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裝作沒收到。”子昭哼了一聲,“明天我就上你家拿去,一封信一百塊,要麼把信還給我,要麼給錢,總共算下來我從你這兒拿個萬八千的沒問題。”
他語氣半真半假,實在琢磨不透究竟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但他的眼神裏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璟寧心裏咚地一跳,把秀氣的眉毛皺起來,撅著小嘴道:“什麼萬八千,你究竟寫了多少……”
話沒說完,便被人打斷了,是她約好的方琪琪、劉程遠兩個女孩子來了,原本也是和孟子昭相熟的,嘰嘰喳喳地打招呼,不免提到報紙上說的事。子昭絲毫不覺得有什麼羞赧的,反而自吹自擂,說自己雖然身在異國多年,但中國人的血性和正義感是一點都沒有減,遇到東洋探子,自然是要出手教訓一番的,方琪琪等人知他吹牛,卻不點破,隻笑著說:“孟大少爺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好打不平,像個俠士。”
璟寧望天吹口冷氣。
子昭招呼侍者來,朝方劉兩個姑娘拋了個風流倜儻的眼色,說道:“兩位小姐隨便點。”語鋒一轉,“咱們這兒有全漢口最有錢的大人物,一會兒結賬就讓這位潘小姐來吧。”
“喂,姓孟的,你有完沒完,丟死人了!”璟寧大聲道。
“一封信一百,你還欠我不少呢。慢慢還吧。”
劉程遠奇道:“寧寧,你怎麼欠了他錢?”
璟寧道:“他就是想耍無賴罷了。”但也怕子昭再說些冒失話出來,胡亂點了些茶點,將這話題給岔開了。子昭看著她隻是笑。方琪琪打趣道:“孟大少,瞅著我們寧寧傻笑什麼啊。”
子昭正色道:“有三年未見潘大小姐了,我覺得她真是越發的,嗯,越發的……”
“越發怎的?”兩位女孩子捧腮笑問,璟寧卻知道他定說不出好話來,黑著臉不吭聲。
子昭笑嘻嘻道:“越發的尖。”
湖北人說一個人會算計,總說“這人幾尖呃”,子昭語中的“尖”就是這個意思。他在笑璟寧搶著點單,是心裏在算計,生怕兩個朋友多點了。璟寧脖子都羞紅了,欲待發話還擊,方琪琪接口笑道:“潘小姐節省,我們大家都清楚的。人家是要省錢攢嫁妝呢。”
璟寧嗔道:“再瞎說八道,以後別想借我哥的車坐。”
方琪琪道:“你嚇不到我,我啊,以後不坐潘大哥的車也沒關係,我坐大鈞的豪華大遊輪。對吧,子昭?”
子昭問:“你說她攢嫁妝,攢什麼嫁妝?”
方琪琪以為他定是又想找機會開玩笑,便朝左側揚了揚頭,俏皮地道:“有人都去潘家求婚了呢。”
子昭看過去,見那邊不聲不響坐著一個年輕男人,白襯衫的扣子一直扣到領子最上頭,袖子平展,頭發二八分,梳得光光的,眼睛細長,麵頰敦實。孟子昭一愣,脫口叫道:“徐德英?”
璟寧低聲道:“姓孟的,警告你,別把他招過來啊。”
話音未落,徐德英已款款走了過來,徑直走到他們跟前,朝子昭伸手,露出憨厚之極的笑容:“孟兄你好,哎呀,好久不見啊,以為你都不記得我了。”
子昭嘿嘿一笑。
〔三〕
徐德英是浙江人,十一歲的時候隨家人來漢口,和子昭、璟寧等都是中學同學,有個外號響當當的名號:徐燙飯。
那時候徐德英是小矮胖子,也如現在這樣,梳著老實巴交的二八分頭,大家隻知道他父親是政府裏做事的,平日裏不愛說話,卻是老師眼中最聽話的學生,成績是極好的,但身體不太好,上體育課繞操場跑步,通常跑不了幾步便會冒出一身虛汗,喘著氣便要昏倒,男孩子們都笑他,女孩子們卻很同情他,覺得這個胖男孩是被那些健壯調皮的男生孤立的弱者,是需要她們關愛的人。可越是關愛他,他便越是招男生的嫉恨,尤其是孟子昭。
徐德英腸胃虛弱,午餐是家裏下人送到學校來的,方方正正的一個提盒,裏頭裝著煮得爛爛的燉肉,竹葉菜剁成豌豆大小的顆粒,蒸得綠油油的,徐德英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角落吃飯。
子昭不止一次去騷擾過他,奚落他呆板的發型,蠢兮兮的服飾,肥胖的身體,還有那一口誰都聽不懂的浙江口音。徐德英從來不生氣,也不還嘴,反而用一種聖嬰般純潔溫順的眼神看著子昭,說不出的淡定從容。子昭總是想,這家夥是不是人啊?怎麼就不懂得生氣呢?為什麼我麵對那麼一張老實的臉,反而氣得跟人家冒犯了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