我作證,有人為這事還哭了鼻子!”璟暄笑著插嘴。
璟琛開著車,微笑不語。秀成的目光在他俊美的側臉掃了掃,這少年膚色白皙,睫毛深長,俊朗中透出秀氣,隻有眼角的輪廓分明,有著典型嶺南人的特質,顯得親切溫和,而這溫和中完全見不到一絲風霜氣,正是年富力強、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模樣。雲秀成心想:這孩子說自己是廣東人,倒也沒什麼錯,潘家是乾隆年間就從福建遷往廣州的,他母家雖是地道的湖南籍,但也在光緒年間定居嶺南,這樣貌應當隨他母親多一些。
番菜館在俄租界,廳堂寬闊,裝潢華麗,因剛剛開業,門口擺著好幾個大花籃。秀成早訂好了位子,侍者將一行人引至二樓靠窗的空位,從有著精致雕花的大窗向外望去,暮色中隻見一片高大繁密的梧桐,映著紅色磚牆之上的夕陽之色。
就座前,雲秀成微微屈身向鄰桌的幾個客人打了個招呼,對方是一中年紳士和一個女眷,帶著兩個小孩,大的那個十三四歲左右,小的那個估計不到三歲。那紳士神情慈祥友善,向秀成微笑還禮。璟寧本玩著雲琅適才摘下的珍珠耳環,隨舅舅的目光看過去,小臉卻突然一板,彎彎的眉毛皺了皺。
雲琅問:“怎麼啦?”
璟寧撅著小嘴道:“有個討厭鬼!瞧,就是那個油頭滑腦的男孩子,我們一個學校的,叫孟子昭,頂煩人的一個家夥。”
雲琅見那小男孩眉眼秀氣,白淨斯文,穿著白色襯衫,領結打得規規整整,小背脊挺得溜直,完全是個乖孩子模樣,於是轉頭瞅了眼表妹,心中暗笑:說不定你自己淘氣去煩人家倒是真的。
“那位孟先生,我在洋行見到過。”璟暄對身旁的璟琛悄聲道,後者沒有應聲,像是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