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個醜女,我絕不同情薄命的紅顏。我們醜女打小吃的苦太多了,在家幹粗活重活,上學被男生往脖領子裏塞毛毛蟲,無論什麼考試隻要有印象分我們就總是零甚至負數(怪不得我們之中大部分人都學了理工科呢),少女懷春的年華對我們無疑是場災難,我們唯有寄情於書本,或者幹脆認命自此做一個不僅醜還要蠢的碌碌無為的婦人;大了嫁人,隻敢提忠厚老實,沒資格提經濟收入(據說大款裏沒幾個好東西,這太好了,誰愛傍誰傍去吧);掙錢立業,我們千萬別指望利用什麼“女性優勢”,那隻會壞事……
但我們早早嚐遍世態炎涼,我們能吃苦,我們懂事,我們客觀,我們一步一個腳印,因而我們的幸福很實在,我們的成果很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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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徐穎剛好的那一段,我還跟李泉開玩笑,我說:“我們搞文學真算搞到‘家’了,你搞文學前輩,我搞文學女青年,四支筆杆子,哪天咱們聚聚。”
李泉說:“薛紅英可不算啊,人家現在做貿易。”
我說:“‘底兒潮’就算,再說,薛紅英沒準是在體驗生活呐。”
李泉一樂:“那她體驗得也太深了,她們家連張桌子都沒有,除了那飯桌兼麻桌,我估計她好幾年沒寫字了,除了寫個借據收條什麼的,還很吃力的樣子,頗有大款風範。”李泉又說,“我喜歡這樣的,寫個什麼破詩呀!‘茲收到某某還款一萬元人民幣’——那什麼勁頭!”
27
我跟徐穎同起同落的日子裏,外麵的樹葉正一天比一天茂密。每天早晨醒來,徐穎的麵容就在我的枕旁。
我已毫無愛戀。
近一個月來,我忍耐著徐穎的一意孤行,以沉默,以麻木,以喝酒。我心想我倒要看看這個女人能把我怎麼樣!
徐穎開始修理我了。首先我的長發變成了寸頭。其次我的某些不符合她口味的衣服被明令禁止,包括一條帶洞的牛仔褲,還有一件縫了兩個口袋的圓領衫,那是楚潔幫我縫的,雖然粗針大線,但我為的是夏天裝個煙什麼的方便。徐穎說:“你穿這衣服就像個癟三。”當時我們走在夏天的商業街上。
我笑笑,隻說:“這裝東西不是方便嗎!”
“你自己縫的?”她拉住我,眼神裏充滿懷疑。
我們停住腳步,在人流中對峙著,我對她的舉動厭惡恐懼兼有。我躲開她的目光繼續往前走,我瞥見商店大玻璃裏我傻乎乎的寸頭,心中氣憤陡生。
徐穎從後麵追過來,挽著我的手臂口氣軟下來說:“我要給你買件衣服。”
我說:“不買。”
“聽話,噢。”徐穎壓低著聲音,這哀求的口氣怎麼聽都像威脅,她挽得我更緊了些。我覺得我就像被警察攥緊了手臂往派出所帶的小偷。
我咬著牙說:“我有的是衣服,不買。”
徐穎依舊小聲說:“你的衣服沒有幾件像樣的,聽話,我給你買,啊。”
在滾滾人流中,我們倆的神情遠遠看過去完全可以配上另一番對白——
男:我頭一次幹,不騙您。
女:放老實點,不聽話吃虧的是你,聽見沒有?
男:我真的第一次幹,真的。
女:什麼真的假的,到地方再說!
我們沒有去派出所,徐穎把我帶到時裝店裏,買了件牛仔襯衫,一百多塊錢,有兩個兜。
28
幾天以後,我問徐穎我的那件縫著兜的圓領衫呢?當時徐穎倚在床上,舉著本張愛玲,眼也不抬地說:“剪了,做抹布了。”說完她抬起頭來斜視我,做桀驁不馴的公雞狀。大概她預料我會憤怒,這樣我們就會像電視劇裏那樣惟妙惟肖地翻演一出全武行。
我備感無聊,歎口氣說:“剪得好,剪得好。”
“怎麼,心疼啦?”徐穎不依不饒地引我入戲。
我哭笑不得地說:“這哪跟哪啊?”
徐穎見我還不入戲,扔了張愛玲,捶床大怒:“什麼哪跟哪?說,那衣服是不是那個叫什麼楚潔的給你縫的兜?”
我簡直被她氣得腦袋發漲。我轉身去客廳的冰箱裏取啤酒,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自顧自地喝起來。
徐穎追出來,倚在門框上,雙手抱在胸前,用眼角斜著我,鼻孔裏哼了一聲,一臉的鄙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