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北方農民的兒子。出生時,不幸趕上了全國正準備搞大躍進運動的火紅時月。
那是一個寒風料峭的春日,父母還在憂心忡忡地談論著他們最後一次親手播種的麥子是否能收到自家糧囤的大事,我卻不識時務地來到了人間。看著炕頭上又多出一個頭若懸葫、氣如遊絲,口唇青紫、不會啼哭的兒子,他們原本就不舒展的眉頭更加蹙成一對兒疙瘩。打量著他們當時那種唉聲歎氣的神情,幫著接生的本家六婆就出主意說,依這孩子那半死不活的模樣,絕對是躲不過老天收娃娃的“四六風”的,不如趁早扔了算了,省得白白養活上三兩天,讓大人不免會萌生出那些不必要的情分。不過,她這個“合理化建議”立即讓我那盲目追求兒子數目的父親當場否決掉了。他心裏那點小算盤他當然知道,即使多養活幾天,他這個“小三”也浪費不了糧囤裏一顆糧食喀。
然而,就在我剛剛學會在炕頭亂爬那陣子,父親養了八年的大黑牛被村裏人拉去入了社;接著,一場暴雨在全家棲身的窯洞上邊的蓖麻地裏旋了個大洞,洪水從後邊灌進土窯後幾近漫上炕棱才被粗心的父母發覺。結果,泡濕後傾倒的胡基土隔牆砸壞了家裏所有的麵甕、衣服箱子和小家什……還好,一家大小倒都安然無恙。最要命的是,一點積存的糧食全部與泥水攪和得一塌糊塗。一籌莫展的父親不說咋個帶領全家人抗災自救,卻有氣無處撒地準備把我這個小討債鬼送人撫養以減少家口用糧!盡管當時的我尚懵懂無知,但差點被他們當做小貓小狗一般送給別人家。不說別的,一日三餐,即使是稍微稠點的包穀麵沫糊他們都無法為我足量提供,他們還動輒以丟去喂狼恐嚇不懂事的我。現在想來,如果當時讓他們把我送到一個官宦人家另謀生路倒也未嚐不是個好事兒。可是,這件事情後來讓突如其來的吃食堂運動給攪黃了。
盡管家裏的鐵鍋被強行敲碎充繳了鋼鐵、案板被抬去支在集體食堂,我們一家老小卻不用繳一顆糧食,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盡飽去吃食堂那不限量的白麵饃饃和外地調撥來的大米白飯。可惜,那時候我才長下四顆小牙齒,根本沒吃上幾天人家那白米細麵。就在我斷奶之後亟待食物補充的非常時期,集體食堂的米湯卻陡然清得無法讓人品味出是用什麼“米”煮出來的湯了!據父親過後時常回憶講,“低標準”頭年秋季,我們陝西合陽縣還算是風調雨順的,然而,集體大田的毛豆幹得掉莢卻無人收割,一村社員都眼睜睜地拿著大老碗等待食堂開飯!天災和人禍,直接引發了後來那一場持續三年的全國性大年饉。
時過境遷,想起那些往事,真是讓人不寒而栗。本來,遭遇年饉的頭一年,我已經開始扶著炕牆擺溜溜走了,可是,整整兩年過去,即便使盡吃奶的勁兒,我還是不能自主地站立起來,愈顯頭大腹鼓,判若異類;隔著皮肉,肋條一根根都能數得清清楚楚;隻要前肢離開地麵,便左右蹣跚如類人猿般猥瑣。加之我那弟弟不遲不早在這個時候也湊熱鬧般來到這個世界扒住鍋台和我爭食,對於一個掙紮在死亡線上的弱小生命來說,這無疑更是雪上加霜。父母整天忙得不見人影,兩個稍大一點的哥哥儼然大人般被委以捋樹葉、挖野菜的重任。那時候,他們回家來尚且還夠不著門鎖,便一個個像地老鼠般卸了屋院的門檻板鑽進鑽出。沒有一點打理能力的我,亦被父母放心地指定在家負責監護被拴在捶衣石上的四弟。
一個不大點的傻瓜摟著一個小不點兒的小傻瓜,數九寒冬,時常光著屁股;酷暑炎夏,幹脆一絲不掛;被丟棄在空落落的院子裏,一天天仰著脖子望著我家土窯背上棲住的幾隻紅嘴老鴰。也不知它們的父母銜來些什麼東西,經常招惹得小老鴰哇哇地吵鬧;兩個小傻瓜觸景生情,隨之就在院子裏號啕一番。饑渴難耐,我們就喝刷鍋水,根本無人顧及教習著我們打理個人衛生;夜黑人靜,又都大氣不出地傾聽門前溝裏傳來的獾狐一聲聲鳴叫,巴不得父母能快快歸來。經年裏,頭上生瘡;每日間,耳朵流水;小手小腳長滿無法愈合的潰瘍隻能任其感染,菜黃色的小臉上一年四季都掛著兩股憤世嫉俗的鼻涕。隻有到了他們弄來些吃食生火蒸煮的那一陣子,不識時務的我首先就會不安生起來。活像饕餮般瞅著剛剛冒氣的小砂鍋開始跺腳拌嘴,急不可耐地捧著食缽在那兒又摔又摜且哭鬧不休。母親被號叫得心煩,就劈頭蓋臉地咒罵道——死冤家,你個不早死的絕對是餓死鬼轉世,多活一天隻能讓全家人跟著鬧心一天!
