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魏晉思想的環境(1 / 3)

一、曹氏父子的風尚

曹操雖是讀書人,但對於儒家的倫理名教,並不重視。《本紀》上說他“少機警,有權謀,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這就可以看出他的性格。他一旦得勢,便采取了嚴格的法治政策,嚴刑罰,禁誹謗,士大夫的生命與言論,都失去了自由。他對於當代那些講禮法名節的儒教徒,有點瞧不上眼。他所尊重的人才,是那些有權謀有膽略的英雄好漢。隻要你有本領有計劃,不問你的德行和學問。他認為德行學問,在政治的運用上,並無用處。正如叔孫通所說:儒家難與進取,可與守成。曹操的時世,正是進取的時代,所以他不能重視那些可與守成的儒家。他在《求賢令》內說:

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魏武帝集》)

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耶?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事有偏短,豈可廢乎?有司明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魏武帝集》)

他的理想政治,是齊桓公的霸業;求才的標準,是要薑太公、陳平、蘇秦那般權謀法術之士。要這般人,才能在政治上得著進取的效果。隻要他們真能有進取的才能,沒有品行,沒有廉恥,都是無關重要的。他在《求逸才令》內麵,把這種意思,說得更透澈。

昔伊摯、傅說,出於賤人。管仲,桓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汙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聲著千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汙辱之名,見笑之恥,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魏武帝集》)

他在古代曆史上,發現那些成王稱帝的霸主,都是用的一些罪人賤士,成就了大業。他需要的人才,隻要你有治國用兵之術,不必問汙辱之名見笑之恥,也不必問不仁不孝、寡廉鮮恥。你有一分本領,就給你一分事作。於是強盜流氓、亂臣賊子,一齊收下,因為那些人都各有各的用處。堂堂的政府命令,一而再再而三地頒布出來,對於當代人心的影響,自然是非常大的。在這種狀態下,還有誰來講名節禮教,還有誰來講學問德行呢?於是儒家培植了幾百年的倫理觀念與道德哲學,被他這幾個命令,摧毀得精光了。東漢末年讀書人的一點氣節,也被他摧毀得精光了。到這時候,自然是法術縱橫家應時而起了。有權謀智力的人,有巧妙辭令的人,都可以做大官,發大財。幾位有名望的儒者,那時候正在東流西蕩地逃命。

他這種輕視儒家的態度,比起劉邦用小便溺儒冠的事來,還要利害得多。他正式毀滅了儒家的仁孝學說,而仁孝學說,又是儒家思想的根底。在這種情形之下,儒家也是得設法保全自己的性命的。於是他們也隻好接受道家的卑弱自守、保性全真的養生術了。如果你稍稍激烈,他倒要用破壞名教禮法的罪名加到你的頭上,使你同孔融一路歸天,連兒女也同歸於盡。無恥一點,學學蔡中郎也好,官是可以做到手的,不過蔡中郎也死在王允的手裏,其結果並不佳。尊崇節義、敦厲名實的顧炎武,看了這種情形,很感慨地說:

孟德既有冀州,崇獎跅弛之士,觀其下令再三,至於求……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於是權詐迭進,奸逆萌生。故董昭太和之疏,已謂當今年少不複以學問為本,專以交遊為業;國士不以孝悌清修為首,乃以趨勢求利為先。……夫以經術之治,節義之防,光武明章數世為之而未足;毀方敗常之俗,孟德一人變之而有餘。(《日知錄·兩漢風俗》)

所謂“毀方敗常”,說得似乎稍稍過火一點,但是魏晉時代士風的轉變,曹操確是要負相當的責任。

曹操去世,曹丕登台,那套禪讓的把戲,鬧得非常熱鬧,那情形,真有點像唐虞盛世。雖說是推來推去,結果還是應天順人,坐上了皇帝的寶座。他雖是忙著立太學祀孔子,並不是純粹的儒教徒。他一生風流文雅,名士派十足。詩文寫得極漂亮,情感也很銳敏。在這些地方,同李後主的氣質是有幾分相像的。他又比秦始皇、漢武帝聰明,知道神仙長生都是騙人的鬼話,一點也不可信。在《典論·論方術》的文章裏,表示了反對方士的意見。皇帝的寶位雖是坐上了,人生的幻滅感仍是免不了的。才質愈是聰明、情感愈是銳敏的人,這種幻滅感愈是深切。神仙長生之道,既是不可靠,因此他想把他有限的生命,寄托到文學裏去。《典論·論文》、《與王朗書》、《與吳質書》,都時時流露出來這種意見。在他的左右,環繞著濃厚的文學空氣。父親、兄弟以及他的友朋臣僚,建立了一個代表建安文學的中心集團。他的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比起他自己在帝王史上的地位要高得多。

