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荃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野心,這是有識之士的共望。特別是朝廷食言不封你為王,大家更是憤憤不平了。大哥還記得攻破安慶時彭玉麟給你的一副對聯嗎?”
“你別說出來!”如今想來,曾國藩仍心有餘悸,那副對聯叫他揉碎吞到肚子裏去了,曾國藩說,“你們都想陷我於不仁不義。”
曾國荃這時不聲不響地又掏出一張紙來,鋪到桌麵上,曾國藩過去看時,也是一副對聯,上有題款:重抄胡公林翼對聯一副。正文是“東南半壁無主,我公豈有意乎”,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簽名,有彭玉麟、楊載福、鮑超、蕭孚泗、李臣典……等湘軍統領三十餘人。“你這是幹什麼?”曾國藩又懼又怒,大叫起來。
忽然,門開了,以彭玉麟、楊載福、蕭孚泗、鮑超為首,三十多個簽過名的將領一擁而入,齊刷刷給曾國藩跪下了,他們什麼也沒說,人人眼含熱淚,其“勸進”的真情那是無聲勝有聲啊。
曾國藩茫然而又惶惑地望著這些隨他起家,隨他征討,與他榮辱與共的湘軍愛將們。
鮑超打頭炮,說:“大帥,我們跟著你出生入死,為了什麼?你講仁義,講信義,你對朝廷那麼忠心,可人家對你怎麼樣?你替他們再造江山,這功勞比天大,連一個王也換不來嗎?老師,你一退再退,一讓再讓,這樣下去,將來說不上怎麼樣呢,也許死無葬身之地,你也寒了我們大家的心啊!”
李臣典大叫:“我們隻忠於老師,別人憑什麼要我們盡忠?”
彭玉麟說得要婉轉得多,也見學問:“古來王侯並非世襲,有德者居之。我一直在想,大清已是江河日下,糞土之牆不可汙也,老師是德高望眾之人,今日良機坐失,將悔之莫及。”
直挺挺跪著的三十多個將領個個都是淚流滿麵的,曾國藩心裏又冷又熱,一時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他走上前去,一個個把他們扶起來,然後仰麵負手走了出去,誰也沒看一眼。
曾國荃想跟上去,彭玉麟暗中扯了一下老九的袖子,不讓他去打攪曾國藩。彭玉麟可以想到,曾國藩內心必然要經曆一次翻江倒海的衝擊,叫他自己去衡量、取舍和決斷吧。
曾國藩獨自一人來到長江邊上。他站在亂石嶙峋的江岸上,矚望浩浩長江,不禁思緒聯翩。
古往今來,在這條大江的兩側,走馬燈一樣上演過多少感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劇呀?可哪一個不是折戟沉沙?什麼樣的風流人物不是被時間的浪濤和黃沙掩埋?人能留下什麼?財產、地位、美女,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曾國藩坐擁二十萬眾,以他的實力和威望,振臂一呼,改朝換代,開創曾氏家族的皇家基業,肯定是勢在必得的,自古以來治亂交替,江山易主也是常有的。腐朽的清王朝已經裏裏外外爛透了,哪堪一擊?他也未嚐沒動過廢立之念。
可曾國藩漸漸冷靜下來,被部將鼓噪起來的熱度迅速退了下去。向來以道統為己任的曾國藩什麼都不看重,他看中的不就是身後的名聲嗎?他不怕史官不能秉筆直書,他怕自己給自己留下惡名,篡權奪位成功了的曆史上不乏其人,可成功與當上皇帝並不能抹去他們亂臣賊子的罵名,王莽、董卓、司馬懿、趙匡胤,哪個能夠逃脫史家的撻伐?
曾國藩覺得這是最可怕的。
月牙不知什麼時候升起來了,像仕女們新畫出來的柳葉眉。風停了,浪消了,一江波濤靜寂無聲地東流而去。他心上的風也停歇了,風暴過去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誰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離開江邊的。
快天亮時趕來江邊的彭玉麟和曾國荃發現,沙灘上留下了一個很規則的、橢圓形的軌跡,那是曾國藩踏出來的,竟然沒有一步“越軌”。
兩個人相互看了看,不禁訝然。他們不知道曾國藩是不是也不可能在道統和理念的軌跡上不越雷池一步?他們趕快返回去等著聽曾國藩的最後抉擇。
曾國藩心平氣和地回到了中軍帳,他發現三十幾個將領仍在鵠立等待,像在等待一個鴻蒙初開的新時代。
像是經曆了人生一次重大的磨難,像是經曆了人生一次重要的洗禮,曾國藩顯得十分冷靜。
他給他的部將們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