依稀記得那是一九六一年深秋的一個午後。就天氣來說,那個下午委實是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透過我家土窯洞前那棵不結棗的小棗樹的蔭涼,看得見一輪白色的日頭像紙燈籠般向村西隱去,天藍得像我父親屁股上補的那塊大補丁一樣刺眼。可是,那陣子我們家卻出了點小麻煩。餓得貼在炕上不會動彈、尚存一絲鼻息的我老半天還是不願意就此斷氣,要死不活地任蠅子在鼻孔爬進爬出而無力揮攆;圓鼓鼓的肚子裏的草類充填物盡管已經發酵,但因缺乏反芻功能鼓脹得像座小山包一般。身上的小衣褲業已被家人一一剝去,以免在我斷氣後再剝時於心不忍。為此,二老大人為我的問題開了一下午專題會。最終,他們平靜地決定,晚上由父親親自把我這個廢物扔到村外那條叫做“城後頭”的荒草溝裏。先於我被扔進這條溝的姐姐去時裹了一塊同樣裹大她的小褥子,輪到我隻剩了一件大人穿破的爛長衫,還得留下給不滿一歲的弟弟晚上當鋪蓋用。好在家裏有一頁大鍋上蒸饃時用來壓氣的舊墊席,孤零零地掛在土窯洞的木橛上毫無用場已有些時日。一向十分吝嗇的父親此時亦決意破費他那點家當,狠了狠心準備送我去時拿此物捆卷。現在回想起來,老爺子在那種特定環境中居然還不忘父子間那點憐念情分,把孩子的後事安排得如此“奢侈”,至今回憶起那個殘酷的訣別場景都會讓人熱淚漣漣。可是,當時他們這個準備將我活生生丟棄的決定都是當著我的麵商議的。我沒有一絲氣力反抗和申訴,也不屑於與他們爭執。於是就在天色漸暗、父親取下舊墊席磨磨蹭蹭地尋繩子的緊急關頭,我卻拚了最後活命的勁兒一骨碌從土炕上坐了起來,用一雙在黑暗中放著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眼前一對絕情而無奈的父母看了半個時辰。然後,我柔弱地說:“我再不喊餓了,你們要撂就把陋陋(我小弟弟的奶名)先撂到溝裏去,讓我一個人吃飽些,我能活!”盡管這句苟且偷生的話語毫無驚人之處,卻還是讓我麵前的他們大吃一驚!他們隻得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讓我繼續苟延殘喘一段時日再說。此後,當著大人的麵我再也不敢和四弟搶奪飯碗,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潛伏爪牙忍氣吞聲。即使這樣,死亡的恐懼仍然一直伴隨著我度過漫漫童年。
從那時候開始,我便和自己的親生父母逐漸處於一種敵對狀態,平素,我不但不聽他們的諄諄教誨,還不時做出一些諸如活剝小兔、勒死小貓的離譜舉動故意讓他們暴跳如雷,因而招致母親一次次動用棍棒伺候。記得在小時候,我那顆大腦袋上經常排列著一個個腫起的小鼓包,卻依然不思悔過。招打成了我唯一能和大人們親密接觸的正當途徑,也是時不時能引起他們注意自己存在的輝煌前奏!直到有一天,我不安心放羊、自得其樂地玩火燒荒差點引燃生產隊喂牛的麥草垛之後,實在沒有辦法的父親隻好送我到學校讓老師看管幾天。於是,八歲上,我終於擁有了一件真正屬於自己的土布褲子遮羞,徹底結束了離群索居的放羊生活,開始了我的讀書生涯。
進了校門不久,設在我們村莊的社辦完全小學的六年級學生們已經開始熱火朝天地批判“讀書做官論”了。我們一群猴羔子跟上他們不好好寫字,整天敲鑼打鼓給老師吐唾沫、畫眼鏡。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眼前這個世界上其實還有一些好玩的事兒。現在苦苦回憶起童年的往事,這段被顛倒的日月依然是我記憶深處唯一值得回味的最為美好的時光。可惜好景都不會太長遠。不久,學校又反過來批判“讀書無用論”了,老師們亦漸漸變得比以前凶惡起來。平時,我那幾近弱智的大腦袋幹什麼都不怎麼好使,卻在察言觀色這件事情上十分機敏。