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觀是什麼?這個問題在詞典中有現成的答案,但我總覺得這些答案中還缺少一點兒什麼。仔細思考之後,我仿佛明白了本來想問的問題是:人為什麼非要有價值觀?沒有不行嗎?人沒有價值觀會有什麼後果?

譬如“愛”和“恨”,這是兩個相反的價值取向。耶穌基督說“要愛你的敵人”,歐洲啟蒙主義者提倡“博愛”,他們似乎應該屬於“愛派”;但是在曆史上,基督的信徒挑起的仇恨、迫害和戰爭確乎又不可勝數——十字軍東征、聖巴托羅繆之夜、宗教裁判所、火刑柱文化、天主教與新教的“三十年戰爭”,英法“百年戰爭”、英格蘭“玫瑰戰爭”……直至1819世紀的全球性殖民運動、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以及近幾十年中發生的朝鮮、越南、中東、波黑、阿富汗、伊拉克等多場戰爭,都與歐洲和北美的基督徒有關,所以他們似乎又應該屬於“恨派”。

既然愛恨交集以至生靈塗炭,都是基督教價值觀惹的禍,可見有了價值觀未必是什麼好事,那麼遁入釋家叢林,尋個無貪嗔癡的清淨去處,該可以拋棄價值觀的執著了吧?未必。且不要說《三言二拍》裏那些六根不淨的和尚尼姑,便是今日名刹野寺中的僧徒尼眾,又有幾個不是憑借遊人香客的布施多少來抉擇青、白眼相向的?據說,如今要想在年三十到南嶽衡山大廟“燒頭香”,需高達人民幣六位數的布施方可買得優先資格,真可謂釋子直似賈子,道場宛若商場,正應了《紅樓夢》裏對遁入空門的妙玉的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所以,價值觀不是可以隨意穿上或脫下的衣服,而是正常人精神世界中必不可少和最為重要的一個部分。價值觀無處不在,無隙可遁,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得之如神靈附體,祛之若怨鬼纏身,恰似賈寶玉項下那塊不離不棄的通靈玉,相守終日故可視若無睹,一旦丟了就會失魂落魄。人不可以沒有價值觀,猶如肉體不可以沒有靈魂,何也?我想,比較可靠的解釋是,作為一個地球自然物種的人類,當以本物種的生存為第一要義;而一個物種能否生存,則關鍵取決於其在自然界中的生存競爭能力,達爾文稱之為“優勝劣汰,適者生存”。因此,為著生存的目的,作為生物物種的人類就必須對自己的自然生存環境,以及自己適應這個環境的思維和行為方式,隨時隨地進行持續的評價、判斷和調整,以期為了獲取自身的最大生存利益,而采取最適宜的思維與行為方式。這個評價與判斷行為的標準體係的確立,就構成了我們常說的“價值觀”。

問題尚不止於此。由於人類不僅是作為“生物的人”,更是作為“文化的人”,就需要比其他物種多適應一重環境,此即所謂“文化環境”。文化環境是人類為自己創造的專有生存環境。在人類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這個環境對於人類生存的重要性和複雜性,要遠高於自然環境,因此,人類還需要發展出適應“文化”這個特殊環境的思維和行為方式,才能保障自己的生存目的得以達成。於是,人依據自身生存利益的訴求,創造出判斷與評價“文化”這個特殊環境的標準體係,從而使人類的價值觀體係變得更加龐大而複雜。

由於時間和空間因素的加入,價值觀問題就變得更加複雜。在漫長的曆史上,人類因空間的阻隔而分為眾多的地緣文化群體,每一地緣群體內部又因貧富分化和社會分工而分蘖為更多的亞文化群體;同時,在一個共時存在的文化群體或亞群體內部,由於對不同時間中的文化價值的取向不同,還可能進一步分蘖為分持“傳統—現代”、“保守—激進”等二元或多元對立價值觀的更多人群。出於生存利益最大化的需要,這些群體和亞群體對各自麵臨的自然與文化環境,可能選擇采用不同或不盡相同的適應方式,因而使得人類的價值觀體係不是以統一的內容和樣態存在,而是因人類文化體係的繁多而呈現出多元並立的態勢,這就使得人類的價值觀從內容到結構變得愈加複雜,以致讓價值觀的研究者常常感到無從著手、無處置喙。