愛好文學的人,大都是愛慕自由放達,不喜拘束,曹丕也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做了皇帝,很羨慕漢文帝時代的道家政治,對於他父親那種嚴刑重法的政策,很不滿意。接連地下著《息兵詔》、《輕刑詔》、《禁複仇詔》、《薄稅詔》等等重要的命令,無非是采取道家的無為思想,想少用刑罰,與民休息。他當時和大臣們討論政治,時常讚慕漢文帝寬仁玄默,有賢聖之風。我們知道漢文帝是一個有名的黃老思想者。當時他的大臣們,大半是受了他父親法術思想的影響的舊人,所以都不讚成他那種意見,隻好轉彎抹角地說:“文帝雖賢,其於聰明通達國體,不如賈誼。”他聽了很不以為然,於是作《太宗論》論文帝說:

昔有苗不賓,重華舞以幹戚;尉佗稱帝,孝文撫以恩德;吳王不朝,錫之幾杖,以撫其意,而天下賴安。乃弘三章之教,愷悌之化。欲使曩時累息之民,得闊步高談,無危懼之心。若賈誼之才,籌畫國政,特賢臣之器,管、晏之資,豈若孝文大人之量哉?(《魏誌·文帝紀》注引《魏書》)

他這種意見,同他父親的正是相反。他父親崇奉的法家人物如管仲、賈誼之流,他看不起。他所讚賞的卻是文帝那種輕法息兵的道家精神。因此孫權三年不服,他把《太宗論》頒布各地,表示決不用兵的意思,並且把他著的《典論》和詩賦抄寫兩份,一寄孫權,一寄張昭,大概是想用藝術的情緒去感化他們罷。他這種作法,就是現在看來,也是覺得非常浪漫的。再看他在《輕刑詔》內說:“今事多而民少,上下相弊以文法。百姓無所措其手足。昔太山之哭者,以為苛政甚於猛虎。吾備儒者之風,服聖人之遺教,豈可以目玩其辭,行違其誡者哉?廣議輕刑,以惠百姓。”(《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魏文帝集》)到這時候,他父親剛建立起來的法治政策,全被他推翻了。他雖自命備儒者之風,實際已接受道家的無為政治思想了。這樣看來,荀粲、夏侯玄、何晏、王弼他們的崇尚老學,並不是什麼偶然的事。一個愛好文學尊奉黃老精神的皇帝,給與當代士大夫的影響,自然會產生那種玄學和曠達的風氣。靈王愛細腰,群臣以一飯為節;勾踐獎勇猛,人民皆赴湯蹈火。上者倡之,下者和之,古今都是如此。傅玄在《舉清遠疏》中說得好:“近者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其後綱維不攝,而虛無放誕之論,盈於朝野,使天下無複清議,而亡秦之病,複發於外矣。”(《晉書》本傳)他這種意見是相當正確的。病根他算是看到了,不過當時的政治全無辦法,不僅不能消滅那種風氣,反而助長那種風氣的發展。

曹植我們都知道他是建安文壇的領袖。他在《與楊德祖書》裏雖是說了“辭賦小道,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的話,要“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他卻是一個道地的詩人。看他這種口氣,好像是一個儒家,其實他的道家思想,比他老兄還濃厚得多。在他的作品裏,充滿了超現實的色彩。兩晉盛行的遊仙文學,在曹植的作品裏,已經有不少了。看看《洛神賦》、《升天行》、《仙人篇》、《遊仙》、《遠遊篇》諸作,就會明白的。在《七啟》那篇文章裏,將作者對於入世、出世這兩個問題的懷疑與苦悶,表現得非常深刻。再如《玄暢賦》、《釋愁文》、《髑髏說》諸篇,完全是老莊的思想。《釋愁文》中說:“吾將贈子以無為之藥,給子以澹薄之湯。刺子以玄虛之針,灸子以淳樸之方。安子以恢廓之宇,坐子以寂寞之床。使王喬與子遨遊而逝,黃公與子詠歌而行。莊子與子具養神之饌,老聃與子致愛性之方。”他在這裏所講的,無一不是同現實的儒家觀念,取著反對的地位,而完全投入道家的懷抱裏去了。再在《髑髏說》內,極端地歌頌著死的幸福和生的苦惱,表現了濃厚的厭世思想。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