比如,上朗讀時,隻要有老師拿著教鞭巡視,我就捧著課本裝作咿呀誦讀“愚公”和“智叟”那兩個無聊的老漢關於一個叫做太行山一個叫做王屋山的搬遷爭論,那副小神情絕對專注而虔誠。然而,書本後邊一雙眯眯眼睛卻密切注意著窗外樹枝上幾隻打架的麻雀。不待老師離開教室,我口袋裏的小彈弓就派上用場。值得自豪的是,隻要我小試身手,必然引得整個教室一片喝彩!就是我這樣的荒唐學生,居然稀裏糊塗還因通背毛主席的《老三篇》獲得了一張學年獎狀,並且是校長親自頒發的。也就是這個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大會表彰,徹底改變了我後來的人生。
從此,我把興趣從掏鳥窩、打棒子兒逐漸轉移到念書上,而且特別喜歡老師突然襲擊式的考試後當堂發放試卷。因為,此時麵見家長被揍得鬼哭狼嗥的肯定是二哥和小四。在我們四弟兄優劣排名的位置之中,因學習成績這一項,我這個家中的“賴拐三”僅次於老大而稍遜風騷。大哥小時候就已修行成了個小善人,他儒雅而博學,而且脾氣極好。平日不但不欺負我,幾乎還能稱作是我的啟蒙恩師。當然,師道自有尊嚴。也可能是家中老大的原因,在家裏,我對大哥的話絕對都是言聽計從的。他小“老人家”常常教導我說——好好念書,學點本事,長大掙錢,逃離村莊!我立即被指撥得茅塞頓開,愈發疏於給豬扯草而熱愛讀書學習。可惜醫不自治。大哥本人雖在幾弟兄中堪稱人傑,卻時運不佳最終沒能走出農村,一生被命運折磨得瘋瘋癲癲……眼下,他已經落迫到難以自理三頓吃喝。我卻在他的思想指引下,因沒有鉛筆、沒有作業本而中途再次遭遇停學,依然從小學二年級一下“跳級”到四年級,而且學習成績還好得出人意外。後來,盡管在中考時我的學業成績在四個設有初中班的學校統考中,取得了第三名而為村莊父老爭得過榮譽,卻因為我有盜竊生產隊包穀棒子的前科在案,所以不能被貧下中農推薦去上高中。這雖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書我還是想繼續念下去。然而,短命的村辦七年製的初中班突然被上級勒令撤並,下一個年級的學生都得出村念初中。我突然遭遇到沒有學費繳、沒有被褥蓋、沒有饃饃背、沒有棉褲穿等等實際問題。但是,這些困難依然沒有熄滅我繼續複讀的夢想。於是,我決定擯棄家庭而去獨立謀生,並向父親信誓旦旦地保證,隻要讓我繼續讀書,我完全可以自食其力決不害累家庭!一言既出,我隻好利用假期挖藥材、挑煤炭;時而還重操舊業,趁著月黑風高的夜晚偷點生產隊的紅苕做些食物補充。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從此走上了艱難的謀生之路。有一件事情,至今讓我回想起來都感到羞辱不堪。在公社中學複讀時,一個叫範天定的同學在星期六晚上剛剛到校就被人偷走了幾個背來的麥麵饃饃。在全班同學檢舉搜查無果的情況下,許多人居然無端地認定我這個每周隻背來幾個生紅苕搭灶的班幹部嫌疑最大!此後,我一直覺得全班同學一直把我當做盜饃賊一樣防備著。然而,念書是我逃離農村的唯一指望,即使忍受此種屈辱我也沒有離開學校。謝天謝地,五年之後,一個不良少年終於有了出頭之日。
我,人是逃離了我視之為虎居狼穴的村莊,入伍當了一名解放軍戰士;心,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那多災多難的故鄉。因為那裏遺有我饑餓的童年和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還有那些官樹、老井、石碾盤以及背不走的溝溝窪窪。擠在熙熙攘攘的現代都市裏,衣食無慮的人們經常抱怨秋雨冬雪滿街泥水,我卻暗暗竊喜雨雪來得是多麼地適時。那陣子,似乎自己已經變成幹枯的麥苗甜甜地吮水,悄悄地分蘖;甚或,一個人心情好得在家裏捶胸頓足引吭高歌!