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英感激地說:“呀,我是疏忽了。那我們改天一定聚聚,好不好?”
子昭點點頭,德英上前,將一張名片雙手遞給他:“隨時聯係。”
走過兩個街口,子昭方將名片從衣兜裏拿出來,上麵印著徐德英的名字職務,以及辦公室電話地址。
子昭不過看了一眼,便把名片重新放進了衣兜,但“盛昌洋行見習經理”幾個字卻好像刻在了他的眼睛上,甩也甩不掉了。不知不覺走到了江邊,江麵一片寂靜,千百隻船槳也似乎在靜靜地休憩。夜色漸濃,西麵天空絳紅的雲彩卻留有餘光,緩緩消融在璀璨的霓虹之中。
“見習經理。”
他在心裏念著這四個字,雖然隻是見習,但徐德英畢竟還是在洋行工作,以他的踏實(是的,子昭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以他的家庭背景,一步步往上走,自有他該有的作為。不管怎樣,徐德英離潘家這個買辦世家是越來越近了,自然也會和潘璟寧越來越近。
而他孟子昭呢?
大鈞船業停靠在碼頭邊的幾艘輪船,像江麵矗立的小小城堡,在平靜的水麵投下陰影。子昭從那陰影中看到一個他厭惡的、卻無法回避的身影:一個浪蕩公子哥兒,愚蠢無知傲慢無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遲早坐吃山空。那個人,或許就是他自己。
子昭打了個哆嗦,“啊”地叫了一聲,嚇得停在船舷打盹兒的江鷗振翅飛起,他逃離了碼頭,奔到主路上攔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孟公館而去。
〔四〕
家裏剛剛擺好晚飯,父親母親弟弟圍坐桌前,見他麵紅耳赤跑進來,都驚得將筷子放下。孟夫人又驚又喜,說道:“昭昭,快,快來吃飯!”不到十歲的孟子瞻生怕父親責罵哥哥,使勁朝子昭使眼色,示意他給父親斟酒賠罪。
孟道群神色冷冷的,目光裏卻有絲期盼,子昭一路想了不少賠不是的話,但臨到此刻,卻不知為何說不出來了。隻是走到父親麵前,深深鞠了一躬,說:“爸爸,我錯了。”
“你怎麼錯了?”
子昭咬了咬嘴唇,說:“兒子不該去住旅館,便被您打死也不該跑的。”
“渾小子!”孟道群一掌拍到子昭的屁股上,“不許你吃飯,回屋思過去!”
“哎!”子昭笑著又朝父親鞠了一躬,再朝母親和弟弟以及陳伯做了個鬼臉,樂顛顛地跑回自己房間去了。
孟道群冷著臉拿起筷子吃飯,孟夫人瞅了瞅他臉色,對陳伯道:“給子昭把炸丸子端一點去。”見孟道群不做聲,又道,“還有肘子和魚。”
孟道群喝道:“夠了!”
孟夫人忙道:“好好好,老爺說夠了就夠了。就這三樣,趕緊給他端去吧。”
陳伯連頭都不敢抬,忍著笑應了。
五分鍾後,子昭已經在他的臥室裏埋頭大吃了。陳伯愛憐橫溢地坐在一旁,不時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乖少爺,慢點吃,別嗆著別噎著。”
“你要再拍我的話,隻怕我真會噎著了。”子昭不耐煩地晃了晃肩膀。
“咳咳!”倆人聽到一聲咳嗽,都嚇得抖了抖。
陳伯忙行禮道:“老爺。”子昭亦將碗筷放下,站了起來,做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孟道群將陳伯支開,坐到沙發上,又指了指茶幾:“吃幹淨,剩著幹嗎?”
子昭隻得重新拿起筷子,可父親凜凜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哪兒吃得下?簡直如鯁在喉。
“唉!”孟道群一聲長歎。
子昭知道隨著這聲歎息的定是連篇的訓話,索性幾筷子將碗中的剩飯扒進了嘴裏,含著一口飯,站起來麵向父親,甕聲甕氣說道:“兒子聽爹爹教訓。”
柔和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孟道群心想,他長這麼大了,眼神怎麼還是如此單純,跟沒開竅似的。唉……
這個孩子很聰明,孟道群從來都不懷疑。他的兒子明智聰慧,善於求知,活潑機敏,像一匹被養育得完美無缺的小馬駒,什麼都好,就是過得太平順,得到了太多的寵愛和嗬護,完全沒經曆過風霜,也沒見識過人世裏的凶險殘忍。今後怎麼辦?如何能掌管孟家的船業王國?
孟道群想了無數辦法,試圖以嚴苛的方式教育這個孩子成材,但是這麼多年下來,這家夥似乎很樂意和老子鬥智鬥勇,讓他向前,他偏退後,讓他往東,他越要往西,最後隻得把他放逐到以嚴謹刻板著稱的德國學機械,這孩子在反抗的同時還是接受了,從他寄來的成績單看,他學得很不錯,孟道群第一次為自己這個頑劣的兒子感到驕傲,激動之下甚至親自去了一趟柏林,給這寶貝兒子送去昂貴的衣物和他最愛吃的家鄉的零食。原以為他必定在寒窗陋室中刻苦學習,孰料一室空空,哪見人影?床上被子平鋪,下麵似有人形,掀開一看,裏頭塞得滿滿的全是髒衣服髒襪子!孟道群隻覺得一股怒焰從腳底燒到了天靈蓋,忍著氣去同鄉會找了個熟人,最後在學校附近的一個酒館尋到了這不肖子。彼時孟子昭已醉得認不出父親,見一群金發碧眼的歐洲人中突然出現個中國老人,還以為自己眼花,舞了舞手臂,大著舌頭說道:“媽喲,為麼司[1]出來個老爹爹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