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1992,東北社教故事 (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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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想起寫小海來了呢?

我的生活依然混亂,隻有在我把著瓶啤酒,坐在街邊,看下班的人流,我的頭腦才稍微清醒片刻,但隨著酒的增多,略顯條理的頭腦很快被激情充滿,妄念叢生,一個個貌似精彩的小說構思、人生構想不斷往外冒,終於一個人耐不住了,便去打電話找隨便什麼人來傾訴,接下來就是一頓高高興興的大酒,換來第二天身體的空乏和心情的極端鬱悶……

寫小海,必須要檢討自己,檢討那一切來源於中產階級的、有所成的、作為體製一員的自得情緒。

小海是個農民,是一個農村混混兒。在我們這個等級社會中,農民混混兒的身份是低得不能再低了,我是指他們不被重視的程度。囚犯是被重視的,他們的親屬、朋友、黑道弟兄,還是重視他們的。

小海是我1992年在農村社教時處得最好的一個哥們,他在農村的地位類似於阿Q,類似於革命電影中的“滾刀肉”之類,但除了他的地位可以作如上劃分,他的人又絕非那樣。他非常淳樸,是幹農活的一把好手。

小海身高不到一米七,長臉,細眯縫眼。結巴。穿件花襯衫,挽著褲腿,塑料拖鞋。乍一看是個小瘦子,但脫了花襯衫,便露出一身腱子肉,手大而粗,是一個典型的好農民的體魄。

我們當時喝的酒主要有兩種:白酒和啤酒。白酒大多是五十多度的“老龍口”,綠瓶,檔次類似二鍋頭,但我覺得比二鍋頭好喝。啤酒是雪花和沈陽黃牌,均比燕京好喝。

當時楚潔從北京隔兩周來封信,信裏有時夾著兩張十塊錢的新票,典型的小姑娘的把戲。這兩張新票無疑可以換來一堆美酒。

有幾次,我跟小海一人拎著瓶啤酒,在村子裏大搖大擺地亂晃,威風得很。小海是因為有我這個城市孩子做伴,且是“社教工作隊員”、來自北京的電視台,大約我是他平生碰到的最有身份的朋友。

小海在村裏沒朋友,在這一點上他跟阿Q一樣。

我能夠跟小海在村子裏以醉漢的姿態晃著膀子亂竄,首先是因為酒,酒讓我無所顧忌,其次就是我的“搗亂”心態吧,我沒有以威嚴的麵孔震懾世人的能力,那我就以潑皮的麵孔令世人疑惑不解渾身不舒服。我們就那麼滿心歡喜地晃著、喝著,在村子裏肆無忌憚地亂轉——看清楚了!我可不是小海,你們可以欺負小海,但你們不能欺負與小海的行為舉止一模一樣的我!難受了吧?傻逼了吧?躲著我們吧!

寫到這,我想起我最近讀的一本書,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惶然錄》,他在生前是個默默無聞的小會計,他在書中談到這麼一種感覺:

“我走近我的寫字台,如同它是抗擊生活的堡壘。我有一種如此不可阻擋的溫柔的感動,麵對著我現實中的賬本,麵對我給他人記數的賬本,麵對我使用過的墨水瓶,還有不遠處S弓著背寫下的提貨單,我的眼裏充盈著淚水。我覺得我愛這一切,也許這是因為我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愛,或者,即使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真的值得任何心靈所愛,而多愁善感的我卻必須愛有所及。我可以濫情於區區一個墨水瓶之微,就像濫情於星空中巨大無邊的冷漠。”

我做不到像佩索阿那樣濫情於一個墨水瓶,而我寫小海,應是一種比佩索阿俗得多的濫情,它需要“低賤”這個藥引子,這種濫情充滿了自私和虛偽。後來的事實也說明了這一點。

後來我回到北京後,小海曾來北京找過我,他想在北京打工,他說農村實在混不下去了。可我什麼忙都沒幫上,他在我那住了一個禮拜,隻得回東北。

在北京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酒館裏,我為他餞行,也算不得餞行,那正是吃午飯的時間。小海端著杯白酒,竟流下了眼淚。他說了一些“大哥保重”、“兄弟情深”之類的話,我卻生怕誤了火車他走不了,根本沒心思喝酒。

我記得火車票也是他自己買的。

讓我說“祝他好運”這路廢話嗎?

我想,小時候我爹八成也是這麼打發窮親戚的。

在農村,我體驗到了絕對的安靜。那是白天,同來的社教工作隊員都以各種借口回了北京,這借口基本上都是親屬生病或回京為本鄉洽談經濟合作項目,還有一位電影樂團的,說回京為本鄉製作“鄉歌”,並定好由董文華演唱。那幾天我一個人睡那張曾經五六個人睡的大炕。

白天可以支上小炕桌,盤腿坐在炕上寫作。我沒寫多少東西,印象中那時的我總是特想寫,卻寫不出來,筆端流出的都是火熱的激情或說一腔憤怒,沒寫幾句就把我燒毛了。

但我記得我為體驗到農村的那種絕對安靜而倍感新鮮。

那是春天。午後。農民們都在安睡。這裏土地肥沃,隨便撒點什麼就長東西,因而這兒的農民似乎比關內的懶。關,當然指山海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