可是,走在大街上,偶遇丟失了東西的婦女當街悲愴哭號或老人在垃圾堆裏找食果腹,我又會手足無措靈魂出竅,內心惶惶如遊曆夢中被惡犬追咬得無處躲藏。每每此時,我的眼前就會出現年輕時母親那常常暗自垂淚的情景;想起我那過早辭世的老父,看到了他瘦骨嶙峋的雙手吃力地捧著一老碗紅薯湯飯……從青年到壯年,我穿了二十五年軍裝。即使那陣子趕上軍隊不再從士兵中直接選拔軍官的政策,考取軍事院校自己業已超齡一歲不準報名的無望日子裏,我依然努力進取,不但最終在當兵八年後被蘭州軍區政治部破格直接提幹,而且日後還一路青雲。可是,在大白天,現實中的我是一名英姿勃發的軍官;到了夜晚,夢中的我卻變成心驚膽戰盜竊生產隊莊稼被人追打的江洋大盜……這,正是我永遠的痛。離開故鄉的我不願回農村,害怕當社員,一生都在努力改正自身的農民習氣、除卻身上的牛屎味兒,儼然一副笨狗紮勢般穿皮鞋、紮領帶、嘴裏撇著洋腔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屁話,心底裏卻存放著深深的自責和內疚,思想活動永遠像遊狗一般飄蕩在現代都市和過去村莊的邊緣……那是公元一九七六年春天,運兵的火車就要離開寒風料峭的故鄉小站,一家人守在悶罐車的窗口為我送行。我的父親,這個毫無一絲政治覺悟的老貧農社員,臨走沒有交代一句讓我到了部隊好好報效國家的話,隻是老淚縱橫地留給他的兒子一句不太中聽的喝罵——“你個驢生的從小愛吃好的,愛穿囫圇的,出去後把公家的飯碗端牢些,千萬千萬別惦記家裏,最好,就別……再回來了……”我能做的隻有默默地將部隊剛發的四個大糖餅全部丟給車窗外最小的妹妹。我清楚,過罷大年到麥收,家裏的口糧隻有半尿素袋子紅薯片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走後的當晚一家人用啥下鍋呐!
到了部隊,每每到了開飯時間,無論手裏捧著一塊發糕,還是碗裏盛著一勺糙米飯,我就想起了父母和一家人。為了幹個人樣,做什麼我都肯吃苦。當飼養員,我把連隊的豬訓練得簡直如一群士兵,為了不讓它們夜間在豬棚裏拉撒結冰,隻要我站在豬圈邊打一聲口哨,我的“部屬們”就會出窩尿尿;做噴火兵,隻有一百零二斤體重的我,扛著具有一百二十七公斤後坐力的噴火器,不但敢打無依托射擊,而且從沒被衝倒過一次;執行唯一的那次“781”毒菌作業試驗時,我這個負責飼養參試動物的飼養班長,隻經過一周突擊訓練,居然在眾多專業兵中被選定為一線化學采樣員!後來,已經超期服役的我被調到一個坦克團的汽車連擔任文書,為了偷學開汽車這門手藝,在連長指導員的默許下,三天內摸索會了開汽車,一周多就單獨駕駛車輛跟車隊上三百公裏以外去拉過冬用的烤火煤;後來被調到團油料倉庫做保管員後有了更多可支配的時間,我居然異想天開地進入神秘的“文學事業”!曾經一天一夜寫出過一篇萬把字的短篇小說、第二天一早就投寄了出去,四十多天後便發表在《飛天》雜誌上,且額外得到一筆三十七元錢不菲的稿酬!接著,我這個“軍地兩用人才”被政治處“挖”去做了戰士報道員;僅僅一月多工夫,瞎貓又一次逮著個死老鼠——《解放軍報》頭版刊登了一小篇由我采寫的“豆腐塊”,打破了該團建團三年未在大報見稿的窘迫局麵……由此,也刷新了我那些諸如師直屬隊“雷鋒式的模範共青團員”、蘭州軍區戰士成才先進個人、三等功榮立者等榮譽,又一次獲得三等功證章一枚。這一切,正是得益於部隊這個大熔爐的鍛造。我一個農村青年在那個特殊的環境中,迅速地提高了無產階級基本覺悟,即——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要想改變命運,隻有靠你自個兒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